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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苏燕翎长在江北的农家,从小阿爷就告诉他,他是阿爹从山里捡来的孩子,这个家里的人都不是他真正的家人。阿爷说,他们一家人对他有救命之恩,做人必须要懂得知恩图报,所以家里最重最苦的活都是由他来做的。若非九岁那年随家里逃荒离开故乡,或许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作水磨腔,也不会知道自己天生了副多少人都羡慕的好嗓子。
      对于自己被卖掉这件事情苏燕翎始终就是麻木的,因为那个所谓的家庭给予他的是一无所有,但他却一直记得自己进祈乐班的情形。
      那个初冬的早晨是一家人逃到南方寄身在一座废弃小院落里的第四个月。那天,爹爹像往常一样在天刚亮的时候把自己叫醒了。等穿好又脏又破的衣服拿着碗按惯例准备出门去乞讨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里屋喊自己。
      他是被拉进屋子里面去的,他没有想到那天爹爹竟破天荒地打了热水亲自为他擦脸擦身还从床头的布包里取出了一套不知从哪里来的半新的冬衣替他换上。他更没有想到,在爹为自己穿好衣服后,娘亲居然从外头端来热气腾腾的早饭叫他坐到桌边去吃。只闻着味道他就知道那是整整一大碗的面条,里头搁了葱和麻油,很香。虽然很饿,可他却没有动筷子。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太奢侈的一件事,九年来的规矩从未允许的放肆。而且,家里已经连着喝了十多天的稀汤,两个弟弟早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以往,他就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被选择的对象,更何况是在如此特殊的当下。这样的好东西,要轮,也是轮不到自己的。
      正走神的时候,他感到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转过身,看见的竟是爹爹的温和笑容。再回头,娘亲和爷爷就坐在桌边,也在用同样温柔的眼光看着自己。于是,他有些胆怯地挪到了桌子旁,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皮子底下的碗默默地吃了掉一小半面条。
      感觉到身体的充盈后,他默默地放下了筷子。然后,在异常的安静中,他咬了咬下唇,虽然在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害怕,却终于还是抬起了头。
      当面对着三个成年人落在自己脸上那直白得近乎残酷的视线时,他没有畏惧。因为他知道,今天,将会是一个了结。
      无论别人相信与否,苏燕翎是真的从未怨恨过那户人家,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阿爹阿娘还有阿爷的脸上见到如此的慈爱笑容。在那一瞬间,他才第一次知道了“家”的感觉,知道了“家人”应该有的样子。就像阿爷说过的,他要知恩图报。十两纹银,一众温饱,如果只是用自己就能够为别人换得幸福,他心甘情愿。
      只是这世间的事情,还是不如人意的比较多。
      后来,卖人的那些居然一个都没能活下来,被卖的反倒渐渐渐渐成了人人都捧在手心里的宝。照苏燕翎师父的说法,这就是命。
      师父是苏燕翎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待他好的人,是师父让他知道了跌打损伤的时候会有人蹲在地下拿着药酒一点一点为自己揉散淤血,衣服破了的时候会有人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缝补,上元的时候会有人特地跑到庙会买一碗桂花红豆元宵来逗自己开心。看到喜欢的东西,可以没有顾及地说“要”;遇到不想面对的,可以正大光明地转过头去选择忽略。而这些,都是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应得的。所以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处,只要一想起师父,他的心就是暖的。因为,无论是否昙花一现,“亲情”这种东西,他是真的得到过了。
