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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黄悦从未因为夏暗歌和任何人断联系,在她眼中,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龙沫沫的威胁而孤立夏暗歌、欺辱夏暗歌,已经是她在为这段友情付出了。

      光华的“高等阶层”的立身之本,并不仅仅是钱,它更包括了可以直接带来利益的信息差,小到周考月考的题目与考试范围、最新校规、校方什么时候会来严查手机、学校马上要有什么新活动、食堂即将上新什么新菜色,大到联考的题目、罕为人知的统考加分项目、选什么专业未来前景最好……包罗万象。

      龙沫沫与李越代表了这个阶层的灰暗面,而林瑾深与洛意则代表了这个阶层的光明面——夏暗歌对这一点很抵触,但他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类。

      十年之后再看,他们确实在很多地方超前得令人惊叹。

      那是个自媒体尚未成熟的时代,光华的许多学生却已经是小有人气的小网红,她们聚在一起拍摄各种带特效的手势舞、对口型的搞怪视频,乃至模仿摇花手,和本地网红连麦直播——那可是TIK TOK尚未出现的年代!

      短视频时代尚未到来,他们已是MP、KS的资深玩家,年轻漂亮的中学女生,无需什么运营技巧,就能轻松地获得几年后MCN公司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流量。

      这一切说起来不务正业,却恰恰是时代留给他们这一代人最后也最大的风口,无数同龄人在这几年凭借短视频赚取了数以亿计的财富——而他们如果本本分分地上大学,只待毕业,夏国持续了近三十年的高速发展便将夏然而止,他们将迎来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就业市场,拼尽全力也无法赚到中学时自己拿到的offer上的收入。

      他们的父母那一代,无数人懊悔自己书读的太少,耽误了自己赚钱,而到了他们这一代,却会有无数人懊悔自己选择了读书,不是学历本身不好,而是选择读书意味着他们错过了盛世最后的风口——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风口上赚大钱,但小有姿色的城市年轻女孩,在盛世时确实很容易就能得到不错的机遇,当爱豆也好,模特也好,网红也好,主播也好,哪怕是青春饭,这几年赚的钱,也可能是她们未来打工几十年都攒不下的了——而投入巨大、辛苦读出来的学历却将迎来史无前例的贬值。

      龙沫沫的账号上有三百多个粉丝,她的好友王艺樾有两千多个粉丝,王艺樾甚至认识本地十几万粉丝的大网红!

      ——其实王艺樾不是龙沫沫的好友,她们只是认识而已,但龙沫沫一贯有让人以为大佬们都是她好友的技巧。

      收到龙沫沫的邀请时,黄悦受宠若惊。

      她没有想到,龙沫沫居然愿意带她去参加那样的活动。

      她拒绝了龙沫沫那么多次——不仅不愿意帮龙沫沫对付夏暗歌,甚至为了避嫌,在讨好光华的“高等阶层”时,刻意避开了龙沫沫。

      可龙沫沫甚至愿意借她衣服穿!多么仁慈又热心肠、讲义气的人啊!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她!夏暗歌被这样的好人讨厌,就该反思下自己的原因!

      她很早就听说过那些场合——听说里面一杯酒就好几百块!里面全是有钱的帅哥美女,人人都穿昂贵的奢侈品,挥金如土。

      她们这样的穷人家的孩子,从来不被邀请参加那些聚会,她也没钱付卡座费。

      可龙沫沫说,她们只要配合,不仅不用付任何费用,还可以免费吃里面昂贵的食物,喝漂亮的酒。

      龙沫沫指挥着她,拍出了她人生中最性感的照片。

      龙沫沫好心,不仅借给她漂亮衣服,还帮她修了图,连去时的车都是蹭龙沫沫打的出租车。

      娲神保佑,她的照片通过了!

      她晕乎乎地站在市中心的酒吧门口,视野所及,都是打扮靓丽的俊男美女,华丽的灯光闪得她心脏砰砰直跳,无数种昂贵的香水在她鼻尖汇聚成奇妙的味道,她只觉得整个人如坠云端,再也没有了在学校时面对夏暗歌的气定神闲、老神在在。

      龙沫沫歉意地跟她说:“悦悦,不好意思啊,他们说今天卡颜卡得有点严,你可能没法进去了,不好意思啊。”

      她当然失望,但觉得今晚的经历已经足够精彩,所以反过来安慰龙沫沫,自嘲道:“没事没事,我这个长相,被卡出来也很正常嘛,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这种店的门往哪里走!今天我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涨见识了!”

      龙沫沫眸光一闪,叹口气:“唉……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刚刚劝了半天,承诺说只要让你进去,我这周都来捧场,可他们说你实在差太多了,没办法通融,除非正常交钱……”

      她自惭形秽,羞愧不已:“哎呀,我本来就不像你长得那么好看,被卡是很正常的嘛,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龙沫沫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悄悄给她塞了五十块钱,“这是我自己给你的,你可别跟别人说,现在时间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用这钱打车,别坐公交了,听到没有!要是让我知道你为了省钱坐公交,我饶不了你!”

      五十块钱是她一个星期的饭钱!

      她心跳如雷,感激不已地接过了钱。

      和那些聚集在龙沫沫身边的跟班一样,黄悦非常感谢龙沫沫带她见世面,带她认识富哥酷姐,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得到多少东西,但每次从龙沫沫那里离开,她的心里总是滚烫的,美好璀璨的未来仿佛近在咫尺。

      ——黄悦后来才知道,到现场被卡的,会给两百块钱车费,她的两百,龙沫沫抽走了一百五。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种酒吧贵得要命的食物,其实也就是果盘和拆袋的膨化食品,上百块一杯的酒,其实全是假酒。

      她引以为傲的成熟、知世故,仅仅是相对于夏暗歌而言,在其他人面前,她同样生涩、天真、幼稚。

      夏暗歌帮她交的几千元学费,总让她想起,自己交不起学费被同学取笑、老师挖苦的窘境,而龙沫沫给的五十块,却让她想起纸醉金迷、空气中都是奢华的“成功”气息的梦幻都市。

      龙沫沫善于不花钱/花小钱给人造梦。

      夏暗歌赞美她的成绩与刻苦学习的性格,她却觉得,自己未来给龙沫沫、林瑾深这样的人打工都不配,龙沫沫捣鼓的那些东西,远比好好学习更有前途、更了不起。

      ——她觉得自己不配与龙沫沫相比,于是理所当然,对她平等以待的、她的朋友夏暗歌,也比龙沫沫低了一头。夏暗歌和龙沫沫作对简直是不可理喻、自找死路。美貌又怎样?成绩更好又怎样?那么低的情商,早晚会吃个大亏!

      夏暗歌连手机都不敢带,天天就在那儿刷题,晚上在寝室看点课外书都心虚,可都已经考到光华来了,你就是学到年级第一,又能怎样?光华的年级第一也不过勉强考到末流S级,未来毕业,也不过是拿个八千一万的工资,甚至都不够格进光华当老师拿编制。

      光华的成绩好,和淮大附中那种一努力能考上SSS级大学的真天才学霸,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里不存在能靠学习逆天改命的人,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他们大概率是没有那些成绩差,但家境好、会来事的人有出息、过得好。

      黄悦有时从徐惠柳贞妍许娇那里回来,看到夏暗歌,又嫌弃又怜惜,想着带她一把,让她学着拍短视频——说不准就能遇到愿意给她打钱的大哥了呢?——甚至手把手将自己从龙沫沫她们那里学来的技能倾囊相授,可夏暗歌非但不珍惜,反而很抗拒出镜。

      黄悦并不知道,夏暗歌初中时,曾被偷拍过一张穿校服的照片。

      那张照片,在自媒体尚未兴盛的时候,曾在空间被疯狂转发,人人接力,生生在一个非公开平台创造了几十万转发的奇迹。

      几年后当她作为博主大火后,许多人感叹:“原来我小时候当头像的那个女生是她!”

      “顶级大美人果然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夏夏真的命里带红,天生的流量体质!”

      可在当时,十岁女童照片下面最高赞的评论是“三年血赚,死刑不亏”。

      紧跟其后的则是“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人们通过表述自己愿意为了蹂躏她付出怎样的代价,来表示自己对她的喜欢。

      他们热烈地讨论十岁孩童的性/器/官的颜色以及形态,幻想她在塌上的表现,悻悻地表示这么美的孩子肯定很早就被开/苞,甚至言之凿凿地说她是变性人、“药娘”、大佬淫养出来的禁脔。

      那不是专门针对她的恶意,而是古早年代互联网的生态就是那样,参与讨论的许多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他们觉得自己只是在玩梗、开玩笑。

      夏暗歌如果说了这件事,很快就会有更多人以此名义偷拍她,她的处境只会更糟。

      而她对拍摄的冷淡,在兴致勃勃的黄悦眼中,是古板老土,看不出这个风口的潜力,蠢得简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连朴诗洁那样的长相,都靠着大尺度群聊认识了那么多大佬!夏暗歌这么好的外貌,为什么就不珍惜呢?

      黄悦并不喜欢龙沫沫这个人,可她越是向往那种生活,越是会不自觉地向龙沫沫靠拢,也越是会与夏暗歌离心。

      某种意义上,黄悦的判断并没有错,龙沫沫——准确地说是她们整个圈子,林瑾深许娇徐惠柳贞妍王艺樾都在搞,她们并不是独具慧眼未卜先知,而是更早得到消息——在做的短视频市场,几年后大爆特爆,创造了无数日薪28W的互联网神话,而夏暗歌努力的方向——好好学习,一来以光高学生的能力,确实考到年级第一也卷不到顶尖,二来,几年后很快就迎来了学历疯狂贬值的年代。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悦龙沫沫似乎对的,夏暗歌反而是错的。

      但个体命运和宏观浪潮完全是两码事。

      哪怕占了先机,可光华这些人捣鼓来捣鼓去,最后连个十万粉级别的账号都没做出来,草莽时代获得流量是容易,可此时资本尚未进场,各个品牌的预算还是砸在明星和电视台上,各个平台的变现渠道根本就没完全打开,流量远没有后来那么值钱,他们也没办法做私域卖货。

      他们收入最高的路子,一是卖减肥药,二是卖高仿假货。前者拿的是堪比毒药的三无产品,后者走的是Q商路子(企鹅版本的微商),逃税又违法。

      本质都属灰产,而他们因为真正能赚钱的路子只有这俩,最多再加上半个涉黄的大哥打赏(平台本身不允许涉黄,但他们维系大哥需要私联,私联最起码也得发福利照、文爱、音爱、完成特殊任务),日子久了,三观被影响,认为涉灰涉黑的才是有能力的人,只有涉灰才能赚到钱,像夏暗歌那样规矩愚钝的乖学生,以后绝对没出息,哪怕出身暴发户,以后也绝对是穷命。

