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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死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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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定了定神,回到店里,对祺儿说:“好好准备下,等会儿去找张老板。少不了要吃花酒。”
祺儿边点头边找干净衣服让他换上:“去吃花酒,不怕小公子生气?”
赵毓瞪了他一眼:“人仙殊途你懂不懂?纵然只是头小虬,也是没有下场的。”
“那公子还收人家信物。那香囊也是自小带到大的,怎么随随便便给了人?莫非公子要笼络……”祺儿激他。
“笼络个头!”他果然被激得变了腔调,颤声说,“要笼络,却何必这样找死?”
当下告诫祺儿:“季霖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话说张老板名叫张壬,常年为钱塘绣坊提供丝绸。江阳地方虽小,丝绸却极负盛名。张老板手下的织造厂就有二十万织机,产量极大,今年年初,又增加十五万台,非得如此,像赵毓打理的丝绸行这样的大户才要向它订货。
张壬喜欢结交朋友,特别是一些仕途世家。对赵毓当然也十分笼络,而王家订量甚巨,往来密切。因而舅舅也放心让赵毓去同他打交道。
这次赵毓去见张壬,是因为年前早已下了订单,而今迟迟不见发货,派人来催也不见回音,极不像张家作风,于是亲自来问。
进张家大门,便被下人迎到正厅等候。他闲来无聊,便着祺儿去和张家下人打听。赵毓玉树临风,祺儿自然也是个眉目灵秀的,张家女侍对主仆而人极有好感,便透露道:“老爷最近为邪鬼所蛊,日日不得安睡,人也糊涂了不少。如今生意往来的客人都找上门来了。夫人着急,便寻了个高人镇住那鬼魅,近日才好了些。”
赵毓和祺儿商量:“好了些”若是可以行事如常了,那批货也应该不成问题。如果无虞,便可功成回榆塘,不用另寻其他商户供货。
正打算着,后堂一转出来一个蓝衫俊秀青年,笑着唤他:“赵贤弟,好久不见!”
赵毓一惊,忙站起来,抬头一看,竟是张壬的儿子张铭。
“听说张兄早已动身北上会试了,却如何还在这里?”
“家父为外鬼所扰,身体欠佳,在下帮忙打理,耽误了功名。”
“孝心可感,孝心可感。”赵毓只在小时家里会客时见过张铭几面,并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几年来关于他的种种,也是从舅舅听闻。此时意外相见,未免有些矜持,只好附合几句,“不知令尊的病……”
“家父现在已无大碍,多亏了吴先生。”张铭说完,走到屏风后拜了拜,“先生请出来吧。”
闻悉屏风后有人,刚才举止都被人尽收眼底,赵毓和祺儿互望了一眼,心中不快。
看在张家父子份上,赵毓仍向道人拱手道:“晚生赵毓,见过先生。”
吴道人微微还礼。他不过三十来岁,身着寻常道袍,面目与常人无二,只是眼神犀利古怪,直勾勾地打量了赵毓一眼,看得他背上发毛。
“吴先生在长州曾斩过一条孽龙,造福众生,称屠龙道士。”张铭热情地说,转而介绍赵毓,“赵贤弟出身江南世家,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天赋异禀,人人称道。”
“屠龙道士”四字早已让赵毓大生反感,脸上显出阴沉之色。祺儿见状,忙拉他的袖子。
那道士不以为意,道:“赵公子面相甚佳,极有仙缘,若得高人指点,可得正果。”