      十四岁上,只学了五年戏的苏燕翎开始登台。没有人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几乎等同于门外人的少年只要上了相往台上一站,那股子的光华灵气劲儿就已盖过了大部份的行内人。
      师父常说,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在他的壳子里,装的仿佛是两个人的魂。上了妆,他是轻罗小扇倾城倾国的如玉佳人;退去了戏服,活脱脱一个丰神傲骨翩翩浊世的清雅公子。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颠倒众生。
      只可惜,老天爷造人总不完整。和天底下所有的名角一样,苏燕翎也是个大小事都由着性子来的主儿。如果离戏班的驻地远,纵你八人大轿来抬宝马雕车来迎,那家的堂会,他说不出就一定不会出;赶上天气闷热,管你巡抚还是王爷,就算是一个月前就下了的帖子,他一甩手把定金往桌上一扔,说不去也就不去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一方富甲,仔细算来,当今世道上没看过他脸色的人,加起来连一只手都不满。
      这样的放肆照理说早就该吃过大亏,可但凡见过他的人都会在心里对他存着怜惜。只要还怜着他,自然事事都顺着他。于是,人前人后蜚短流长,你传予我、我说给你,渐渐渐渐就难听起来。对于这种事苏燕翎自己根本没什么计较,可时间一长,总有人会听不下去。
      十七岁那年年关,拜完了大仙,祈乐班的班主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而后,又唤过独自站在一边的苏燕翎。
      师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的捅漏的天,自己想法子补。
      所以,当面对着那些朝夕相对的流露出窘迫的脸庞的时候,他只定定地抱拳施了一礼,淡然如昔。
      他说:“承蒙师兄师弟们的关照燕翎才得以在祈乐班安身。如今,若是大家容是不下燕翎,燕翎离开便是。往后只盼着大家好好在一处,遇事多顾念些兄弟情谊罢。毕竟,这碗饭并不好吃,大家能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班主端端正正地磕过三个响头径自回房去收拾细软。
      走到院子门口的刹那他的脚步骤然停止,他知道,此刻,师父就在自己的身后。可他亦知道,师父已然决定放弃自己。因为,他们各自要担负的东西是不同的。
      于是,那年二月二过后,西湖的画舫间便多出了一个名字——天音公子。

      后来听别人说起“明旭二年夏天”这几个字的时候,饶是面子上再怎么镇定沐川心里也总是有些余悸的。
      清楚地记得,那年仲夏是先有的大旱,然后大疫,最后才是水患。那时候听到两淮告警的风声冲到淮南的时候其实还只是暂时虚惊一场,分号管事聪明早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天就预先将店里货物财务分摊到了各号帐下。于是,沐川便松过口气顺了当地商会同行的美意作了半个月的盘桓。
      未曾想到,水势竟以迅雷之速于一昔之间汹汹而来。待他想走了,淮南地界里的陆路却已经有一半成了泽国。
      当时一句“陆路不通”在所有人眼里确都是未卜,可后来过来人也都知道,其实实在是无大碍的,朝廷恢复官道只花了十来天的功夫。
      依着沐川的惯常的性子,他是从来不会做出什么莽撞决定的。但那时候,他偏就反常地选择了铤而走险。
      船翻那晚沐川被一群市井小人的喧哗声闹得头疼,正在舱外吹冷风。等听到人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事后回忆起来,对于不识水性的他来说,坠江其实不过就是喝了几口带有泥腥味的浑水,胸口一胀眼前一黑罢了,哪有旁人口中那么惊心动魄。
      醒来时,沐川只觉得呼吸之间尽是华贵微涩的馥。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绘了花草卷云纹的精致帐顶。
      隐约间,有丝竹之音。
      难道是到了龙王殿么……边自嘲边挣扎着起床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已被人换过。
      出了房,是一间大厅。厅子正中坐着一个人,只留了一个怀抱琵琶的清落背影。
      厅外,江水滚滚,黄浪滔滔。
      这便还是在水上了。
      原来,昨夜那艘船倾覆之后自己已被人搭救。环顾船中陈设,沐川心中已是清明。自己虽非留连风月的老手,却也不是没开过眼界的贩夫走卒,许多规矩自是了然。正当他欲上前答谢之时,那人却已察觉到。
