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3、初识金丝鞋

　　“王后陛下，弊府上下一直甚为牵挂陛下的健康，今日特来探望，盼陛下早日康复！”

　　“多谢了，达尔杜侯爵夫人。这段日子，我感觉不佳，只恐时日不多。”

　　话虽如此，王后的声音却出奇地清晰平稳。

　　侯爵夫人忙说：“上帝会顾念陛下无上尊崇的美德与仁慈，况且公主殿下年方二八，正是需要陛下的教导和慈爱的时候，陛下万勿有此念！”

　　句句情真意切，可隔幕听来，艾林公主却心涌寒潮。

　　“呵，”　王后轻声一笑，问道：“府上都好？达尔杜小姐一定越来越美了，她是不是与公主同岁来着？侯爵今年还去打猎吗？”

　　“陛下的关心令做臣子的感彻肺腑！小女比公主殿下大两岁，虽不及殿下万分之一美貌，也足以让微臣一家深感欣慰了。她本想今日一同来探访陛下的，只因国王陛下的盛宴委实隆重，又担心人多搅扰陛下。”

　　“盛宴？嗯，公主的成人礼。”

　　“是的，当然是……希奥尔的佩拉女王也算一个小小的原因吧。关于她，陛下是否有所耳闻？”

　　“我虽然半年多没出席社交，但佩拉女王的美名不是八九年前就人尽皆知了吗？非常美艳，极其动人。”

　　“听说她还有特别的巫术，可以青春永驻！”

　　“哦，那太好了，真令人羡慕。而且她的希奥尔王国也是富饶美丽的地方，难怪有这么多国王都在迷恋她，追求她。”

　　“可惜她对选择一个合法的丈夫不感兴趣，希奥尔军队都在她几个情人的手里。这种会巫术的女人！”

　　“侯爵夫人，这些都只是大家的猜测，猜测吧。谢谢你的探望，我们阿尔里如果能跟希奥尔建立良好关系，将是非常有利的。名门望族都要积极参与这次盛宴，您可要好好准备一番哟！我们都知道，女人的准备是要花很长时间的。”

　　两个女人的几声巧笑，衣裙的悉悉窣窣，最后是寝宫大门被关上的声音，一一透过帷幕传入艾林公主耳中。而她再次靠近母亲床边时，却看到一张疲倦虚弱的脸，与刚才那个有生气的声音极不相配。

　　“让我歇会儿。”声音浮若游丝。

　　一片宽大华贵中，王后的病体陷得更深了。

　　此时快到中午，寝宫中的昏暗一如既往。艾林公主重又伏在母亲身边，右手手指不断轻轻梳滑过母亲的长发。王后很快恢复了精神，又露出微笑，眼睛甚至在昏暗中闪烁出动人的神采——今天她的精力特别好。

　　她听见女儿在耳边轻轻说：“达尔杜侯爵夫人不关心您！居然告诉您佩拉女王的事，您别为这事不愉快！”

　　“她当然不关心我。不止她，所有的王侯贵妇没人会真正关心你，他们关心的只有权和利。佩拉女王？我不会不愉快，相反，”王后的笑意加深了，“不愉快的是她们。”

　　“嗯，她一直希望达尔杜家的女儿成为新王后。让他们做梦去吧！母后，您要尽快好起来！”

　　“不错，确切地说，他们担心你父王跟佩拉女王结婚。但你父王不会爱上她。”王后非常自信地说。

　　接着，她的笑容沉淀下来，像在自言自语：“到这个时候，她们以为我还会为丈夫爱上别的女人气愤吗？我曾是西俄公主，现在是阿尔里王后，我应该考虑的是王后继位的人选。对，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是王后，我应该这样做，尽管这令我很痛苦。所以……”王后把目光集中到女儿脸上，严肃起来，“我的女儿，我希望你不要做这个女王！”

　　又回到这个话题，王后一口气连着说完：“艾林，如果你父王娶了新王后，生了王子，我希望你主动跟父王请求，把王位继承权让给弟弟。你父王一直希望阿尔里由男性继承人去完成他的一些心愿，而我，只想让你平安幸福！”

　　“从我有记忆开始，周围所有人都在以王储的标准要求我。其实王位的权威荣耀背后要付出无比的辛劳，知道这一层的人却寥寥无几。母后您要尽快康复，这才是我最看重的事！您要好起来，亲爱的母后！”

