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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昔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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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乡塾里老先生枯瘦的手握着一本行将翻烂了的诗册,目光却不曾落在纸上,仿佛穿透尘封了千万载的岁月,也不知看过多少春秋,口中下意识呢喃出的句读似乎早已烂熟于心,刻入骨髓。
老先生声音颤颤,而满座懵懂孩童齐声诵读的稚嫩之音却清越非常。
仿佛缅怀一般,老先生浑浊目光之中隐隐有了亮色,那是关于八年前那场征战的生动记忆。
他虽非亲历者,却记得当年那决胜一战的惨烈,以及终于听见捷报时的泪眼朦胧,仿佛自己风烛般摇晃的躯体也和战士们同仇敌忾过,也曾与其共同挑灯看剑于黄沙弥漫之中。
往者不可追矣。
人人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却无人晓得身负伤痕累累,切盼归乡的将军惨遭兔死狗烹时的悲凉。
斯人远矣。
而今太平盛世,百姓等闲过上了几年安乐日子。可带来这康泰盛世的人可曾享到了甜头?
老生思绪悠悠辗转不知多少年,何阡却在叼着笔杆子,兴致勃勃激赏新成的大作——千年水深王八图。
老头儿最近痴呆得紧,讲学时通常只到一半便神游不知何方去了。
他本来约好课后和周三胖去山溪捉鳖,结果周三胖早晨时候眼上顶着一个黑锅烙就来了。
“兄弟,你这是咋了?”何阡觉得自己最近很安分,并不曾做了什么出格事,带坏了小胖。
“何大哥,今天下河我就不去了,我娘她……”
何阡挠挠鼻子,他懂后面的话,无非是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被接济上了乡塾,还整天不务正业,让小胖离他远点。
何阡挥挥手,表示不甚在意。
乡塾里的课业于他,就像鸡肋骨。左右他是没钱去县城继续读书的,今夏就要肄业,连老头儿都不管他了。
诚然他忽略掉这是不是老头儿最近痴呆的结果。
小胖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而这么多年始终屈服于老娘的威风之下,实在没学到他何阡的一点雄风,想到这里就有些怒其不争。
于是,笔一挥,深水王八的眼睛上多了一圈黑锅烙,提笔署名“软弱无能周三胖。”
揉成纸团,顺着窗口透来的东风,笔直地砸向周三胖怀中。
“死小胖,我就你一个朋友,而今你连一句公道话都没为我说过,枉我带你捉了这么多年的鳖。”心里的一丝怨怒终究收之于心而未宣之于口。
何阡今年十七,无父无母。
听三胖说,他娘曾说,他是六七岁的时候被老村长自河边拎回来的,拎回来的时候像在煤堆里吃了好几年灰一样。
而何阡对那之前的记忆,就像路过戏台随便瞄了一眼的大戏,没留下什么记忆,更何谈忘记,之后他野猴子一般野蛮生长,‘祸害’乡间多年,最后被一群乡邻强行‘资助’来了乡塾。
委实过了三年憋屈日子。
散课钟声一起,他便拿着自制小网兜,吹着野调子的口哨,往山溪去了。
何阡穿过刚冒春芽的树林,草木的气息洗去了他的一点不郁,没有小胖跟着,他该来还是来。
山溪水清,因而看着浅些。何阡挽起裤腿犹豫几下,终究试探着往水下去。
“这不没事的嘛!”他挠挠后脑勺,许是小时候对河啊溪啊的留下了什么阴影,于是此刻才觉得两股战战,但他身量不矮,长腿站在溪水中,还未及臀。
以前都是他在岸,小胖在水中,何阡眼力好,别看小胖平时一副磨蹭样,水中却灵活得如水蛇——顶多是加宽版的,一般。在他的指导下,小胖一捏一个准。
于是晚上二人就可以加餐一道野菜王八汤。
而今何阡站在水中,却控制不住打颤的双腿,脚底不断有酸胀的寒意上涌,直达心口,让他几度发慌,深呼吸也止不住这股子恐慌,他再也不想在此处待着了。
思退之心已起,眼前却冒出一个王八。
何阡弯腰打算一扑,却发现小胖惯用的王牌身法到他这里是行不通的。
于是脚底一空,人终究是面朝下栽了下去。
人在点背时喝溪水都塞牙,何阡如果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倒是枉了他“灾星”的名号。
临溪下游是个小瀑布,他方才栽倒时呛了口水,人已经有点发蒙,就已经顺着春日充满活力的水流来到了瀑布边缘。
完了完了,这下不呛死,也得摔死。
人有心念,觉得祥瑞之事,多半不会发生,而不祥之事,却一想一准儿。
何阡此时随着欢脱的水流奋不顾身正冲往山底阳光普照的礁石上!