      “羽儿,扶这位公子坐下。商儿,去把药端来。”
      微侧的颊带着鬓边一缕青丝滑到了肩后。指间,琳琅未停。衬得那人冰质的音久绕在耳中恋恋,不舍相离。
      两句话唤过两个书僮,一个把他搀到了椅子旁,一个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才看他坐下便按着他的脖子强灌了他一肚子黑汤苦汁。不待他发作,两人又皆用严厉的眼神咽了他个正着。
      轻灵轮指过后厅内蓦地静了下来。
      正是,琵琶声停欲语迟。
      “秋声一片芦花,正落日山川,过雨人家。羡歌舞风流,太平盛世,诗酒生涯。待杨柳晴春风跃马,且桂华凉夜月乘槎。一曲吴娃,笑煞江州,泪满琵琶。”
      截然于吴侬软调的唱式。不是惹人娱情的歌子,更不是雅致风流的曲牌,但配上了那样缥缈的金玉嗓音,却仿佛见到那年登临前朝故都秋山般的苍凉丹色,引得听者久久回味。
      想不到十里风月销金窟中竟有如斯风骨……沐川纵是坚如磐石心下终究难免一惊。
      “怎地,区区一首乡野小令居然也能把堂堂沐家大公子给唱傻了么?”掩口而笑,轻视或者不屑,弯起的薄眉是那清风拂过的长亭翠绦远山黛。
      “你怎知我……”
      “公子的身家,全都写在这里。”谁的指尖,如此清凉柔软,蝶舞般点上了自己的额。
      雪色衣袖轻盈落下,垂在眼前,初看之时的寻常素缎在转瞬间即刻就现出了银线绣成的工笔云朵和波涛暗花。贵而不华,流光婉转。
      天下绫罗,五分沐帛。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家出的料子他又怎会不识,何况上头织的还是自己亲手绘定的纹样。但此时,他却觉得,彼时年少风发所创之物原来全是为的今日来衬这眼前人。
      “我们这些浸身欢场为人奴下的,若没有点看人眉目眼色的能耐,怕是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呢。无心玩笑,得罪处,还望公子见谅。”眼前人向后退了一步,微屈了膝,作个万福,“小生,苏燕翎。”
      船出淮水,风平浪静。逃荒避水的灾民都是往北去的,先前一派凄凉景象立时没了踪影。加上所乘的是画舫,日头不落不会靠岸,眼见处就更是歌舞升平。
      单独的一间舱房,饮食取用无不精美,唯一的要求是入夜后无论所见所闻,都不得干扰船上的任何事由。沐川向来作息有定,所以这一章约法他根本就未在心上。
      船上一众人都是在水上漂惯的,而且当家的那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陆上生活的样子,就连些日常补给也是借着每次迎来送往的当口紧促完成的。一次无意闲话中向那两个小书僮提及此事,始知其中深藏缘由,出于礼节没再多过问。
      知道这一路是要往馀杭去后,本欲中途下船的念头便被自己打发了个干净。江南分号有一年没去过了,趁此机会走一走正好。

      西湖花宴,在外人看来是百艳齐盛的空前风流,实则是一年一次索要花红缠头的提成买保。江上七分,湖上七分,其余水路各六分;七抽合一分,每抽七百两。一年赚来的钱银除去船上和日常的花销,近乎分文不得。盐道商会牵头,漕帮经手,官家撑腰,流水席面上,烈酒灌喉,委身相就,莫敢不从……这就是风尘中人,可追可慕,可叹可悲。
      日头初上进的临安城,待到脱出那龙潭虎穴已是暮垂四野。自知今次酒饮得有些过,甫一出门便雇了顶软轿扔了双倍银子给领头的轿夫,被一路小跑着抬到舫前。
      才踏上甲板,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绷了一天的筋骨立刻就松了。此时,所有的酒气才敢犯上头来给自己颜色看。扶舷大吐过一阵后径自摸回船舱倒在湘妃榻上。闭上眼睛,缓慢悠长地吐出口气。一条冷热适度的拍子覆上面,一双手解开了自己的前襟,另一双已经替自己脱下了鞋。摸着帕子擦了把脸,被拉着坐起身换去浸透酒酸铜臭的衣服后摆着醒酒汤和饭食的小桌就抬到了跟前。果然还是自己的地盘最自在。
      “公子难得失态的。” 徴儿握着梳子轻轻地为他理顺披散在身后的乌发。
      苏燕翎微微一笑,待饮下醒酒汤后才道:“实在是看不得那班衣冠禽兽欺侮个十三岁孩子罢了,这才出了次头。”
      羽儿接过空碗连连摇头:“公子每年替人出的头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呢。哪一次不是去了三分命回来。晌午时分有船家送来条清早刚打起来的笋壳鱼,就等公子回来定个吃法的,现下怕是受用不得了。”
      “是我没有口福呢。”苏燕翎故作了副大感惋惜样子,全是为的安抚这两个小人精,“那条鱼后来如何了?”