      就算是这样,这些颜值情商都不出彩的青涩学生,拿到的打赏收入和未来的大主播们可没得比,他们拿到的钱相当寒碜,朴诗洁甚至连被请了一顿连锁快餐都引以为豪,“那可是牛排!”,并认为因为一块合成肉饼被老男人揩油,是很值得的事情。

      龙沫沫拼命互粉都折腾不到千粉。

      而此时连手机都不敢带的夏暗歌,哪怕是在风口已经到了尾声才进场,起号选择的还是相对小众的女性平台RB,甚至因为上学太忙懒得剪辑,在短视频时代仍以图文为主,仍能在几年后已经濒临饱和的市场,毫不费力地获得一大块蛋糕,单枪匹马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赛道,创作无数爆款,将国内外各大品牌合作个遍,成为互联网的又一个奇迹。

      大一的夏暗歌,一篇RB笔记获得的点赞收藏关注,比她们团队里所有人几年来加起来获得的都多。

      人们有足够的耐心看她用化妆刷把名画搬上自己的脸颊,听她分析护肤品的成分与配方。她无需脱下长衫也能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与呵护,她的调性与品味为她带来数不胜数的广告邀约。

      量变引起质变,十八岁的夏暗歌不仅仅是拥有超级流量的博主,更是夏国软文化输出中异军突起的一个超级ip,她的脸成为一个又一个国产品牌在海外开疆拓土的招牌,无数个繁华都市的大屏播放着她的化妆品广告,强盛的祖国托着她这一代人攀登上前人无法相信的璀璨高峰,基建带来的物流优势,让她随手一张自拍就能创造不可想象的销售额,乃至让一个品牌起死回生,此刻被老师鄙夷、嘲弄的外貌,能创造出数以亿计的产值。

      几十个国家首都市中心的大屏循环播放她的物料,为她庆祝成年快乐。

      名流荟萃的品牌庆典延迟,只为等她考完期末考试。

      流行风尚因她而转变,她用过的产品一次又一次卖到脱销,无数专心做产品但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品牌对她感激涕零。

      她的升咖既不需要签卖身契承受剥削,也不需要出卖灵魂双手染黑来获得投名状,国际大牌的pr如待亲子般,手把手指导她拍摄时尚大片,教她拍摄与剪辑,带着她和各大官媒合作,因为她是无数项目指定的不可更改的人选,她的流量与形象是无可取代的,哪怕她没有例作,他们也心甘情愿提前付费。

      追逐流行的小中产一边悲愤于品牌向她这样“不够老钱”的“流量暴发户”抛出橄榄枝,一边又忙不迭地抢购品牌和她的联名款。

      外网上人们篡改她的国籍来为自己祖国增添荣光,她随手取的ID成为了夏国不可忽视的现代文化遗产,连同她十七八岁时的影像一起,成为无数人在后来灾难中反复咂摸的一点甜。

      如同秀兰邓波儿,她是经济衰退时足以安抚民心的一颗糖。

      她只是在做自己,却意外地为国家、为民族留下了璀璨的文化遗产,创造了无数的就业岗位,促进了多个行业的繁荣兴盛。

      她的命运与盛世最高处的尾调共鸣,她是夏国最巅峰的盛世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如同一场金色的瑰梦。

      新生的城池随着她的微笑而拔地而起、繁华昌盛,她的存在本身,便是盛世的象征。

      “她目光所及之处,即是无尽沃土。”

      超强的民意基础,让这个出身平民的幸运儿走上那条道路时,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无数出身显赫的对手,成为灾难时,又一位执掌大权的年轻人。

      作为RB博主,她的粉丝里女性比例达到了惊人的99%,她根本无需讨好异性,也根本不用担心会出现十岁时那样的污言秽语,作为女性用户占绝对优势的平台,不等夏暗歌开口,RB用户就能把那些猥琐男骂得狗血淋头。

      在黄悦眼中,夏暗歌很美,可美并不稀奇,王艺樾也很美,林瑾深柳贞妍也很美,许娇朴诗洁龙沫沫打扮一下也算不错。

      学生往往意识不到“顶尖”与“优秀”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99分和90分之间只隔了九分,如果前者偏科,那总分可能还不如科科80分的高,但在社会上,一个在单一领域达到99分水准的人,收入可能是90分的人的百倍千倍。

      黄悦自诩自己明白什么是真实的社会,夏暗歌完全是活在理想世界做梦的痴儿,一旦进入真实社会,夏暗歌这样天真笨拙的人会被瞬间绞杀,但事实上,在绝对美貌能带来的惊人利益面前,情商上的缺陷根本无关紧要,夏暗歌如果真的听取了她的建议,才真叫暴殄天物,自毁长城。

      在自媒体高度发达的未来,顶级的美貌根本无需担忧“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因为十九岁无公司无团队,全靠自己单打独斗的在校大学生夏暗歌,一支口红广告就能赚到普通人一辈子都攒不到的钱。

      选择确实大于努力,但顶级脸蛋天才的人生,容错率是惊人的。

      城市中产靠信息差获得的那点先机,在绝对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黄悦的“以常理推断”,用在夏暗歌身上,根本就不合适。

      黄悦曾一次次拒绝了龙沫沫的暗示——通过背刺旧友来投诚,是最蠢的办法,龙沫沫许诺得再美好,也不影响通过这种方法进入团队的人,被其他人鄙视的事实。

      但她确实和她们越来越亲近。

      她确信夏暗歌察觉到了这一切,但对方并没有做什么。

      夏暗歌是个无法第一时间识别出恶意并迅速做出反击的人。

      她甚至在刻意忽略、抑制自己识别恶意的本能,因为她不想成为一个暴躁易怒的人,她总要自己在道德上已完美无缺、逻辑上已仁至义尽,才兴高采烈地开始反击。

      所以哪怕夏暗歌知道她和龙沫沫越走越近,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但在她的认知里,朋友有自由交友的权力,态度的冷淡或热烈更是自由的,她没有立场反对。

      很久之后,黄悦才明白,夏暗歌为什么有时给人的感觉很装——她感觉到不对,她本能地生气,但她读过的书告诉她这不对,对方并没有做什么,所以她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攻击性。

      克己复礼与装模作样、表里不一只有一线之差。

      她自我克制,却并不真的明白自我克制是为了什么,心行不一,吃亏又不讨好。

      —

      她们因龙沫沫而渐行渐远,而真正的决裂,却是因为李越。

      黄悦既不理解她对穷女孩的好耐心,也不理解她对富家男孩的不假辞色。

      “你为什么要因为他画你而生气?这说明他把你当做他的灵感缪斯,或许有一天,李越真的会成为杰出的漫画家,到时候,你就会因为是艺术家的缪斯而被人记住,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可那个一贯谦逊的孩子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就是那个会名垂千古的艺术家,无需成为缪斯。”

      世人将因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创作而知晓我,而非肉/体。

      黄悦哑然。

      从理性的角度讲,她应该用冷嘲热讽让夏暗歌清醒清醒,可那一刻少女的神色太笃定无畏,她被那种奇异的光辉震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最后一节课结束,人群蜂拥着奔向食堂。

      但她们走不了。

      嘻嘻哈哈的男孩们肆意地聊着天,开着恶意十足的黄色玩笑,阵势看似散漫,但无论她们往哪个方向走,立刻就有人堵住去路。

      男孩们表情并不凶狠,每一次拦截,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所以其他人哪怕注意到,也不以为意。

      除了被围堵的她们。

      李越眯起眼欣赏他的猎物,阳光洒在明亮洁净的教室里,女孩稚嫩的面容饱满如做成水蜜桃形状的雪媚娘,身材却高挑饱满,丰盈结实,是一种极其原始而又不可抗拒的、充满生命力的诱惑。

      他盯着孩童的双唇,如果她真的像雪媚娘一样,被灌满,那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龙沫沫得意至极:“越哥,之前我还为如是姐担心,怕你也被她勾引了,现在看,真是白担心……”

      阳光洒在她身上,美得简直像校园漫的封面,李越看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龙沫沫说了什么。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在用围堵施加压力之后,最好使的方法并不是直白地羞辱、殴打,因为那样会让受害者破罐子破摔,奔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来和他们拼命,那样不好收场,他们也不好对老师交代。

      最好的方法,是“戏敌、谑敌”,松弛散漫地控制着全局,但并不“攻城”。

      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逼得对方长时间保持高度的神经紧张,但又不见他们动手,无法硬碰硬地对上,于是对方的心力,就会在这个过程中,被缓慢而不可逆地消耗掉。

      对方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要冲出来一决胜负,求个痛快,那反而要暂避锋芒,言辞含糊地示弱服软,说自己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开个玩笑,一切都是自己多心了。

      这样在其他人眼中,咄咄逼人的反而是受害者,一切都是受害者想得太多,他们就算戏弄同学不对,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而已。

      “戏敌、谑敌”的过程,本身就很容易把对方真正的弱点——或者说心理创伤,给试探出来,我嘲讽你一句你能忍,可嘲讽你百次千次,鸡蛋里挑骨头,把一个人可能在乎的东西全部都阴阳怪气个遍,你总有不能忍的时候吧?那个让隐忍之人暴起的点,恰恰就是受害者的死穴,一旦试探出来了,霸凌者就可以开始玩“吹狗哨效应”,从此以后,用旁人听起来觉得虽然阴阳怪气但也不算太过分的话,怼着受害者的阿克琉斯之踵拼命刺激,把精神崩溃的受害者逼到歇斯底里、崩溃发疯,乃至亲手把自己送入众叛亲离的绝境。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校园霸凌的旁观者,会认为施暴者是友好的、讲义气的、没有坏心只是有点调皮和坏脾气的,而受害者则是神经兮兮、晦气的、想得太多的。

      现代都市中,真正会漠视直观的残暴欺辱的人是少数——光华这样的地方,杨芳打人都是在女厕所隔间——大部分人漠视的都是这些看似温和、无关紧要的“戏敌、谑敌”场景。

      受害者鼓起所有勇气的反抗,没能突破困境,反而有可能因为“歇斯底里”“发疯”,而成为其他人眼中的神经病,被曾经关心她的朋友、老师疏远,实力进一步削弱,此时再面对卷土重来、已养精蓄锐好的霸凌者们,许多人心理防线都会崩溃。

      因为看不到希望,就算再一次反抗,其他人也不会理解自己,自己也只会再一次被当做神经病,“实力”再一次被削弱。

      “戏敌、谑敌”是项很繁琐的重复性工作,他们讥讽羞辱挖苦对方并不需要遵循逻辑,他们只需要把这世间存在的所有羞辱,都在对方身上尝试几遍就行,对方对哪个反应最大,哪个就是正确答案。

      李越当然不会做这项工作,事实上,作为团队中真正的上位者,他反而会表现得比其他人更加友善——或者说,团队其他人的面目可憎,都是为了衬托他的“可沟通、可投靠”,毕竟,投降也得找个看起来屠/城概率最小的主帅不是?