赵毓冷冷说:“晚生不汲汲于仕途,更不求甚么正果,作一介凡人足矣。”
道士笑笑,捋须不答。
张铭见状,忙上来化解:“赵贤弟,家父这几日还需调养,不便见客。欠府上的货,昨日已核查发出。账房记录在此。”
赵毓接过发货单据,细细对了图章。张铭见他放心了,便询问赔偿事宜。赵毓想起舅舅嘱咐开春张家就一连耽误几个大单子,景况不佳,加上张铭刚刚接手生意,书生从商,不免掣肘,此时不宜落井下石,于是卖个顺水人情,压低了赔款。
张铭大喜,陪笑说:“恰好有几位其他地方来的商贾也来催货,张某特地在绮春楼备下一桌酒席,还请赵兄赏光,权当赔罪。”
绮春楼名字俗气,倒是许多名商大官途经必去的地方。上面菜肴精致,歌伎也不俗。无奈赵毓并不大希罕这些,不愿逗留,但转念又想,张铭此举无非笼络,见识见识其他几位商人也好,便应承下来。
绮春楼二楼雅座。
席间,主宾把酒言欢,赵毓也谈成了两笔生意,虽然知道对方也有买父亲和舅舅的面子在,但几杯酒下肚,还是不免有些飘飘然,志得意满。
张铭见气氛正好,便出去叫了一个歌伎进来。那歌伎不过十七八岁,柳腰细眉,抱着琵琶坐定,幽幽唱道:
“明月上高楼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暮秋独游江,深知情长在,怅望江水声。”
赵毓闻此歌声,好似清水自头上浇下,醉意荡然无存,不禁多看了几眼那歌伎。
只听席间有人问吴道士:“大师新近可有什么发现?”
“城外卧龙山上卧龙潭,困有一条罪龙,我想取一点龙血来,炼我的伏魔剑。”
“民间传说这条龙道行近千年,恐怕不那么容易罢?”
赵毓闻此言,不禁竖耳倾听。
“不妨事。我新近捕得一条小龙,到时到龙潭旁,略施法术,便可引其出洞。”
“大师何不就这条小龙的血炼剑?”
“龙未成年,唤做虬。这种小虬,血哪比得上大龙富足。何况这条,仙气重些,然而好像被什么咒术困住,不但他自己发挥不了神力,其血也不大成事。甚是可惜。”
赵毓心念季霖,又惊又怕,说:“大师空口无凭,让我们见识见识这条小虬如何?”
道士先前被他一堵,好不难堪,见他来求,不免想显露一番,便说:“这条龙仙气不比寻常,容我先用道袍罩住他仙气。”
于是他口中念念有词了一会儿,道袍宽大的袖子便鼓胀起来,众人望去,里面金光四射,被道袍强行压住,再一细看,里面果然有一条小龙,鳞片闪着灼灼银光,甚是漂亮,却十分短小,同泥鳅一般,估计是被法术困住,无法显出本来大小,角也没有长全。
赵毓拉祺儿看了半天,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季霖。他内心如火焚一般,匆匆跑出来,到一间空客房,掏出放在心口处的玉珠,用随身小刀把手指一划,鲜血直冒,滴在玉珠上。
玉珠突然大放异彩,他忙用长衣护住。外面乱做一团,只听那道人说:“这条孽龙跑了!”
他正不及反应,只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要每次都这么唤我,血不是要流光了?”
他认得季霖声音,猛得转身,只见季霖还是离去时样子,只是面色苍白了些,心里一疼,只把龙子拢在怀里,口中说:“那妖道还在找你,如何是好?”
“他伤不了我。只是我修为有限,被他用旁门左道困住。”季霖在他怀里柔声道,“你果然是个有仙缘的,有你护着,他便找不到我。”
“我要怎么护你?”赵毓急急问道。
季霖笑了笑,取了玉珠,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他袖中。
赵毓稳定心神,出去找了祺儿。
季霖在他耳边说:“回雅座去,别让他们起疑。”
他虽不情愿,还是回了里间。
一进门,张铭就迎上来:“赵兄,你上哪去了!”