　　“答应我，向我保证你会做到。”王后低声又坚决地要求着。

　　艾林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她注视着母亲的迫切的眼睛：“我答应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主动向父王请求：‘把王位继承权让给弟弟’，我保证！”

　　“好，切记。”王后放下一口气，说起另一个话题：“今天是你十六岁的成人礼，以后，你会有许多选择，你将遇到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爱情。你爱过谁吗？”

　　“母后，”艾林听到这个话题并不像一般女孩那样害羞，却生出一种莫名的忧愁：“您知道，我没爱过谁。”

　　“是的，你没有……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相信今晚以后，会出现许多追求你的人。你没爱过，怎么分辨得出他们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男人们所谓出于爱情的纷繁复杂的言行，你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真爱你的人呢？不是说你不够聪慧，这要靠经历判断。”

　　艾林公主转了转头，一绺长发垂落下来。她盯着梳妆衣胸前马马虎虎打起的那个蝴蝶结——蝴蝶结的左边比右边大了一圈，为了快点来母后这儿，她忽略了太多的细节。此刻，小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像不会游泳的落水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一样拼命地盯着这个蝴蝶结。她就那样斜躺在母后身边，手指停在母亲的头发上，温柔的触感浸入心扉。同时，一个蛰伏在脑海深处，不太礼貌的问题迅速清晰起来，带着蠢蠢欲动的好奇，犹豫地徘徊在唇边。

　　她刚控制住自己，没有脱口而问，却听见母后自己说起：“王室成员，越是重要人物越难得到真正的爱情。佩拉女王算个例外，但也曾是个将婚姻无可奈何屈从于强权的女人。幸运的是，她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然后王后微笑道：“可你父王和我，是个例外。”

　　艾林觉得脖子有点僵硬，唇边那个隐密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您和父王是真心相爱的吗？”

　　王后昏暗中的笑意深沉了，即使艾林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能感觉出那种忽然流走在空气里的气息——仿佛灵魂的香气，缓缓弥漫着。

　　“他和我，是个例外……”

　　有些女人的心灵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在这园地某处总有一口深井，正是这口深井汲取的清流润泽着土壤，滋养出碧叶，美丽了群芳。王后在生命将尽之时，领着她未识爱情的女儿一同细品这井水的甘冽。

　　空气的温度在升高，艾林的一颗心也随着母亲的叙述时而舒展，时而纠结……

　　故事讲完了，王后纤长的手指在脖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那根细链，对女儿说：“取出来，打开。”

　　艾林轻柔地从母亲寝衣中抽出那根细细的金链，看到一个泛黄的白色椭圆形布袋，由一种柔韧的麻织物手工缝成，麻线边缘光滑，极其质朴，大小有如小女孩的掌心，可以紧贴肌肤戴着。手指捏在上面，可以感觉出里面的东西绵软而富有弹性。

　　她拉开金链收口，取出里面的东西。刚被取出小包的那团柔软织物一下子蓬松地弹展开，在她双手中绽放出两朵金色的花儿！艾林不由得惊叫一声，仔细打量——它们用细而纯粹的金丝和女人的发丝编成，柔韧而奇异，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空间也流溢着华美的金光。这双金丝鞋编结着王后生命中一段最浓烈、最传奇的爱与恨。

　　艾林公主难以置信地用食指轻抚着这灿烂的花瓣，和刚才梳滑过母亲长发的感觉有点类似又完全不同：金丝鞋多了黄金的质感，吸取了生命温柔，同时消除了生命的脆弱。

　　你能想像得出吗？当它们完美地贴合在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脚上，从趾尖到踝骨清晰地包裹在一层金光炫亮中，在西俄王宫光滑的白玉石舞厅里，少女旋转、划步、飞跃……蓬阔的紫色礼服漾溢出海波的风情，天使的双脚就这样惊鸿一瞥地俘获了骄傲的爱人的心。

　　“太漂亮了！”过了许久，艾林才发出了第二声惊叹。

　　没有回应。

　　“母后！”艾林惊慌地丢下金丝鞋，轻轻摇着母亲的双肩，焦虑地唤着：“母后，母后！”

　　王后重新微睁双眼——她的故事讲完了，眼里的神采没有了。

　　艾林听见一句衰弱而温柔的情话：“我想见你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