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竹令》老仙

7、二、望春（3）

　　回到府中，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高添抬头看着圆月当空，不知是觉得夜长，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茶。他毫无睡意，便搬来了小凳，支颐蹲坐在门口看起了月亮。

　　聂芩抬头看着当空圆月，掂了掂手中酒的分量，见夜还长，调头去了书房。

　　两日前，他将那个小匣子从香火缭绕的山寺中取回，匣子受尽香火洗礼，古朴无华，已无半点戾气。元华看着他如至宝一般仔细纳入行篋，不予置评。

　　此小匣正安安静静躺在书架上，书架安放只绿玉奔马。

　　聂芩未唤聂三，自己又多掌了一盏灯，就着微微动荡又垂首安静的烛火，他轻轻打开了锁扣，将一封封便笺展开。

　　素纸简陋，比不得琴王高价购得的桃花笺，他却颇郑重，不忍让连带着的回忆太过汹涌。

　　毕竟看过多少回，每次的感受还是会痛。

　　这一封，是他初至边关，对谁尚且都爱搭不理时，小高将军的一句戏言，“边关不养闲人，聂公子可要让我见见你的本事。”

　　这刺激了他业已枯槁凝滞的心，他平生最厌“闲人”二字，尤其是景都那群纨绔，简直是景朝之蠹虫。

　　想到此，就算对这个朝廷再失望，他也要拾起自己的念想，韬光养晦，等待平反的时机。

　　聂芩笑了笑，那时候嘴硬，心也硬，差一点撞了南墙命丧流放途中，最终却是因为这简单一句话，让自己活了过来。只是当他意识到时，说这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又翻开一张，这张墨痕已然很浅，是他经常温故的一枚，它写道，“虽被困大漠中央，但敌方已然不支，不出三日，此战必捷，等本将军。”

　　当时他只盼主将平安，可高将军却能在绝境中斩获胜利，这一切激动人心，让他也跟着心脏狂跳。为战事告捷，也为少年将军的风发意气。

　　时至今夜亦如是，聂芩自斟了一杯西风烈，平日的克制无了，冷漠也无了，他任凭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仿佛回到几年前。

　　抚平这信笺，再抚一下，如同克制地按捺心海波涛，无风无浪了，才又打开下一张。

　　高添很愿意写便笺，大事写，小事也写，有的让他高兴，有的让他越想越不堪。

　　这一封，他写道，“聂公子，早点睡吧，营里要没灯油了。”

　　这点事却不能当面言说？气得他哭笑不得，连日的失眠都好了。

　　酒下去一杯，匣子就又空了一些。

　　这最后一张写得是，“聂军师，春达心悦你。”

　　是压在他衣冠冢前的最后一封信，高将军去后，他回来过一次，那封信笺小心的压在一块砖石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属上自己的表字，才敢如此露骨地表明思念之情。

　　聂芩那一瞬什么都明白了，高将军从不宣之于口的别扭到底是什么，而他任凭那层透风的窗户纸负隅顽抗，也不愿回应他一下。

　　可他又明白，此生绝不会将心托付给任何人，可若是一定要有一人，他隐秘地承认，会是高添。

　　所以高将军墓碑上的“未亡人”算是他迟到的回答。

　　西风烈已见底，聂芩晃了晃空空的坛底，无声地哭了……

　　而他看不见的高将军此时已困了，他揉了揉微酸的眼睛，站了起来，他觉得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经过了他的门前，停了下来。

　　“主人？”他想提醒对方走错了路，伸手指着相反的方向。

　　而对面那人不理他，自顾自理了理衣冠，正色道，“将军为何深夜不归帐？明日还有拉练，你想旷练不成？”

　　高添歪头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自己幻象中的人，让聂芩也能叫一声将军的人，难道说的是他？

　　他紧紧捂着自己密不透风的马甲，静静看着聂芩。

　　高添不说话，聂芩也不说话，静默。

　　记忆里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聂芩深夜总是无眠。他就好奇，聂军师的灯究竟何时能熄。于是他夜巡后常在他窗外盯着，等着等着，终于有一天，被当事人发现了。

　　还记得当时，他直接拉起了聂芩走进他的军帐，然后表面淡定内心却紧张兮兮地和聂军师挤了同一张床，最后的结果是他睁眼到了天亮。

　　被盯着的聂芩反而睡的酣沉。

　　今日聂芩说着和那日一般无二的话，可高添不想配合他，他就好奇，从不喝醉的聂军师，醉后的全貌是什么样子。

　　他要观摩，要记录，要记一辈子，找机会和他说，逗弄他，让他难堪。

　　然后，令他所有思路在天地洪荒中最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全线崩盘的事情发生了——聂芩学着高将军的语气，蛮横道，“你去睡，我便睡，你若不睡，我便盯着你睡。”