      “厨房添给……”羽儿话说一半被敲门声打断。
      开得门,就看见船上唯一的客人手提了只漆绘食盒站在外头。
      “沐公子请进。”
      虽然酒劲刚过,但举手投足间苏燕翎还是觉得有些乏力。本就佳人风姿,现下又懒偎于锦榻,恰是芙蓉微醺,海棠春睡。面对如斯景致,饶是个榆木疙瘩也要跳三跳,何况沐川从来自认不到了柳下惠那般的大境界。
      “大好的东西,舍不得糟蹋。城里一个厨子的手艺,午后送去的,总算新鲜。苏公子尝尝。”将食盒交予书僮后沐川在客席坐下。
      “谢过沐爷。”微腻的声线如一支蓬松洁白的鹅毛,轻轻地搔着他的心尖。明明已经接过羽儿递上的纯银细箸,可那人的目光却在桌上逡巡一圈后落到了自己身上,“沐爷是巨贾,倒从未在风流席上谋面。”
      “前几年接到过一次寻芳帖。”纵使心涛汹涌,面上依旧要守住。
      “为何不赴宴?”
      “但觉污秽罢了。”此话一出沐川顿觉失口。
      未想那人竟无半分怒色,犹自提着箸施施然地剃开鱼背上的软刺:“君居豪门,我在勾栏。与我一个倚楼买笑的同席,还真是污了沐家大爷的清名。”
      一个微恼,一个薄嗔,只能相对无言。
      没有主人发话,两个随侍的孩子也咬紧了下唇。
      “宫儿,有事进来说话。”他开口唤进在门外徘徊的另一个孩子。舱内的沉默这才被打破。
      那孩子行过礼,捧出只小盒:“回公子,有人送帖来。”
      黄花梨木的拜匣,螺钿嵌素色兰花,内衬雪帛。暗花青缎竹叶的封面,湖色的雪涛笺里页。一笔俊秀的王逸少体,后头附着一张礼单。苏燕翎缓缓合上帖子,面上不见阴晴。
      “在下能否有幸,得公子移步相送。”
      江湖儿女心胸豁达,这点子气量不会没有。闻言,苏燕翎利落下榻先行于前。
      沐川紧随其后,思量再三,道:“苏公子于在下有活命之恩,在下万没有看轻的道理。其次,经商跑货吃的也是百家饭,所以更没有谁污了谁这一说。况且,在下自小走南闯北,自认还有几分识人之明。”
      苏燕翎闻言,道:“沐爷方才的拿来鱼很好吃。只是,如斯佳肴不知以后要到何处去寻。”
      “南山脚下雾松楼,倒履相迎。”过去的沐川从来不知,原来自己也是会有心急的一天的。
      苏燕翎点点头,停下步子让到一边。船工已把上岸的跳板搭好。
      “礼单上的三百匹杭绸我担当不起。这就别过了。沐爷请。”刻意的清冷,这疙瘩终究还是结下了。
      欲得一人之恕,须付之以百千真心。先祖遗训险些就这么忘记了呢。况且,对于再造之恩,付出什么都不足以回报。沐川拧了眉,思量片刻,一低头自腰间解下随身的玉牌子捉了他的左手拢进掌心:“君如梅兰,非美玉无以相配。以后苏公子若有过不去的难处就拿着它到沐氏名下庄子,无论地号,要钱要物要人都随你。见你即是见我,你我如一。这就算做个凭证,再者,也是留个念想。”
      目如沉水,眉似剑锋。九鼎万钧,声声入耳,魄力霸气一分都不少。
      沐大言出,一诺千金。坊间台面上的戏言难得有一回传神。
      你我如一……握着美玉苏燕翎微怔,说不心动便同掩耳盗铃无异……于是,便也正了色道:“苏某一身上下无不是他人所置,没什么可以回赠的,但今日有句话却也可以放下。日后若是沐公子有用得到的地方,能力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沐川不曾料到自己还会再得他一个重诺,一时间竟忘了松开他的手。
      这一刻,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桃花洛仙酒,送君千里。”先挣开的是苏燕翎,轻咳一声掩去些许失态,他取过羽儿端上斗彩缸杯递予他,“天教长少年。”
      “有缘再见。”他自他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拂袖离去。
      清酒入喉,看着那人跳过甲板纵跃上岸,身形中竟有几分顽皮样貌。噙了笑靠在舱门边,红纸灯笼的绯色光华中,他正见他回身。
      两人相望,虽只仓促一眼,彼此却都错觉已是沧海桑田万水千山。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然会错了他的意,却又没有会错他的意。
      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未察觉到言中意,却终要走向那言中意。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这一念一想之间回首,半生已如白驹驰隙而过。