他不答,只往座间扫了一眼,吴道人早不不见踪影。
“吴先生刚才跑失了那条小虬,好不懊恼,提剑追出去了。”张铭说。
他才松了口气。
张铭拱手道:“赵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在寒舍相叙一晚,还可以探望下家父。”
赵毓怕那妖道又对季霖不利,婉拒不迭,推说一惊一乍,身体疲惫。匆匆回了客栈。
关上房门,他才放下心来,一道银光从他袖子里钻出来,化作好好一个季霖立于面前。
他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明天就和我回榆塘,快快回到令尊身边。”
“那怎么可以?我还没见到五舅!”
“不羞!你出去一天,还没走到山下就让人给逮了。下回要来,让令尊带你来!真是个不晓事的,这次幸好让我碰见,要是再出个什么,可怎么办才好!”赵毓惊魂稍定,怒气渐长。
季霖望他良久才说:“我以为你把我当孩子打发,不料你是真有想着我,不枉我被那道士抓住这样闹一场。”
赵毓胸口一疼:“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对令姐也不好交代。”
季霖笑笑说:“我心知你虽一时应承了我,却仍觉得我俩这般是个没前途的,所以一心只想快点看了五舅,赶回来和你一起,日久天长,盼你总能对我生出点情意。匆忙如此,才大意落入那道人陷井,不想这么快,又再遇见你。可谓天意。”他顿了顿又说,“对了,方才在那道人袍袖里见我原身,可有吓着你?”
赵毓颓然坐在椅上,摇了摇头,心内百感,如鲠在喉,无法言说,别过头去抹泪。
季霖走到他身前,去拿开他的手,道:“你哭什么?我虽幼时中了符咒,发育得慢点,也不总是这个孩子样子。你现在看我,不是也比几年前大了好些了吗?你若不放心,我明天就和你回榆塘。”
赵毓正要说什么,窗外阴风大作,季霖突然脸色大变:“不对!”
“是那妖道追来了么?”赵毓问。
“是他还好,该死!我疏忽了!此地不宜久留!”说罢拉起赵毓就要往外走。
赵毓知是妖魔作怪,也不再多话,只说:“祺儿在隔壁!”
“怕是来不及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落地,房门大开,一个人站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张铭。
“张铭,你干什么?”赵毓见他神色有异,厉声问。
“赵贤弟,那老道士没有看错,你果真颇有仙缘嘛!还养了一条虬龙!”
赵毓一把将季霖护在身后,脑筋一动便明白七八分:“府上中邪的,只怕不是令尊,而是你吧!”
“正是!”张铭面露得色,“那老头身体渐衰,要那副躯壳没什么好处。倒是这个书呆子,肉身强健,可供我好几年生息!这下又来了个你,放着仙根不用,不如让给我罢!”
说罢,伸手来抓,那手不看则矣,一看触目惊心,摆明是副明晃晃的爪子。
季霖见状,正要上前,赵毓早有准备,一把抱住他,扑倒在窗下。
“你这呆子!”季霖急吼道。
张铭微微一笑,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发黑,又一爪抓过来,赵毓躲闪不及,被抓破胸前衣裳。
龙珠受惊,神光大作,照得那妖怪睁不开眼睛,一时不敢上前,只见他发出低吼,渐渐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步步逼近。
赵毓不再犹豫,抱起龙子说:
“季公子情深意重,赵毓无以为报,奈何人仙殊途……”
龙子也要变身,奈何一时被仙光罩住,以孩童之身竟挣他不过,尖声叫道:“说到底你还是要弃了我!”
“妖怪为我而来,赵某命该如此。公子保重!”话毕,不容分说,把季霖从窗口推了下去,锁上窗,回身抓起一张椅子,向妖怪砸去。那妖怪并不闪避,“哐当”一声,椅子砸在那怪面上,顿时碎成两段。
“公子!”祺儿在门外,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快走!”