　　高添看着自己当时的霸道行为，只觉得好傻。而当时他仅凭一腔直肠，想什么说什么，如今自己听来真是羞耻的可以。

　　他连忙道，“好的好的，就睡就睡，你的房间在那边。”

　　似乎说的不是正确台词，没有按到正确的开关。聂芩仍把自己当成了高将军，把此时比高将军矮了一整头的“何阡”半拢入怀。

　　他的后背顶上聂芩胸膛，挺坚硬，这就是穿衣显瘦的身材？

　　来不及恢复思考，他便被半推半就的进入房中，被按在床上，被围在里头。

　　聂芩直接将人箍在手臂下，高添喘不过气，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聂芩收回手，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高添后背短暂酥了一下，他想：本将军当时没有说这个“乖”字好吗？聂军师你戏过了。

　　旁边的人没了动静，只留高添干瞪眼，只留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位置，同样清醒的人。

　　高添无语凝噎片刻，却终于有机会好好描摹身边人的睡颜，月华清冷，他一阵心热，却也只能按捺这种心热。

　　他没有机会说出真相，没有机会询问当年，却在此窥得一件事。

　　聂芩醉后想到的人是他。

　　然后呢？告诉他高将军“借尸还魂”回来了，然后质问他，当年为何假死离开，连他都瞒着？

　　不知是不是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唤醒了“何阡”的心疾，高添觉得喘不过气。

　　而聂芩身上的冷檀气息传来，吸引着他深嗅，脑中的想法又跟着加深了一分。

　　如此欲拒还迎，如此冰火二重天。

　　冷檀气息渐渐覆盖了他内心的怨，意识模糊前，他想，一定要离聂芩远些。

　　而当日头高悬，不待他去推，身边就已经空了。

　　高添扶额轻笑，该不该说，在不合时宜的地方，他和聂芩还算心意相通？

　　不管刻意不刻意，就算在同一屋檐下，两人也有六七日没见了。

　　高添自然不着急去练字的，无人来催，他乐得自在。

　　既然不能活动得太激烈，他便跟着十娘学起了刺绣。

　　一向对于舞刀弄剑丝毫不含糊的高将军，连绣花针却都拿不住，十娘挑了最简单的纹样给他，“小何啊，你就照着这个纹样绣，肯定能绣出来的，我看好你。”

　　聂三来凑趣道，“十娘姐姐，你擅长女红，你说的简单可不就是难吗？”

　　十娘丢过来一本《刺绣入门图谱》，第一页第一段写着“纹样——圆月”。

　　聂三：草率了。

　　十娘把绣筐一丢，道，“如果月亮是方的，那这个纹样确实不简单，”她瞅了一眼高添的作品，“小何啊，其实姐姐支持你当个绣花枕头的。”

　　高添问，“绣花枕头是什么意思？”
　　聂三憋住笑，“十娘在说你是个花瓶。”

　　高添伸颈把线咬断，侧过头时，微露有棱有角的锁骨，泛着莹白的光，聂三想，这可不是花瓶，是珍贵的古董白瓷。

　　聂三拉着高添，“莫要在此处给十娘添堵了，不然她的花该绣歪了，索性无事，三哥带你去射箭。”

　　高添面带愧色地与十娘道别，跟着聂三的大步子，始终被落了一段，在路过主路的时候，他瞥见一个紫色的身影，定睛看时却又再度不见。

　　紫色并非朝服，是他日常爱穿的颜色，原来是已经回来过了。

　　高添收回自己的眼神，嘴却比脑子快，“主人最近忙着什么？”

　　聂三作为聂芩的大管家，自然信手拈来，“主人最近无甚特别的事。”
　　他每日在府内忙前忙后，晓这院中四方角落大事小情，单单对主人与书童何阡之间的关系上微妙的不同没有留意到。

　　或许是微风太轻，不够荡起什么涟漪，偏偏当事人觉得喧嚣得不得了。
　　拈轻怕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可是主人最近不唤我侍墨了。”高添试探道。
　　“可主人前几日还嘱咐我时常带你散散心，别憋闷坏了。”聂三回答。

　　不是放着置之不理当废物，却听起来很像，吉祥物。

　　高添很有自觉，他就等着，这个府邸的主人开口的时候，究竟是想让“何阡”何去何从。

　　心里不虞，他便在后院放开了射箭。

　　聂三目瞪口呆，以为带了个新手，没想到是个隐藏高人。

　　他注视着何阡把箭射中靶心，除了因力道问题导致入靶不深以外，堪称完美。那凌厉架势，颇有将领风范。

　　“何老弟，你的射箭功夫练了多久？”

　　“没练过。”

　　聂三不信，“莫要开我的玩笑了。”

　　高添收弓，“大概这就是天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