      龙沫沫以为,他默许他们羞辱、为难夏暗歌,是和她站在一边,但其实,李越只是在等夏暗歌投降。

      如同熬鹰、训犬。

      李越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她身边那个矮个子黑皮妞看起来是个懂事的,怎么还没“劝降”成功?

      “着什么急啊,你也该减减肥了,胸长那么大,再吃就真成奶牛了。”一个头发乱糟糟、带着眼镜的男生笑嘻嘻地说,“你说你,还读什么书啊?直接趁年轻,去有钱人家当奶娘呗,儿子老子一起伺候,保准比你现在好好读书,以后打工赚得多!”

      人群大笑起来。

      十三岁的孩子双唇紧抿着,瑰丽的双眸含着滔天怒火,然而她实在不擅长骂人,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恶心吗?”

      男生们对视一眼,纷纷哄然大笑,眼镜男瞪大了眼睛:“我好心帮你啊,你居然说我恶心,我伤心了,你必须得跟我道歉!”

      男生们纷纷附和着:“对对对!”

      “詹哥这是给你指了条明路啊,只会读书,以后有什么出息?”

      “你不如跟了我们,当我马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夏暗歌涨红了脸,举起保温杯,对着桌子猛然一砸,旋即举起来对着他们,“你让不让?再不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男生们怪叫起来:“哎哟哟,奶牛生气了,怎么办,我好怕怕哦。”

      “夏姐牛/逼!我劝你们好自为之啊,别真把咱们夏姐逼急了。”

      “逼急了又能怎样?用胸闷死我们?”

      “哈哈哈哈哈!那我可真是,求~之~不~得~啊!”

      又是一阵哄笑。

      高一的夏暗歌在龙沫沫“封杀”下,根本没有什么人缘可言,此刻龙沫沫的姐妹团、李越的小弟们,聚集在一起,几乎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她们两人围起来,气势煞是吓人。

      ——可若是有老师路过,他们立刻就会恢复成散漫的样子,分散为多个两三人或单人的小组合,根本看不出“聚集”的痕迹。

      黄悦难堪至极,夏暗歌天生就是能量很强的人,对于这样的阵势,愤怒远大于惧意,但对于从小谨小慎微,靠伏低做小,才免于被霸凌的黄悦而言,这一切简直令她崩溃。

      她知道夏暗歌不可能对龙沫沫求饶,可李越明摆着喜欢夏暗歌,又有能力护她周全,向他服个软又能怎么样?就当是为了她不行吗?

      李越的耐心告罄了。

      他看黄悦的表情,就知道这条路线失败了——黄悦此前可拿了他不少好处。

      “别忘了正经事。”他淡淡提醒道,“马上就到午休时间了。”

      他此前不发声,是给自己留“转变方向,为夏暗歌正名,帮她报复龙沫沫”的空间。

      男生们神色正经起来,知道这是一切已成定局了。

      朗星冷冷道:“那天和你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有个东西不见了,我们查来查去,只有可能是你们偷的。你们是主动拿出来,还是我们来搜身?”

      他早看夏暗歌不顺眼,先前李越没做决定,他不敢动手。

      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土妞,仗着有几分姿色,竟敢在李越面前摆谱,她凭什么?

      朗星不会觉得李越追人不示好,反而当训犬有什么不对,光华女生都配不上李越,李越看上谁都是对方的荣幸,如果对方乖觉,像纪如是那样,温婉贤良,一看就是好嫂子,他也会尊重对方。

      可像夏暗歌这样的,他看着就来气,她以为她长了金B吗?

      夏暗歌怒上心头:“无凭无据,你们就要污蔑我们偷东西?!那我还说你们偷了我的东西呢,我能去搜你们的身吗?”

      有男生插嘴道:“我欢迎你来搜我的身!尤其是搜裤子,一定要好好地摸……哦不搜过去啊!”

      他身旁有人瞪了他一眼,有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朗星厌恶地看她一眼:“你要是没偷,怎么会不敢让人搜身?”

      夏暗歌气急了:“我没有偷东西,为什么要让你搜身,你以为你是谁,警察吗?你没有这个权力!”

      詹穆嘻嘻哈哈地笑:“这可由不得你!”

      李越静静地看着夏暗歌,他得不到的东西,当然要毁掉才好。

      朗星恶意十足地扫过她的身躯——这就是罪恶的源头!如果不是她,李越这段时间怎么会不开心?

      “给我搜!”

      此刻正是整栋教学楼人最少的时候!

      所有人都动了,不止有先前参与堵人、戏谑讽刺的成员,还包括角落中,不少看起来完全是无关路人的人,简直如同海底旋涡,瞬间将两人吞噬进去,如同吸纳一滴水。

      “等一下。”

      李越忽然出声。

      人群瞬间静止,跃跃欲试着要扑上去撕咬猎物的兽类不得不留着涎水停在原地,等待主人的下一步指令。

      夏暗歌全身肌肉紧绷,正预备在他人触碰到她的时候暴起,突出重围,不料他突然喊停,此刻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李越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看穿她实在太简单了。

      “先不动她。”

      鲜美的禁脔,就算要毁掉,也只能是他亲自动手。

      他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光华的“搜身”可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夏暗歌之前在走廊衣服差点被扒了的那次,就属于龙沫沫组织起来的“搜身”。

      红痕与乌青交错是基础,最极端恐怖的搜身,他们甚至真敢捅进去。

      比如杨芳之前有一次,就在女厕所里,把马桶刷塞进去了。

      夏暗歌尤懵懂没反应过来,黄悦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她跪下来哀求:“越哥,这不管我的事啊!我真的尽力了,这都是夏暗歌不识好歹,求求你,放过我……”

      李越没说话,他移开了目光。

      这本身就是一个讯号。

      围绕着夏暗歌的人群纷纷涌向黄悦,人群又躁动欢欣起来,如同鬣狗分食猎物。

      “你们要干什么……”夏暗歌喃喃,旋即反应过来,冲过去,“放开她!”

      没人理她,在李越那句话后,她不再是可分食的猎物,但恶意不会消失,人们只会因为欺辱欲没有被发泄出来,而越发看她不爽。

      “哈哈哈!她穿的秋衣也太老土了!我妈都不穿这么老气的款式!跟乡下大妈似的!”

      “你不懂,这种款式,叫做成熟性感,风韵犹存啊~”

      “你不会真穿的是你妈的衣服吧?啧啧,你妈也太/骚/了!”

      “她这没什么看头啊,跟个飞机场一样,整天跟夏暗歌在一起,怎么也不向她学学……”

      “还以为今天能……唉……”

      不过短短十几秒钟。

      夏暗歌突破重重包围,冲到人群中,护住黄悦时,她已泪流满面。

      平日里冷静老练的女孩双眼发直,仿佛沉浸在某段不愿提起的回忆中,如梦魇般无法脱身。

      她抱着黄悦冲出来,其他人纷纷回首望李越,见李越只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发出指令,一时不敢对夏暗歌下手,竟就这么让她闯了出来。

      夏暗歌脱下外套,盖住她,焦急地问:“悦悦,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护室?”

      黄悦浑身冷汗,牙关打颤,一言不发。

      夏暗歌转身怒视朗星:“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为难我们,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朗星厌恶地望她一眼,根本懒得回应。

      他旁边的詹穆却做出思考的架势,煞有介事地说:“这个嘛……其实你们的存在本身,就很讨人厌,就像苍蝇,不需要得罪人,也是该死的,你懂伐?”

      他的神色看起来居然真诚恳切,仿佛只是在说实话。

      众人哄笑不已。

      夏暗歌气得发抖,可此刻她大感震撼,一时之间竟无法想出应对这样无耻之言的话语,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样,迟早会遭报应的!”

      “哦。”詹穆嬉皮笑脸,阴阳怪气,“我等着你的报~应~”

      李越此刻却开口了。

      “下了晚自习,去礼堂门口等着。”

      这女孩实在太好看穿,他看得出,她对所有人都是这个脾气,并不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所以才想放她一马,只杀鸡儆猴,略作警告。

      可没料到,她居然会冲进去救自己的朋友。

      这样的义气,倒是令他刮目相看了。

      为了这一点点侠气,他愿意再给她一点优待,再给她一次机会。

      夏暗歌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去礼堂等着?”

      “如果你不想这可怜的小乞丐在学校彻底待不下去的话,你可以不去。”李越讥讽。

      夏暗歌瞪大眼睛:“你想做什么?”

      李越没说话。

      走的时候,他一脚踢向黄悦的桌子。

      高中生的书桌上,都是书籍构成的垂垂欲坠的自造建筑体,这一脚之下,层层叠叠的课本与练习册瞬间崩塌散架,落了一地。

      李越瞥了黄悦一眼,没有说话。

      黄悦却浑身一颤。

      她知道,那是警告。

      对她“收了好处事却没办成”的警告。

      夏暗歌问她哪里觉得不舒服,她要不要去医护室,提议向老师求救,向家长求救。

      她统统没有回应,半晌,她问夏暗歌:“你会去吗?”

      “什么?”