赵毓生来聪明过人,自幼得名师教过武功,又年轻气盛,哪肯轻易就范,心想死则死矣,挣也要挣他一挣。抽出墙上宝剑,三番五次顶住那妖怪的巨爪,每一下都震得他双臂发麻,耳眩目暝,估摸着连周旋都周旋不了多久,暗暗咬牙叹息,本以为自己少年得志,竟要命葬此地。
妖怪身后祺儿情急之下,把房内神位的香炉扔了过来,狠狠打中妖怪后脑,那怪竟起了反应,回头看去,赵毓大叫:“冲我过来!”正待上前,窗棂砰地被撞碎,一条白龙张牙舞爪地疾飞而入,与那妖怪扭打在一起。
“龙子,让开!”一个人影自窗外跃入,竟是白天那道士,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桃木剑。
白龙一下子化作白光闪到一边,道士手执桃剑,向妖怪挥舞几下,妖怪似有惧意,不敢上前。
“赵公子!”
“晚生在!”他本来就盼救星如大旱之望云霓,这一声答得干脆响亮。
“这龙身上龙珠与你所系,你拿这把龙血剑,方能斩妖除魔!”
不容他想,剑已扔将过来,赵毓听到“龙血剑”,已是惊心,接了剑,看那桃木剑上还是鲜血直流,更是热血上涌,不顾险恶,直向那鬼冲过去。那鬼虽然力大无穷,奈何惧色大生,几招之后便落下风,向门外逃去。
道人大呼:“莫让他逃了,定成后患 !”
祺儿和赵毓那么多年,自然机警,见主人显出胜势,早翻身就把房门锁紧。
那怪大吼一声,向祺儿扑来。赵毓追上,一剑从后背直插心口。那怪惨叫一声,正要挣扎,赵毓嫌不够狠,拔出剑来再从颈后刺去。一时间瘴气满屋,道士忙开窗,扔了一张符纸去,那妖怪不再出声,少顷便化为一滩脓血。
赵毓见状,扔下剑就去看季霖。
季霖还是龙身,近二十尺,盘在房里,银鳞闪闪发亮,尾巴处鲜血直流。道士正在上面撒药粉包扎。
赵毓看着他,又急又痛。那龙睁着大眼看他,时而弓一下身子,好像痛极。
“你轻点!他可疼得紧!”赵毓抱住龙头怒喝。
“小道已经十分小心,用血也十分节约,今日仓促取虬龙之血,实在是下下之策。要不是公子命有仙根,龙珠上又吸了公子的血,怕不但杀不了恶鬼,连一时也抵挡不了。”吴道人一脸淡然,笑吟吟地说,“我本想先稳住此怪,引出后山苍龙,借点道行深些的龙的血液炼剑,以斩其首级。然而此怪早看出公子与凡人不同,伺机而动,又跑了要引苍龙的龙子,我只好到处找寻。不过公子毕竟肉体凡胎,竟能和他周旋这么久,也是意料之外。”
说罢,也包扎完毕,取了个坛子,念念有词,把那怪收了,贴上符封住。
“龙子只是失血过多,不宜过多活动。但龙族恢复比较快,若要回乡,多衬些褥子,尽量减少车马颠簸即可。时候不早,请赵公子早点休息。”
道士走后,季霖便变回人身,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赵毓抱着他,对祺儿使了个眼色,祺儿会意,便去知会小二安排新的房间。掌柜知晓他们收服了恶鬼,才敢露面。一夜客人早已跑了大半。很快订了间上房,小二稍作打扫,让他俩住进去。
一切停当,房中只剩下他两人时,季霖才睁开眼睛,恨声道:“这个臭道士!痛杀我也!”
赵毓松了口气,抚摸他的小脸说:“身上有伤,不要多说话。”
“刚才酒席间还说我的血有咒术困住,如今看来,可叫作成不了事?”龙子声音微弱,却仍能听出来在动气。
赵毓搂住他,觉得大难不死,失而复得,已是天大的幸事,便随他去。
“还有你!竟敢抛下我,准备独死么!”
赵毓仍是不答,只抱着他傻笑。
“乐疯了。”季霖瞪了他一眼,也乏了,不会儿便沉沉睡去。
赵毓望着怀中如望至珍,竟怀抱着他一夜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