      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待自己再回到此时光景,几乎已费去了半生周章。

      在故乡,十五是大节。去年刚过门的妻子是官家小姐,夹袄绸裙、胭脂罗黛、金钗玉钏……从头到脚皆是簇新。每件都由他亲自过手,哪里会容半点马虎。行在车中,走在街头,自是引得频频回顾。
      都说他们二人是神仙眷侣,携手并肩于夜市,花灯如昼流光溢彩,映得一双天成佳偶,羡煞多少苍头黔首。
      在猜谜的摊子旁驻足片刻,倏忽间竟感到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背脊上。
      蓦然回首,正见一朵优昙,于阑珊处,无声绽放。
      他看到他。眉目如画,素衣轻裘。
      遗世而独立。九天谪仙一般。
      他,上岸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喉咙口。
      挽着妻子,他向他们介绍彼此。
      久别重逢,他明明是觉得欢喜的,却怎么都止不住自己的忐忑。
      他未接话,只微笑着回施一礼报了住处。
      他明明见他是在高兴,却仿佛又看到他眼中有泪。以前他就知他本没有旁人所见的那么刚强,可在此刻却越发觉得他似琉璃般,轻轻一个触就会粉碎。
      他疑惑,因为不明所以。低头间,就看到了他腰际缀着的那方芄兰佩。
      有那么一刻,他陷入了彷徨,他觉得他一定有事情要告诉自己。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推敲出一点丝缕,思绪却被人声喧哗吹散了去。
      他隐隐感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但又不知自己错失的究竟是何物。所以,只好仓惶地同他道别。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将会为此追悔半生。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没能懂他。

      翌日傍晚,他去他说的地方寻他。
      到时,人已不在。
      进到他住过的房间。客栈的生意并不兴隆,还未有人来清扫。
      窗台上放着一把圆雕花卉的染色象牙梳。他记得那是他极喜欢的几样物件之一,到哪里都要随身的。怎会走得这样匆忙……
      店里的小二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告诉他那个人连隔夜里叫好的午饭都没有吃就离开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天早晨,族里的长辈们已经先行了一步。

      几乎是逃离,因为受不得着惯受的羞辱。或者说,何曾受过这般的屈辱,哪怕从来做的就是最低贱最为人不齿的营生。只因为,说出那样的话的人是他族中的长辈,所以便连辩驳的勇气都失去。
      原是思前想后散尽财物谴尽仆从下定决心要上岸去寻他的,可是到头来却忘记了凡事还有最坏的一面。当初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一把豪赌,却未想到除去庄家这局里原来再无第二人。欲海浮沉多少年看尽人间悲欢离合,却未想到这世间最天真的人居然是自己。认输了,也认命了。只是,事到如今,破釜沉舟的自己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呢。
      匆匆上了离开的船。行到琳琅渡,蓦地,听见了旁人的议论。跟着人群出舱去看热闹,然后撼在当场——渡头泊着的不是自己的无音舫又是哪家画船。
      天音无音。大象无形,大音声稀,大爱……
      想起离开前夜船上大家对自己说的话,眼眶微沉——只要自己一回首,真的就是归处。
      拜托船家近岸前先靠过去让自己登船,徴儿、羽儿两个孩子早已捧了手炉茶碗候在船头。待欲抽下发上的簪子抵这一趟旅费时羽儿立刻急迎上来一把将暖炉塞进自己怀中,径自从袖口摸出一个银锭递给船家。
      “迎公子。”徴儿送上热茶熟稔地替他解去棉裘换上玄狐氅。
      一声久违的“起锚”。眉目风华,转身间悠然一瞥,艳惊多少凡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苏燕翎还是苏燕翎!