      “礼堂门口。”

      “当然不会!”夏暗歌毫不犹豫,“那里荒无人烟,谁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们下次尽量收集证据,他们要是再这么干,我们就报警……”

      黄悦没有说话。

      她盯着夏暗歌,半晌,说:“我明白了。”

      那天下午,老师问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悦说:“夏暗歌无缘无故骂人,才有了后来的事,李越是无辜的。”

      愤怒不已、正目光灼灼地望向班主任,等待她给一个结果的夏暗歌表情瞬间凝固了,她好半天才转过身,难以置信地望向黄悦,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她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黄悦想,她前段时间怎么会那么蠢,以为夏暗歌这样的人能够逆风翻盘,甚至真的相信她口中的善恶有报。

      叶知秋不动声色地审视黄悦。

      在黄悦出声之前,夏暗歌已经倒豆子式地把事情托盘而出了,黄悦此时的发言,不仅仅是在为李越说话,更是直指夏暗歌在撒谎。

      和夏暗歌的惊愕不同,在让夏暗歌把黄悦叫来之前,叶知秋已经看过了当时的监控——但没有声音,如果所有人的供词都偏向李越,那黄悦的说辞也确实能成立。

      但在光华这么长时间,叶知秋如何不知光华学生的秉性?她其实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光华其实鲜有真正的误会,拙劣的谎言很快就会失效,在最初的两个月过去之后,很多聪明人已经看出了她并不如龙沫沫谣言说的那样,甚至发觉夏家可能比龙家更富有,但她的待遇仍然不如龙沫沫。

      因为大部分攀炎附势之辈的择友标准并不是单纯的慕强,而是“利己”。

      谁对我的用处更大,比谁更有钱、更有前途,更重要。

      资源、信息和钱是不一样的,前者可以无本卖万家,后者则分出一份少一分。

      夏暗歌可以替最亲近的黄悦付学费,但对于普通朋友,她的支付意愿有多少,就很有待商榷了。

      而且,学生实质上并不处于市场经济之中,单纯的金钱作用是极其有限的,比如饮食,光华的伙食非常差,而且禁止外卖,禁止家长送饭,如果单纯只有钱,那你也只能带一些昂贵的零食进来而已。

      而龙沫沫不一样,她钱不多但掌握大量信息,而且人脉极广,各种渠道丰富,高一军训时,不少人连教学楼都没弄清楚,她已经能带朋友去特殊的“小食堂”,并从学姐学长那里知道了获得夜宵的办法——获得学校附近小吃摊老板的电话,给他发消息订餐,从隐蔽的废弃的植物园旁边的栅栏塞进来,那里的栅栏特别宽,小吃基本都能塞进来,而且她知道什么时候那里没人巡逻。

      夏暗歌的零食再昂贵,冷冰冰的补品,又怎么比得过鲜香扑鼻、热气腾腾的炸串、煎饼果子、手抓饼?

      ——夏暗歌自己都更喜欢这些小吃……

      在封闭式的校园,金钱远没有渠道、信息、人脉、权力诱人。

      而且信息无成本,哪怕和龙沫沫只是普通朋友,也很容易得到一些有用的“最新消息”——最值钱的内幕她不会向普通朋友透露,但没那么私密但很实用的“消息”她却会很慷慨,因为拥有消息的并不止她一人,她说不说消息都会飞快贬值。

      人们会因为发觉夏暗歌的富有而对她改观,因为美穷女和富家美人的前途必然是不同的,但这本质是投资她的前途,是在购买期货,此时此刻,和一个毫无信息差与人脉优势的暴发户女孩交友,并不能给她们即时利益,未来的有风险的收益总不如当下收益值钱,所以她们会开始拒绝龙沫沫“霸凌欺辱夏暗歌”的邀请,避免引火上身,但并不会因此而主动向她示好,乃至追捧她、讨好她。

      这不是个错误决定,黄悦不就因为无力再“持有”,为了避免“破产”(被霸凌),被迫“贱卖”与夏暗歌的友谊吗?她不仅没等到翻本回本的那一天就离场,还留下坏印象,赔了夫人又折兵,远不如一开始就对夏暗歌疏远的徐惠占便宜。

      低价抄底这种事,得林瑾深这种自身资产丰厚(人脉广受敬重,同样是和夏暗歌当朋友,李越绝对不会像对黄悦那样对她)、扛得住波动和意外(夏暗歌遇难对她的影响也有限,霸凌者会衡量利弊,不会动她)、能够长线持有的人干,否则不过是下一个黄悦。

      谁都知道夏暗歌只要撑下来了,前途不会差,可你等得到那天吗?你确定等到她翻身,你们还是朋友吗?就算她真的翻身,她又会回报你多少?

      彼时人们在夏暗歌和龙沫沫之间都会选龙沫沫,更遑论实力比龙沫沫强无数倍的李越。

      她很遗憾,她曾为同为班级边缘人、却又同样努力学习、积极向上的两人的友谊感到由衷的高兴,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但她也无能为力,作为老师,她得遵守程序正义,就算猜到了真相,也不能凭个人推论断案,否则,和徇私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夏暗歌喃喃,她似乎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毫无解决的办法,只沉浸在震惊与气愤中,“李越他那么对你了!你为什么要维护他?他威胁你了吗?”

      “我只是在说实话。”黄悦冷漠地直视夏暗歌的双眼,理直气壮,气势逼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如果不是你无缘无故地骂人,怎么会有后来的事?你不要以为我是你同桌,就会包庇你!”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再经历那样的事。

      童年最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黄悦的目光日渐坚定,这些年来,她那样伏低做小、隐忍锋芒,不就是为了不再被盯上、不再被磋磨欺辱吗?夏暗歌以为她是谁,能让她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和她一起,与全世界为敌?

      对李越这样的人,你越是硬倔,越是吃亏,就算一时占了便宜,也只会找来更大的报复,倒不如顺了他的心思,伏低做小,顺应规则,他若是高兴了,说不定日后看见你被别人欺负,都会顺手帮一把。

      她在初中,见过不少夏暗歌这样的人,惹了刺头还不道歉,反抗来反抗去,最后比谁都混的惨,实在是愚蠢至极。

      黄悦非但不觉得自己在背叛夏暗歌,反而觉得夏暗歌不懂事,她是在帮她。

      她计划好了,等出了办公室,就和夏暗歌讲清楚利弊,好好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但夏暗歌还没等她开口,就已经开始咄咄逼人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笨拙地开始攻击她。

      她听得烦躁不已,等到走出教学楼,她未消的怒意一下子爆发出来:“夏暗歌,我忍你很久了!”

      她盯着夏暗歌,昂首挺胸、咬牙切齿。

      “若我能有你万分之一的美貌、家世,我绝不会让自己如此落魄!你这样的废物,完全辜负了自己拥有的一切,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夏暗歌懵了。

      她喃喃:“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我当你的朋友吗?你只是想用我来陪衬你的美貌!”黄悦尖叫,“你明知道你受到怎样的关注,却不选择那些和你一样漂亮的女生做朋友,而是选择和我这样的丑八怪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利用我的丑陋,将自己衬托的更加耀眼吗?不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男生的关注吗?”

      “你以为我不好看、没钱,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你以为我真的是傻子吗?”

      她恶意地逼近夏暗歌:“你何必装模作样?现在就有一个完美人选在那里,还是说,你就是要让我成为你们PLAY的一环,就是要等到他把你的朋友都折磨死,你才觉得能体现你的风骨,才能更好地掌控他的心?”

      “我告诉你,就算我家境贫寒,就算我长相丑陋,就算我矮小扁平,就算我费尽心思也考不上好大学,就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爱我,我也不在乎!我有属于我的人生,它并不比你这样的美人的差一星半点!因为我知晓这个世界的规则,我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独立地生存下去,而你根本就是一个徒有美貌和财富的巨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羡慕过你,因为你既没有头脑,也没有灵魂,我绝对不会让我的人生成为你的踏脚石!”

      她越说越快,那些过去其他人拿来攻击她的话语、那些深深扎进她心脏的刺,被她一一复述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些话,她记得那么清楚。

      她感到一种诡异的痛快,仿佛破罐子破摔,这一次她成为说出那些话的人——只要她率先说出这些话,旁人就无法拿这些话来攻击她,只要她主动承认这些规则,那些人就不会再有兴趣来欺辱她。

      只要她乖乖的,只要她顺从于这个社会的规则,他们就不会伤害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必须是这样的,否则,毫无反抗能力的她,要怎样活下去?

      那些人只喜欢欺负“不安分”的人,因为那样才刺激,才会有快/感。而逆来顺受的人,哪怕更弱小,他们也没兴趣。

      可随着那些刺被她一根根地拔出来,成为投向其他人的毒箭,她的心中却越来越空,寒风穿体而过的寒冷,带来麻木也掩盖不住的疼痛。

      她已经分不清,这样大声地复述其他人对自己羞辱,承认自己的卑劣,究竟是说给夏暗歌听,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夏暗歌大受震撼,她近乎瞠目结舌地望向黄悦,一口气堵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几乎有些结巴的说:“你觉得……自己很丑陋?”

      你怎么能觉得,自己很丑陋?

      黄悦没料到夏暗歌的关注点在这句话时,一时愣了一下,旋即冷笑:“怎么,这又是什么新型羞辱方法吗?”

      夏暗歌沉默良久,双目微红:“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看待你自己的?”

      “你数学成绩很好,天文课、物理课成绩也很好,摄影也很有天赋,还会做饭,你有这么多的优点,你却觉得,我和你做朋友,只是为了找一个丑陋之人,来衬托自己的样貌?”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忘记那天她们最后说了什么,只记得夏暗歌此后拒绝再和她沟通,无论她说什么,她都转头就走。

      但料想不会是什么好话,那个时间点,正是她最厌恶夏暗歌的时候,愤怒泯灭了情感。

      她以为叶知秋会在班上说这件事,夏暗歌会出个大丑,成为笑话,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更讨厌夏暗歌,而她却会成为唯一一个对夏暗歌好的人,到时候,想必夏暗歌吃了这个教训,会更加珍惜她这个唯一的朋友。

      但出乎意料,叶知秋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她也没办法借此和夏暗歌重归于好。

      时间久了,她也心生气恼,心想,你这样一个怪胎,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就不错了,竟然还敢这样拿乔?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我,你能混成什么样!

      ……但好像确实也没有怎么样,虽然龙沫沫依旧在针对夏暗歌,但她拉帮结派也打不过夏暗歌,而且在发现夏家可能很有钱之后,其他人虽然会为了龙沫沫许诺的小利继续孤立乃至讥讽夏暗歌,但却不怎么愿意去当打手围殴夏暗歌了。

      恰在此时,龙沫沫邀请她来参加啦啦队选拔,承诺只要她加入她们的小团体,重阳节晚会上,她一定能参与节目!

      黄悦无法不心动。

      加入龙沫沫这样的小团体,通过“义务劳动”(帮带饭帮跑腿提供抄的作业)获取她们的庇佑,本就是黄悦习惯了的生活方式,龙沫沫此时的和颜悦色、和蔼可亲,更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而加入啦啦队,在全校活动上表演节目,更是“受欢迎”的象征,黄悦知道自己容貌平凡,也没钱打扮,过往并不敢有此奢望,但心底里,她确实和许多普通女孩一样,无数次想象自己作为啦啦队的一员,站在舞台上,享受欢呼与喝彩。

      龙沫沫竟然能让啦啦队同意她这样的人进去!这简直太厉害了!夏暗歌是多么的愚蠢,居然跟这样厉害的人为敌?她简直是疯了!