头骨与礁石正面相撞的那一刹,想到死时可不能太吓人,若是脑浆迸裂,鲜血满面,爹妈见了,定会认不出,他便把脑袋一歪,直扑水中,呛了一大口生机活水,挂了。
他想的是死后神魂离体,直入地府。却没想到隔着几米潭水,竟隐隐看到岸边闪着白光的刻碑——继远将军之墓,未亡人敬立。
石碑周围闪着暖白的光,驱逐了深潭水包裹的周身寒凉,以及尘世近十七载的光阴落魄。他试着伸手触碰,却终究缓缓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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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活腻了,没事跳什么寒潭!”‘何阡’一睁眼,就豪迈地咳出一大口带血丝的潭水。一轱辘,浑身带泥地爬了起来,却似不太在意这么脏乱差的自己。
他抻抻胳膊伸伸腿,扭扭脖子,抡起了一套拳法,发现这个身体还是太单薄了。
天知道他身亡七载,一直迷迷糊糊地在自己的坟头喝着露水,从未想过化身恶鬼找个替死的,怎就莫名其妙上了这少年身。
他孤身一人,本无活过来的心,不知能否把那少年的魂换回?
莫名其妙地,脑海里响起了一句话,“我好不容易能去见爹娘,别想着我回来,这副壳子送你了,替我好好活着,有缘再会啊,大兄弟。”
愣在原地片刻,高添接受了现实。
他回身看了看那块光秃秃的石碑,周围不见杂草,莫非,还有人打理?
当幽魂的时候他被束缚在石碑上那一亩三分地,却失了灵智,无知无觉。
借这小子身体醒来,才知道已过去七载光阴。
故人要么先他而去要么随他而去,这风水宝地,谁给选的?
当年胜帝一杯毒酒给他,没赐他曝尸荒原算是好仁慈,怎会给他收殓?
等等,“未亡人敬立”?
他高添从未有过婚配,又何来的未亡人?
他直感光阴错乱,料想自己定是忘了什么顶重要的事。
叼着棵狗尾草,盘腿坐在坟头,高添追忆了自己少年从军到身死魂消的几个年头,并未发现这个所谓‘未亡人’的丝毫线索,他试着往前想想,却发现头部剧烈地痛,也罢,十五岁之前他还是个愣头青,连世事艰险都不晓得,想起来也没用。
按照他这个当过兵汉子的直线思维,未亡人敬立不算什么,若是“不孝子敬立,不孝孙敬立”便惊悚了,他这个七年不散的亡魂怕是要惊得灰飞烟灭了。
毕竟是涉及近三十年童贞之身的大事,马虎不得。
于是他干脆放弃,跳下坟头,扎起了马步,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大马趴。
高添:……
这完全不符合他当年高挑健朗的形象,虽说这少年也不矮,但与高将军相比,简直一个弱小的鸡仔。
装在这个弱小鸡仔壳子里的高将军怀着一丝不满不甘以及不屑,在水里洗了一把脸,波光微漾,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高添看到一个清俊的面庞,少年皮肤白皙,双眸如黑曜石一般,薄唇微闭,鼻梁微挺,竟然是个美的。
真是个薄命相。
高添胡乱洗好了脸,终究不再去看自己现在模样,他想,他要多久才能适应这个鬼样子?
腹中传来饥饿感,他索性抛开种种疑窦,下水捉鱼去了。
他一回来,正思虑让鱼儿磕死在自己坟头,于那石碑也算物尽其用,正欲往那边走去,却猛然看到一个身影。
紫衣玉冠,修身玉立,举手投足之间数不尽的优雅贵气。
只见对方素手白瓷,正缓缓将酒水洒在杯前,口中喃喃自语。
以高添征战沙场练就的耳力,自然听得见他的声音,他这是在唱歌?声音清缓绵延,却似从某个渺远地方次第传来,荡开了某段不愿回想的记忆。
是他?不,怎么会?这人早都死了,比他高添还早。他心肠硬,难得为什么人惋惜,却也慨叹这人还年轻,怎么就亡故了?
可谁又能料到冬天还没结束,春天也还没来的时候,自己也挂了,被毒死,肠穿肚烂的那种。
他手里的鱼终于趁着他愣怔的片刻,挣了出来,扑通一声,惊起三尺冷冽水花,打在他的腰腹,让他惊醒片刻。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却不曾想,那人转头的那一刹,让他连呼吸也忘了,仿佛魂魄抽离,唯有眼角的热流不受他控制滚滚流出。
此时他心中唯一想法便是,我去你个死鬼大骗子老狐狸聂芩,竟敢欺骗玩弄本将军的感情!
当年为给边军筹谋粮草银钱,对朝堂那帮人佯装久了养成的高冷俊逸,不动声色的嘴脸,此刻全都挂不住了。
已化作齑粉,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