      后来不是没有问过他们未散的理由,羽儿的回答足够自己终身不忘:“公子待我们恩重如山,不亲见你与人比翼好合,我们都于心不安。若是哪天公子真的幸福了,我们自会去奔前程。在那之前,我们甘愿为公子在这天地间腾出一方可以避雨的屋瓦。”
      再后来,依旧是水上行路。青瑶、淮水、馀杭、瑶京……葡萄美酒,欲饮琵琶。所过之地夜夜笙歌,处处蝶舞。百花映日,众星捧月。被人拥着护着敬着慕着,万般皆如往。怎会不欢喜,怎会不完满……
      多少次,不是不知道那一墙之隔。由故作无心到并不上心再到漫不关心气定神闲,习惯漠视其实也并非是多么艰难的一桩事情。
      因为清醒,所以才能够忽略彼此的殊途。
      昔时种种,轻如飞花,散于红尘,此去经年,再不关己。

      听说他出事的时候沐川正在淮安办事,事情入耳添油加醋多少有些匪夷所思。知道挑头的是两淮巡府和盐道的人,但记忆中明里暗里为他遮风挡雨的人从来就不在少数,所以并不明白他怎会一下子沦落到这般光景。
      颠簸在马背上的时候仿佛连呼吸都来不及,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偶然间在酒楼听到的坊间流言激得不眠不休扔了手头事关整年盈亏的紧要活计跑了出来。脑海里清晰的只有一个字——快。常年在金堆纸海里打滚,他只认得一个死理,兵贵神速。况且,那日错身之后,就是长久惦念。
      没想到待真的行至馀杭地界反是越走越慢,因为,面对他,不能不说问心无愧。
      打马从中街的铺子前头过,看到了洛仙酒的价牌,满心满眼居然都是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酒楼上不知道哪家达官显贵约了姑娘唱曲,不闻前后,只听进了最是千娇百媚的那一句——卿是蓬莱第几仙?
      心头微微一跳。今生虽如寄,可尚还未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的地步,却难再复少年游。
      前脚到的客栈,后脚,进城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经跟着分号地头上的管事一起来问安了。说,闹事的官家已让那人脱了乐籍,算是补偿。现下,人正暂留在城外一座寺庙中静养。

      曲径狭长。历来,走得最多的是能够并马而驰的官道,拾级而上算是久违,若非焦急,想来当别有一番情致。
      落了金的匾额,前朝式样的门格窗棂。山中小寺香火难盛,避世正好。
      入了寺,先捐八百香油功德,再表来意。
      住持是得道高人,眉目不动半分,也不绕半句口舌,径直让寺僧领了他去见人。
      后院最深处的厢房。
      敲了两下,未有相应。
      小沙弥说屋里的人应该是睡着了,要帮自己叫醒。阻了他,谢过,然后自己轻手去推。门未锁,立时便向内开了半扇。
      迎面是个供奉佛像的壁龛,炉中燃的佛香并不贵重,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烟尘气。屋正中摆两条木凳一张旧桌,桌上有半碗茶水。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却俭朴得不能再俭朴了。
      转过头,就看见了榻上的人。薄被旧褥间对墙侧卧,呼吸轻而缓,一头青丝拢在身后,朗朗地散了半边床铺。
      许久未见,对他的容貌无有半分生疏违和之感。多少次午夜梦回,总算不是徒劳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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