      想到夏暗歌,她有片刻的犹豫。

      她当然知道龙沫沫为什么帮她,过去有不少人,通过对夏暗歌的捉弄、羞辱、欺凌,来获得进入龙沫沫团队的投名状,被龙沫沫嘉奖。

      她甚至知道那几次事件龙沫沫给的价钱。

      此刻接受龙沫沫的帮助,绝不仅仅是成为龙沫沫的朋友那么简单,她之后肯定要帮龙沫沫羞辱欺凌夏暗歌,否则她们不会放过她——就像这段时间,因为曾收过李越团队的好处,却没劝动夏暗歌主动献身,她所遭受的隐晦却又无处不在的霸凌一样。

      她和夏暗歌决裂,让他们知道她是真的尽力了,所以对她从轻发落了,但怨气却并不会因此完全消失。

      她犹豫着望向夏暗歌。

      争取我,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告诉我我对你有多重要,告诉我你有多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告诉我你愿意为留下我做什么。

      她很确信夏暗歌听到了龙沫沫的话。

      然而少女的面容冷漠如神庙塑像,清冷凛然。

      她蓦然心灰。

      那一刻她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恨意,在报复心态下,她不仅同意了龙沫沫的邀请,还吹捧附和了龙沫沫几句,顺带阴阳怪气地挖苦了下夏暗歌。

      龙沫沫笑得畅快又得意。

      是你逼我的,黄悦想,她不想做一个出卖朋友的坏人,可这一次,是夏暗歌先放弃了她,这段时间,因为李越的事情,她已经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夏暗歌还对她冷眼相待,她此时同意龙沫沫的邀请,也是被逼无奈。

      “我很想直接带你进去,但她们要求严格,需要你提前训练这几个动作,你不会介意吧?”

      黄悦当然不会介意。

      光华其实有两支啦啦队,两支队伍常年卯足了劲儿想要压过另一个,但无论是哪只队伍,对大部分光华女生而言,加入其中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成为她们的一员,本身就是成功的象征。

      龙沫沫能够找到招募的渠道,把她引荐进去,已经非常厉害了,此时只是让她跟着光碟练习考核的舞蹈,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她听说,有的女生,花了不少钱都进去,到她这里,却连钱都不用给,会不会,是龙沫沫自己帮她垫了钱?

      每当想到这里,她都对龙沫沫更加感恩,龙沫沫嘲讽夏暗歌的时候,她也捧哏捧得越来越卖力。

      “她怎么配跟你比!山沟里的土鸡,也配和凤凰争!”

      “谁知道她的钱怎么来的!哪个正经女孩,能长出那么大的胸?她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

      “但凡有点品位的男生,肯定会更喜欢你啊,我一直觉得,你长得特别像国际超模,高级!不像她,俗得像年画海报似的,皮肤那么白,一看就是天天起五更化的妆,可惜啊,脸可以化,又土又俗的气质却是改变不了!”

      “她以为她成绩好很了不起吗?死读书的呆子!”

      “我要不是看她可怜,怎么会和她这种乡下来的土包子当朋友?自己没脑子,还想拖我下水!”

      “越哥怎么可能喜欢她?就是看她长得太奇葩了,图个稀奇,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仙?要我说啊,光华女生,除了如是姐,其他人,都没咱们沫沫好看。也不知道有些人,顶着生了孩子似的大奶/子,怎么好意思去勾引越哥!”

      ……

      她日日费心苦练,为此甚至耽误了学习,终于盼到了啦啦队来选人的那一天。

      龙沫沫早早带了家当,就在教室里给她化妆,一边化,一边趾高气昂地向周围人展示她,如同展示一个新得来的娃娃。

      她当然要展示,参与选拔的虽然是黄悦,但黄悦可是她举荐的,将一个土气的平凡的黑瘦的穷丫头,装扮训练,送入所有女生都渴望进入的啦啦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她的能力、手腕的事情了,黄悦就是她的活招牌。

      黄悦僵硬地顶着半面妆,不仅不敢喝水——之前因为弄花了唇妆,被龙沫沫当场扇了一巴掌,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起来——而且连眼睛都不敢眨,因为龙沫沫要展示她的眼妆。

      “哎呀,眼线画到眼睛里面去了!”

      有人惊叫起来。

      在黄悦的眼框中,眼线液笔留下的痕迹,如墨入水,很快染黑了她的眼白。

      龙沫沫瞪了出声的人一眼,“你懂什么,这叫烟熏妆!”

      有男生阴阳怪气道:“原~来~这~叫~烟~熏~妆~啊~”

      黄悦觉得眼睛刺痛难忍,但她不敢动,眼泪涌出,再一眨,墨色进入角膜深处,明面上看不到了,于是便渐渐不疼了。

      龙沫沫眉头一皱,骂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不准动吗!你怎么还流眼泪了,你知不知道,眼影和粉底都花了,你真是天生的下贱穷命,给你好东西,你都用不了!”

      黄悦不敢吭声,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化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能把龙沫沫的话当无上圣旨,毕竟,如果不是龙沫沫,她可没钱买化妆品/去化妆店化妆。

      又有人说:“龙沫沫,你这用的是你自己的色号吧,也太假白了!她跟个煤球抹上驴屎蛋样的,脸色都是灰的,还不如用黑一点的粉底液呢!”

      龙沫沫自小用护肤品,肤色是普通人里偏白的黄二白,日常用素颜霜涂成黄一白,比黑肉底的黄悦要白得多。

      龙沫沫不满:“我难道还要为她去再买一瓶BB霜?你知道BB霜要多少钱吗?她妈把她生得就是这么黑,我有什么办法!”

      黄悦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然而想到马上到来的选拔,她心中又满是期盼与希望。

      苦难都是暂时的,只要她足够乖顺,就会有人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你看,现在她不就因为龙沫沫,而等到了梦寐以求的啦啦队的机会?

      她在人群中忽然看见了夏暗歌。

      少女依旧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埋头写卷子,似乎丝毫不受周围嘈杂的影响。

      她心中忽然又快活起来。

      夏暗歌此时,一定很羡慕她吧!没有任何女生不想进入啦啦队,何况,她知道,夏暗歌的梦想,一直都是舞台。

      以夏暗歌的美貌,如果早早醒悟,讨好龙沫沫,顺从李越,这样的机会,哪里还能轮得到她?她曾经是真心为夏暗歌好,那样苦劝她,可谁让她不听劝!这下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恐怕谁都没想到,最后会落在她手上!命运啊,果然是公道的!

      她在醺醺然的幸福中,在众人的拥簇中,出了教室,去往啦啦队选人的房间。

      龙沫沫的蛮横暴躁在此时不值一提,她知道他们过来只是为了看热闹,但无论是为了什么,此刻将有这么多的人,一起来见证她前所未有的荣耀时刻。

      她甚至看到,在他们身后,夏暗歌居然也跟了过来,呵,夏暗歌此时,一定很后悔吧?

      她亢奋无比地表演完了苦练半个月的节目。

      评委席中央的女生望着她,面有迟疑,然而和身旁的同伴对视几眼,还是拿起了笔。

      黄悦并不慌乱,她没有舞蹈基础,知道自己无论是外貌还是实力都不占优势,然而龙沫沫提前为她打点过!她此时过来,只是为了走个过程罢了!她肯定能入选的!

      如果这个机会是夏暗歌给她的,她就算知道,也只会嘲笑夏暗歌痴心妄想,绝不会废寝忘食地苦练节目,更不敢过来参加选拔,因为她根本不信夏暗歌有能力扶持她进入啦啦队。

      但这次帮她的是龙沫沫——龙沫沫极其擅长包装自己,用小钱装大D——在她心中,龙沫沫便是光华学生里云泥之别的那个云,天然的高人一等。

      因为龙沫沫足够颐指气使,足够傲慢狂妄,足够目中无人,这很符合她心中对人上人的想象,像夏暗歌那样,满口的人人平等、公平对错、仁义礼信,做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哪有个人上人的样子?

      “请问这里是啦啦队选人的地方吗?”

      什么声音?

      满屋的人一起回头。

      少女站在训练室门口,长身玉立,素面朝天,神色平静。

      音若珠落玉盘。

      评委席中央的姜色帽子女生瞬间站了起来,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是?”

      “我是来参加选拔的高一新生,夏暗歌。”她说,停顿了一下,又问,“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可以可以!”女生神色热切,“你先进来!”

      黄悦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曾经想过,夏暗歌会不会在她的刺激下,报名另一支啦啦队,和她们打擂台——但因为没背景,她当然会在第一关就被筛选掉,最后留下笑柄,只能落寞地坐在台下,看她站上她梦寐以求的舞台。

      可夏暗歌怎么会,直接来抢她的位置?

      她怎么敢??!

      她不知道龙沫沫在这支啦啦队有人脉,已经提前保了她进来吗?她怎么敢现在报名?!她甚至都没有训练过那支舞!

      房间里寂静如死,无数人面面相觑,并不知道现在是在演哪一出。

      “你之前没报名吗?我们手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夏暗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没有听到消息,不知道在哪里报名。”

      女生眉头一皱,瞪了自己身旁的黄衣女生一眼:“你没通知到位吗?”

      黄衣女生先前和龙沫沫交换过好几个眼色,一时却没有解决方案,闻言,讪讪道:“很多人不愿意提前排练我们的队舞,自己不报名……”

      女生望向夏暗歌:“你会跳我们的队舞吗?”

      “我不会。”

      黄衣女生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面,便看见那少女道:“我之前都不知道要考队舞,也不知道队舞是什么样子的。”

      女生回头:“我不是让你把光盘发群里吗!”

      黄衣女生有点慌:“我发了啊!我让龙沫沫在她们班级群里发了!她们肯定都知道的,哎呀,你忘了就忘了,干嘛说我没发呢!”

      龙沫沫也讪讪的,在姜色帽子女生面前不敢造次:“对呀,我明明都发群里了,招募通知和队舞的视频都发了,夏暗歌,你自己不注意,别冤枉琴姐啊!”

      夏暗歌望了龙沫沫一眼:“至少在上周末晚自习之前,班级群里没有任何相关资料,要我现在去找老师要手机吗?或者我现在登录你们的手机也可以。”

      龙沫沫脸色一白。

      半晌,她嚅嗫着说:“我可能发错了,发到其他群里了。”

      姜色帽子女生冷笑一声:“小小光华,居然给我整出了昭君绘像的事情,你们可真看得起我!”

      黄衣女生脸色很难看,半晌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月底就要表演了,现在这个女生已经会队舞了,要不就收下她吧,不然咱们还得从头教起……”

      是啊,她会队舞,夏暗歌不会队舞,这不是很容易做的决定吗?

      黄悦殷切地望了过去。

      夏暗歌淡淡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三岁习武,啦啦队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十二岁为了筹备面试,她曾经学过半年爵士舞,如果她足够积极,此时随便表演一曲,便能轻而易举地碾压黄悦。

      毫无舞感、节奏全没卡上点、五短身材毫无美观性可言的队舞,提前排练固然能体现黄悦对啦啦队的尊重,但也更暴露了她的缺点。

      但她不打算再争取什么了,条件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她不会队舞,此前也没有为争取这个机会而付出什么,而黄悦会队舞,有龙沫沫扶持,但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里,她们会选谁?

      如果说自幼年始的骚扰、威胁、造黄谣,对夏暗歌有什么助益的话,那唯一可苦中作乐的,或许便是这了。

      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条件,都对自己的外貌有绝对的自信。

      以至于根本不愿意尝试任何会让自己觉得难受的变美方式,根本懒得费力气在这类选拔中争取什么。

      因为无论那些人怎样通过言语折辱她、贬低她、羞辱她,他们的行为都会出卖他们。

      黄悦以为,她们至少会拿她敲打一下夏暗歌,让夏暗歌做出更多为啦啦队奉献的承诺,最后再故作为难的、含糊地定下夏暗歌。

      ——那样,她至少可以自我安慰一下自己……

      然而姜色帽子冷漠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没有犹豫。

      “她跳得并不怎么样,毫无舞感,只是单纯的记住动作而已,这种水平几天就能学会了,而外貌是天生的,更改不了。”

      “选夏暗歌进去,能为我们今年吸引多少票数,是可预料的,我们队伍里没有能替代她的人,我们正缺少一个门面。”

      她怎么敢!!!

      黄悦心头在疯狂呐喊。

      不止针对夏暗歌,更针对姜色帽子——这样当众下龙沫沫的面子,她难道不怕龙沫沫报复?!不怕龙沫沫让亲友团都投票给她们的对手?!

      姜色帽子当然不怕,龙沫沫才没那个胆子呢。

      她对着夏暗歌伸出手,露出笑容:“欢迎加入我们队伍,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所谓的“关系”“门路”,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关系户能堵住普通人上升的通道,却无法遏制天才的光耀。

      正如龙沫沫可以让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报名啦啦队选拔,根本不知道啦啦队的要求是什么、考核内容是什么,却无法阻止啦啦队长仅仅因为见到了夏暗歌,就直接定人。

      夏暗歌她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也并不觉得有多快乐。

      她就是故意的。

      过去的她,会觉得这样的行为很下作,追求梦想是神圣的,毁掉别人的梦想,抢走自己并不想要、只是为了伤害别人才拿走的东西,是非常罪恶、可耻的。

      她喜欢舞台,却并不喜欢啦啦队表演的风格,而黄悦有多么希望成为啦啦队的一员,她心知肚明。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时的所作所为,本质是在行使外貌特权,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在对黄悦实施隐形的霸凌——因为这世上本就不应该以容貌来评判人的优劣,她知道黄悦为这个机会付出了多少,却凭借生而不可更改的外貌来夺走她的机会。

      但此刻,她再不反击,真的要憋出内伤了。

      有时,人需要为自己的心理健康,做出一些不那么正义的事情——何况,龙沫沫和黄悦暗箱操作,隐瞒信息,难道就正义了?

      何必逼自己做圣人呢。

      看龙沫沫吃瘪,她心中只有畅快,但说不清为什么,看着黄悦此刻呆愣绝望、面如死灰的样子,她想起黄悦为了获得这个机会,这几天像小丑一样被人戏弄,顶着压力去参与训练,可最后却被这样的批判、淘汰,有酸涩惘然的情绪丝丝缕缕地在心头飘荡起来,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罪恶,却又不甘心放弃报复。

      她绝不会再帮助背叛者。

      事后黄悦曾来找夏暗歌麻烦。

      “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要这个机会,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做?你还有没有良心,还要不要脸?”

      她在夏暗歌面前一如既往的高姿态。

      然而这一次对方却没再惯着她。

      夏暗歌写卷子的笔都没放下,只冷冷望她一眼,气定神闲:“你想不想要管我什么事?难道你觉得,你想要我就得让给你?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种话?”

      黄悦理直气壮,她怒气冲冲地盯着夏暗歌,面容因恶意与狠毒而轻微扭曲:“你之前明明根本不想加入啦啦队!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抢走我的机会而这么做的吗?!”

      夏暗歌轻轻笑了一声。

      “抢走你的机会?啦啦队公开的选拔,怎么就成了你的机会?暗箱操作做多了,还真以为这些东西,是你们私有的了?”

      黄悦冷笑:“你就是嫉妒!嫉妒我和龙沫沫关系好!嫉妒龙沫沫有能耐……”

      仿佛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黄悦将这段时间的愤懑以扭曲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如果不是夏暗歌不肯对李越服软,她怎么会不得不去接龙沫沫的橄榄枝?她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谁在自己的人生中都是主角,她没有义务为了成全女主角的坚定不移而沦为牺牲品,夏暗歌随时可以因为低头而被李越纳入羽翼庇佑,但却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她的死活。

      “……装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结果一个选拔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你参加比赛根本就是为了羞辱我!”

      夏暗歌将写完的卷子收纳好,打开另一本教辅,懒洋洋地打断了她:“既然龙沫沫这么厉害,那你怎么没保住‘你的’机会呢?”

      黄悦脱口而出:“那还不是因为……”

      还不是因为你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横插一脚,谁都知道现在的啦啦队队长选人一看颜值,二看身材。

      这话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黄悦说到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

      夏暗歌闷笑出声。

      黄悦在这时才意识到隐约的不对劲。

      她印象中的夏暗歌,钝感到近乎愚蠢,很多时候她有意抬高自己,贬低对方——换其他人早对她冷嘲热讽了,夏暗歌却只是微怔,旋即不以为意,偶尔说得过了,她也只是微微皱眉,淡声否定。

      朝夕相处的亲密关系中的“上位者”身份是能带给人极大的情绪满足的,黄悦先前顶着压力和夏暗歌交友,本质是被迫做了太多年的下位者,乍然找到一个能包容她使性子的人,割舍不掉这种爽感。

      她习惯对对方进行情感上的剥削,以至于哪怕见过夏暗歌面对龙沫沫、李越的桀骜,也只认为她是犯混了,从未想过,那可能才是夏暗歌的性格本色。

      ——黄悦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她最开始认识夏暗歌的时候,对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轻慢。她对夏暗歌的轻视,是一次次对夏暗歌进行情感剥削、打压,对方却没有果断回击,才累积起来的。

      在那些她们是朋友的日子里,但凡夏暗歌冷淡而不容置疑地反击过她一次,她都不会那么糊涂。

      友谊是需要一定的敲打与平衡的,但那时的夏暗歌即便有所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只懵懂地皱着眉头地囫囵地咽下所有小刺,直到彻底无法忍受的时候,直接决裂。

      她是如释重负,所以毫无留恋,黄悦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她梗着脖子:“那你有本事就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要突然参加啦啦队选拔?”

      夏暗歌转了下笔,似笑非笑:“我参不参加选拔管你什么事?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立场让我来跟你解释?”

      这个名额本身,就是黄悦出卖夏暗歌而获得的报酬。

      “我想报名什么就报名什么,想参加什么就参加什么,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分明就是故意针对我!”

      “你要是有病就赶紧去治,别整天犯癔症,你也不想想,被我针对,你配吗?”

      夏暗歌面对霸凌者其实一直都是这个脾气,她只是对被欺压的弱者比较包容友善。

      但黄悦从未直面过这样的夏暗歌,猝不及防之下,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夏暗歌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刷题去了。

      那时黄悦觉得,这样也好。

      这样,她就能真正毫无顾忌地倒向龙沫沫,彻底成为她麾下一员,再也不用想这样做夏暗歌会怎么想了。

      寻欢作乐,肆意青春,呼朋唤友,鲜衣怒马。

      这是黄悦听着龙沫沫的许诺与引诱,想象中的未来。

      但现实与此完全背道而驰。

      龙沫沫的姐妹们依旧不接纳她,龙沫沫一开始对她和颜悦色,但在她入选啦啦队失败、去酒局屡次被卡颜卡出去、拼单A不出钱(一群人一起凑钱买潮牌最新款的高仿(低仿便宜,高仿就算是假货对她们来说也很贵),到货之后轮流穿来撑场面/十几个人凑钱买五星级酒店的双人下午茶,轮流进去拍照发空间)之后,龙沫沫也对她冷淡下来。

      她感到慌乱与恐慌,原本她虽然在其他关系中处于下位,但一直很会把握分寸,从不消费透支,但因为怕在夏暗歌面前丢脸,她开始动用从小到大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零花钱,又学着龙沫沫开始用网贷。

      她开始护肤、化妆、瘦身,为此荒废学习——但她一开始就不认为对于光华的学生而言,学习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夏暗歌过去赞美她的成绩时,她甚至会恼怒,所以并不以为意。

      浓妆过后,她终于被允许进入那些在她眼中高级奢靡的场合。

      她生涩地模仿龙沫沫和他们调情,因为不懂而对黄腔只能尽数忍下——因为她把握不了分寸,不知道哪些是她拒绝了也无关紧要的,哪些是她一旦提出就会被踢出去的。

      那时的黄悦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背刺/伤害夏暗歌”,龙沫沫此前的那些许诺,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下的。

      打杂小妹黄悦,本身毫无稀缺性,为了笼络她过来,龙沫沫已经“付过费”(带她见世面,送她进啦啦队,帮她化妆,带她玩几次)了,她之前的待遇,本身就不可能长期拥有。

      正如曾经的马尧,狡兔死走狗烹才是他们的归宿,没有被龙沫沫“钓鱼执法”地反手坑害以取乐,已经算命好了。

      黄悦起初很享受“融入群体”的感觉。

      浓妆修饰容貌,潮衣修饰身材,她终于能踏入她所向往的地方,和她眼中“受欢迎的文明人”一起玩乐。

      哪怕被其他人戏谑地调侃:“看你以前跟夏暗歌玩的那么好,怎么没跟她讨教点丰.胸秘方?”

      “你怎么跟个豆芽菜似的,未来男朋友怕是都分不清正反面。”

      “你老公孩子以后命苦哦,要赚奶粉钱,不然你儿子要饿死吧。”

      一群人哄堂大笑,和当初嘲讽夏暗歌没有两样——无论是怎样的女孩,他们总有一套羞辱的话术。

      这一切本身就不是针对夏暗歌的,当然也不会对黄悦例外,甚至就连龙沫沫自己,私下里也经常被自己的小弟这样调侃羞辱。

      夏暗歌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只是唯一的反抗者而已。

      过去黄悦总觉得夏暗歌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是她的不规矩、爱反抗才导致针对她的霸凌愈演愈烈,但即便夏暗歌如黄悦所愿的那样“规矩、忍耐”,甚至哪怕她像龙沫沫那样“知情识趣”、人脉众多,这些恶意也不会消失。

      习惯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甚至笃信只要弱者足够遵守某些规矩,足够顺从足够不反抗,就能拥有美好生活,是典型的井底之蛙的臆想。

      黄悦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选择错误,她将这些言论视作一种亲昵的玩笑,不仅不像夏暗歌那样怒声驳斥,反而还对着他们撒娇、示弱、求饶。

      但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待遇,她这样的样貌在男生眼中,怎样做都没有楚楚可怜可言,只有丑人多作怪,他们因为觉得无趣而懒得再羞辱她,但也不乐意带她玩儿。

      在一次女生们讨论着怎样做才能更顺遂地通过卡颜局的审核时,一位新人的愚钝令大家哄笑不已,鬼使神差的,她说:“要是夏暗歌做这些,肯定比她还笨拙吧。”

      可她话音刚落下,就有男生插嘴说:“夏暗歌哪里需要做这些?她就是穿着校服什么妆都不画,也随时能免费进入任何一家酒吧。”

      “别说她了,要是有哪个女的有能耐把夏暗歌带过来,她就是长得像怪物,也多的是男生讨好她!”

      “哈哈哈哈,不知道谁有这份能耐了……”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沉浸在暧昧的臆想中,一边做美梦,一边互相开着黄.色玩笑。

      “别说无要求免费进场了,谁能把夏暗歌带进去,同行的人都可以免单。”

      夏暗歌的一切信息都可以在男生那里卖钱。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也是她对夏暗歌心生厌恶的来源——夏暗歌如果对这一切安然享受,摆出一副受尽宠爱的幸福样,她或许还是会羡慕,却不会痛苦,不会嫉妒。

      她不是不能接受,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夏暗歌唾手可得。

      她不能接受的,是她对那一切弃之如敝履。

      那意味着对她整个人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的唾弃,一种最高级别的鄙视与看不起。

      卡座里灯光迷离,黄悦在那一刻却忽然冷汗不止,她的头脑忽然清醒起来,不是后悔放弃了与夏暗歌的友谊,而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因为一时冲动,贱卖了宝物。

      但她不愿意承认,于是在短暂的僵硬后,她再度举起酒杯,融入谈笑之中。

      黄悦曾经很讨厌夏暗歌的“装模作样假正经”。

      光华不少女生已习惯了礼节性上/床,而夏暗歌连几句黄腔都受不了,但凡遇见,必定厉声呵斥。

      “被说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大反应,你越是反驳,他们越是来劲!”

      “被肆意污蔑,难道连解释都不可以?”

      “那根本就没有必要!你费力解释,只会成为异类。”

      好言相劝不被理解,她觉得不耐烦,便忍不住冷声讥讽:“你这么生气,难道你以为,你比那些卖的更高贵、更高级?你以为她们就比你更低贱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做选择的机会!”

      再说了,多少人想卖都卖不出价钱,只能成为被人讥笑的、无人青睐的老处女。——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夏暗歌讶异且困惑:“我没有这个意思啊……再说了,你就很洁身自好呀!”

      黄悦一口气堵在胸腔,如果不是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她又深知夏暗歌的性格,她几乎要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羞辱她。

      一个相貌平凡、无钱装扮的女孩,就算主动献身,他们也只会认为是她耐不住寂寞,想来一场底层人的互相慰籍,绝不会像对夏暗歌那样,给她许以利益与庇护。

      可她难道要将这样的话如实相告?

      不被理解的憋屈与羞惭酝酿成怒意,夏暗歌怎么会懂,她眼中肮脏黑暗至极的光华校园,已经是她这样出身郊区贫民区的人待过最好的地方。

      孩童的行为本质都是在模仿大人,光华里泛滥的小药丸,混乱的男女关系,都是他们所接触到的成人世界的缩影。

      但当浓妆艳抹、打扮性感的她终于被龙沫沫群体接纳,在夜店的沙发上,面对老男人肆无忌惮揩油的手、成群的男人意味不明的凝视、只要她一应声就会成真的SEX邀请,那种近乎生理本能的恐慌、恐惧,让她终于明白了夏暗歌曾经的过激反应。

      当她真的置身于那个情景之中,她才第一次地、真正地开始理解夏暗歌。

      在昏暗的灯光中,她忽然发现,自己曾经对龙沫沫群体的艳羡,不过是叶公好龙,她想要被认可、被接纳,但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些又丑又臭的老男人发生关系。

      这份迟来的醒悟没能挽回友谊,却挽救了她自己的前途,她很快停掉网贷,卖掉这段时间购买的行头、化妆品,周末做兼职、找朋友借钱,又咬牙去找了自己不负责任的父母,在被破口大骂、被羞辱、被殴打之后,她终于填补了大部分的亏空,将贷款还得七七八八。

      她在学校依旧讨好其他人,却不再超前消费,不再致力于挤进参与校外活动的核心圈层,她开始重新认真学习。

      夏暗歌在啦啦队的表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她们的队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压倒性胜利,这份成功也为夏暗歌在高二的受欢迎打下了基石。

      但由于分班时她选择了二班,而黄悦留在了四班,她们后来很少有交集。

      黄悦曾数次找夏暗歌求和。

      她尝试诉苦,哀哀地说:“我知道你记恨我没有帮你说话,可我有我的苦衷,李越那么帅,那么有钱,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同意他的追求,认为今天为了一个鼻涕鬼和他闹矛盾,是完全不值得的事情。”

      淮城的冬天寒冷,黄悦每年都会犯鼻炎,无钱买药,只能一直发出不雅的擤鼻涕声,被旁人耻笑。

      因为消耗量太大,她负担不起好的纸巾,人中那一块几乎被劣质卫生纸擦破皮,红通通一片。

      “绝对不可能!”夏暗歌斩钉截铁地说。

      “说不定,有一天他变好了,不再这样捉弄同学了……”

      “他变好了是未来的事,难道因为他变好了,他犯下的这些罪过就都不存在了吗?”

      黄悦沉默片刻:“也许你只是在口是心非,大家都知道,女孩有时说自己不喜欢,并不是真的不喜欢,何况他那样高大帅气又有钱,自古好女怕缠郎……”

      夏暗歌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够了!你这是对我彻头彻尾的羞辱与轻视!我或许会爱上一个傲慢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幼稚的人,甚至一个愚蠢的人,可我绝对不会爱上一个霸凌欺辱他人的人!

      如果仅仅因为帅气与富有,而与施暴者坠入爱河,那我是什么?一个软弱的被征服者?一只对着财富与色相摇尾乞怜的劣犬?一条给点诱惑就上钩的蠢鱼?一个视自己与朋友的曾遭受的羞辱与欺凌于不顾,毫无自尊可言、毫不自爱的可怜虫?”

      “何况相由心生,在我眼中,李越浊臭不可闻。”

      黄悦:“……”

      黄悦目瞪口呆,哪怕她后来体会到了一点夏暗歌的心情,也完全没办法理解夏暗歌的这番话。

      她有点恼羞成怒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别拿这些大道理搪塞我,夏暗歌,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能敢说你真的没有心动过吗?”

      “大家都是女孩子,你别装了行不行。”

      “你真的讨厌李越吗?”

      压于心底许久的话语被倾泻一空,她却在畅快的下一秒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慌。

      她清楚地看到,夏暗歌的眼中,不是心虚、惊慌、难堪、羞耻、恼怒,而是彻头彻尾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高一时,她时常觉得夏暗歌愚蠢得不可思议,但偶尔,又会觉得她的执拗不可救药中,有一种奇异的、令她向往又恐惧的东西。

      像炽烈至纯的阳光,有时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温暖,有时又令她感到强烈的不适与憎恶,如同苍白阴冷的血族被迫直面曦光。

      在那样的恍惚之中,她听见她说:

      “难道在你们眼中,我的尊严、我的自我意志、我的喜好,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吗?只要他是个强大的男性,无论他怎样羞辱我、不尊重我,最终我都会臣服于他、爱上他?”

      “在你们眼中,我的主观意志、我的自我,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东西吗?”

      黄悦哑然。

      但这却不是被说服,而是觉得匪夷所思,夏暗歌在光华待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能是这样天真到荒谬的刚烈性子?

      她想不通,观察多时后,将这一切归咎于林瑾深。

      林瑾深的父亲是帝都高官,母亲是知名艺术家,年轻时,林父抗住了家族的压力,虽没能和林母结婚,却也多年坚守一人,拒绝家族安排的婚姻,但曾坚固到足以抵御财富与权势的爱情终究也会随时光消散,林母带着女儿回到了家乡,而林父拥有了家世显赫的妻子与年幼的娇子。

      黄悦当然知道的没有这么详细,她只听说林父是帝都人,林母是艺术家。

      艺术家不喜奢靡,林瑾深也一贯简朴,但她曾就读于帝都名校,见识谈吐在光华鹤立鸡群,衣品更是自成一派,昂贵的首饰与流行的高街潮牌混搭,既不同于柳贞妍处处精致反显土的呆板沉闷,也不同于龙沫沫流行大LOGO加身的俗酷,而是另一种松弛洒脱的养眼,贵气又不流俗。

      即便黄悦和他们不在一个班,也知道,林瑾深虽不如李越一呼百应,但地位远高于龙沫沫。

      龙沫沫还在炫耀自己短暂的马台游,林瑾深幼年已随母亲跟着探险团去过北极看极光,周游过西洲诸国,参与过在光华众人看来高级得不得了的夏令营,甚至传闻,她一度结交过异国权贵。

      尽管据她所说,她的那位朋友仅仅是小国百名开外的王位继承人,只有虚衔而已,父母都是普通白领,自己还经常做兼职赚零花钱,但在一群中产菜鸡互啄的光华,已经足够惊人,她在朋友家的城堡的照片曾在光华学生之间流传,引发无数惊叹。

      虽然她自己说过,那只是个乡下的旧城堡,在那个国家并不稀奇,但这一概被视作谦虚的托词。

      她在光华并不算最富有的一档,但容貌、见识、衣品均是出类拔萃,专业水平更是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心服口服地认同,如果不是父母情变,母亲赌气拒绝掉父亲为她安排的学校,带她回了老家,又因为忙于自身事业对子女学业并不太在意,懒得疏通关系,只随手将她塞到离自己工作室最近的学校,她压根不会沦落到进光华这样的学校。

      黄悦想不明白,这样一个龙沫沫在她面前都只能当小妹的人物,为什么会在刚认识夏暗歌的时候,就对她如此青眼相加?

      她应该像徐惠一样,假惺惺地敷衍着疏离夏暗歌,最多在龙沫沫做得太过时高高在上地象征性地劝龙沫沫收手。

      而不是手把手地教导夏暗歌、维护夏暗歌、帮助夏暗歌,如同强大又护短的长姊。

      “或许是因为夏暗歌实在太漂亮了吧。”朋友这样告诉她,“林瑾深第一次见到夏暗歌的时候,几乎吓了一大跳,那眼神,简直像是看见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宝物。”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那样失态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看见了老朋友呢。”

      刚和夏暗歌决裂时,黄悦抱着报复的心理,不止一次地幻想,夏暗歌在她离开后才发现她的重要性,并为此崩溃落魄,最后不得不卑微地向她道歉,乞求她的原宥。

      那时她很有自信,毕竟,夏暗歌虽然成绩不错、手头宽裕,但和夏暗歌当朋友,和当妈没什么区别,她是真的毫无常识,什么都要教。

      谁会和这样的巨婴交朋友?

      夏暗歌其实很钝感,虽然她知道龙沫沫在针对她,但事实上,她所意识到的龙沫沫的霸凌行为,只是龙沫沫全部行为的冰山一角。

      和夏暗歌是朋友时,黄悦曾帮助夏暗歌逃避了很多“陷阱”,她认为自己功劳不小,所以决裂后,本打算冷眼旁观,看夏暗歌踩雷,但没想到,夏暗歌不仅踩雷率比她以为的要低得多,而且中算计了也没吃多少实质性的亏。

      后来她开始辅助龙沫沫,但依旧成效不佳,黄悦开始焦躁,再后来,她甚至开始想要主动给夏暗歌制造陷阱。

      如果夏暗歌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又怎么能体现出她的重要性?

      她渴望看到夏暗歌对她服软,为此不惜成为迫害她的一员。

      然而她刚刚开始下手,林瑾深就直接找上门了。

      笑意盈盈的少女在新分的四班门口,一边和新四班的副班长闲聊,一边貌似随意的和她聊了几句。

      林瑾深并没有直说,但意思非常明显。

      聪明人的三言两语,比无知孩童的愤怒爆发更有威力。

      黄悦本来就胆小谨慎,自恃自己了解夏暗歌才昏了头想对她动手,林瑾深一警告,她立刻就老实了。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此后时常观察林瑾深与夏暗歌。

      健壮丰腴是底层劳动的喜好,自诩中产的光华人崇尚极致的纤瘦单薄,女生们恨不得一天只吃一颗蛋来标榜自己的不食人间烟火。

      但夏暗歌不仅食量惊人,她甚至会因为食堂阿姨给她打的菜只有男生一半而吵一架,林瑾深非但不觉得丢脸,反而会笑眯眯地给夏暗歌撑腰,还经常从家里带进口零食投喂夏暗歌。

      ——黄悦曾习惯性指责夏暗歌不该吃那么多,她觉得这是在让夏暗歌融入集体,是为夏暗歌好,如果不是夏暗歌虽然吃得多,但轻疾俊捷,实实在在的一点不胖,她的话还会更难听。

      可和林瑾深站在一起的夏暗歌,即便一顿饭能吃三份套餐,也依旧会被群体接纳,收获友谊与认可。

      夏暗歌的衣品一度差得很出名。

      她其实不是穿的丑,而是穿得太幼稚。

      在一群争奇斗艳、铆足了劲让自己显得时髦成熟的光华人之中,她穿的是儿童款运动套装。

      胸口都是卡通图案。

      十三岁穿儿童套装,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没什么问题,怪只怪她发育太特殊,高饱和度的彩色儿童运动装,出现在一具饱满诱人的躯体上,违和又夺目。

      怪异,却又令一些人血脉喷张。

      年轻的女孩们以扮成熟为魅力,她们无法理解男生们最着迷的为什么会是看起来完全是个小孩子的夏暗歌,所以将一切都推到她异乎寻常的身材上去。

      那些言论,并不全是恶意的,有一部分其实是艳羡与单纯的讨论,但对于十三岁的夏暗歌,那依旧是令人痛苦的严重冒犯。

      林瑾深大眼瓜子脸,身材纤瘦高挑,宽肩长腿,完全看不出发育痕迹,是一种很漫画式的、秀气却中性化的美丽,和夏暗歌的艳丽丰腴完全不同。

      她美得很合群。

      比温婉的纪如是还要更符合时下流行标准——纪如是的古典美有些人会觉得不够洋气,但林瑾深这种先天COS圣体的二次元漫画长相,却因为不符合传统审美的那一点“怪”,而显得更独特、更有风格,几乎完全没有性别色彩的身材又让她显得更高级。

      她完全没理由共情夏暗歌。

      但她却偏偏,手把手地教夏暗歌穿搭,在高中生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抽出时间,陪夏暗歌逛街,甚至借自己的衣服给她穿。

      不嘲笑不歧视她的身材,反而耐心帮她挖掘出属于自己的风格。

      黄悦曾觉得夏暗歌与时尚无缘。

      时装杂志上的模特一个比一个平,夏暗歌这种身材,如果不穿曲线毕露的性感风服装,就只能穿像麻袋那样的大码服装,视觉上显胖三十斤、

      前者会带来灾难,所以她只能穿得又土又平庸又丑。

      但,在林瑾深身边的夏暗歌,衣品居然一日千里。

      明明林瑾深的风格完全不适合她,可夏暗歌却硬生生地修炼出了自己的风格,高二时,用一套又一套堪称经典的LOOK,无声地透露了一个道理:没有时尚不起来的身材,只有预算不够下的将就。

      合适的款式、精致又合身的剪裁、贵气低调的面料……就是能够恰到好处地展示少女身姿挺拔、长腿纤腰的优势,同时不着痕迹的隐去胸臀的存在感,再用材质上的贵气打消低俗感,无声地震慑因欲望昏了头的男性。

      衣冠镇小人。

      高二的夏暗歌几乎得到了黄悦曾向往的一切——“中位者”的地位,仅需遵守规则就能得到尊重、接纳与清静,无需进行任何“义务劳动”,不被任何人使唤,也不会成为被杀鸡儆猴、被肆意欺辱的靶子。

      多么荒谬,她曾经接近夏暗歌就是为了得到那样的地位,她失败了,为了不成为被这套规则排斥在外的达利特,而向龙沫沫投诚,可愚蠢、幼稚、自我、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夏暗歌,在把人得罪了个遍后,却依旧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曾渴望的地位。

      她嫉妒得发疯,但在嫉妒之外,却又有一种她说不清楚、却能意识到的恐慌与无力。

      为什么其他漂亮女生的傲慢、跋扈都能被她包容,而夏暗歌稍微流露出一点点无意识的骄纵都让她如鲠在喉?

      明明她心知肚明对方不是故意的,明明对方哪怕什么也没做错,在察觉到伤害到她时都会向她道歉,明明对方客观上帮了她那么多。

      光华有那么多的既得利益者,夏暗歌不是吃颜值红利、财富红利最多的人,也不是运用特权最过分的人。

      很久之后,她在教学楼上,偶然看见了被堵在监控盲区的的夏暗歌、林瑾深、舒茜。

      枫叶鲜红,夏暗歌静静地站在林瑾深身前,神色漠然,仿佛在神游天外。

      那也确实和她没有关系,那短时间林瑾深和何芳闹了矛盾,何芳派小弟趁她身边没有男性朋友时堵她。

      夏暗歌压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一开始双方互相阴阳怪气的时候,她并没有参与。

      直到后来,对方开始对林瑾深动手动脚。

      隔得太远,黄悦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夏暗歌原本可以避开,却因为避开就落到林瑾深身上,皱眉受了一拳。

      侧首看见林瑾深被另一个男生动手动脚,夏暗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直接踹得男生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又掐住男生的脖子,整个地将他拎起来,按住后脑勺,直接往树上砸。

      一个175的男生,被她像拎鹅一样拎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她一转身,刚才对她动手的男生还来不及后退,就直接被她劈头盖脸地扇了一巴掌,脸上立刻肿了起来。

      她对着对方裆部,直接把对方给踹飞了。

      又有男生想从后面偷袭,她非但不挡,反而伸手直接把男生挥过来的拳头拽过来,轻轻松松地掰开手指,对外猛地一折。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校园。

      树下的男生挣扎着起身,还想还手,却被身边人拦住,一群人拉着他,逃也似地跑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黄悦在暮色下几乎惊掉下巴。

      她此前听说过龙沫沫的那几次功败垂成,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夏暗歌打架。

      在她的印象中,夏暗歌一直是有点呆的、幼稚的、天真的……性感炸弹的身材,孩童的脑子,她不理解其他人为什么对夏暗歌那么容忍。

      然而此刻,身姿挺拔的少女穿着即便战损也难掩贵气的灰色风衣,神色清冷而桀骜,从黄悦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精致的侧颜——那是一张标准如教科书的典型昀夏贵族容貌。

      林瑾深低头给夏暗歌贴创口贴,金色的夕阳光芒笼罩整个校园,她们的影子落到灰色墙面上,像公主与守护她的骑士,又像征战的王与她的青梅。

      她看见了曾经是朋友时,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夏暗歌的强大、孤傲与美丽。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既明白了林瑾深为什么会对夏暗歌好,也明白了自己古怪情绪是因为什么。

      光高其他人一开始就立下了“尊卑分明”的规矩,而夏暗歌一边发自内心地认为人人平等,一再地用行动表明“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平等的”,给了她错觉,却又在她发自内心地把她当成同阶层的小姐妹时,无意识地展现出自己在外貌、财富上的优势,甚至展现她在充沛物质条件上养出来的高道德——这最后一点最致命——像一个针一样将她的自尊扎了个对穿,让她的一切筹谋都像个笑话。

      她不喜欢龙沫沫那个蠢货,但她发自内心觉得她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夏暗歌自找的。

      她没有能力将她拉到她那个阶层,又不肯真正下来陪她,却还以为她们能做什么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如果你无法建立一个新的秩序,那顺应旧秩序或许比推翻它更好,因为再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正如在黄悦眼中,当被压迫被嘲笑被使唤的下位者,也好过做被集体排斥在外、被肆意欺辱的落单者——后者的遭遇的烈度比前者高太多了。

      夏暗歌明明一开始就和她们不一样,却不认可、不承认这一点。

      她的态度麻痹了黄悦,黄悦在她的纵容中迷失自我,甚至当局者迷,自以为是地要向她传授自己的经验。

      可幼狮无需学习鼹鼠的生存法则。

      这一切当然是夏暗歌的错,是她误导了她。

      但鼹鼠也会怀念小狮子曾在自己身边的时光。

      林瑾深的存在对黄悦而言是疼痛的,她让她知道她过去把夏暗歌“养”得有多差,也让她真正放下了不甘与困惑,坦然接受了与夏暗歌最终的殊途。

      分开之后,她才开始理解她。

      分开之后,她才开始“看见”她。

      分开之后,她才开始“认识”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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