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雨无常》阿萨满

1、1

　　南夏，宝州。
　　日头正烈，茶馆里座无虚席，台上说书先生故事说得正酣，台下店小二穿行在四方桌之间端茶倒水，生意真真是好到掌柜眉开眼笑。

　　“啪！”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嘴边两缕胡子抖动，抬手就要说出最精彩的部分。外头一穿无袖短褂的小儿跑进来，站在茶馆门口叉腰大嚷：
　　“府衙招新名单出来咯——出来咯——”
　　“咱江南府第一位女捕快——出了第一位女捕快咯——”

　　小儿声音嘹亮，两嗓子传遍茶馆四个角落。

　　茶馆顿时炸开锅，说书先生不说书了，有那趴桌上打盹的也来精神了。府衙招新持续一个多月，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大家议论纷纷，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有人拉住那小儿，问道：“当真的出了位女捕快？”
　　小儿抓起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下，大着嗓子说：“那还有假？菜市口都贴榜了，你不信你自个去看。”
　　“不与你多话，我还赶着去别家呢！”
　　说罢，小儿撒腿跑得飞快，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只留一声声叫嚷叠叠传来。

　　茶馆一角，一个人抬起头。

　　他的面容很年轻，下巴有点圆润，衬出两分残留的少年感。眼皮抬起，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缓缓转向小儿方才站的地方，又徐徐落下，盖下眸中的若有所思。

　　同桌的两位同伴低声议论。
　　“还真招了个女的？”
　　“女的……能干嘛事？”
　　“管他的，她就是啥也不干也比咱看一群大老爷儿们强。”
　　“你就知道想这个，还不晓得人长的咋样……”

　　陆雨双指卷起，用指节叩两下桌面，两人立即闭上嘴瞅他。

　　经那小儿一嚷，茶馆里许多人都坐不住了，你言我语邀上相熟的一起去看榜贴。陆雨朝混在人群中的某个人瞟了一眼，两个部下会意，立即起身跟在那人身后。
　　少数没去凑热闹的，转头问说书先生有无这位女捕快的趣闻来讲？
　　陆雨踏出茶馆的脚步顿住，听到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回说“稿帖正制，再等三日便可一览这位奇女子芳泽。”，他的唇角浅浅勾起，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女捕快……呵。”

　　脚步不再犹豫，陆雨从人群中锁住某个身影，匆匆离开茶馆。

　　在他身后，说书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要说这位女捕快，就得先说说咱们江南府规模盛大、几乎每家每户都参与其中的府衙招新。”
　　“大伙都知道，咱们青天大老爷——知府范大人上任三年，这可是他头一次开府招新，至于这原因……”

　　江南府，富饶之地，是南夏重要的府城之一。

　　既是好地方，自然人人都想来。江南府辖下人口年年创新高，现有的府衙领导班子已经撑不起繁重的管理工作，加班加点工作，抬头一看案头卷册还有三尺高……
　　所有人都嗷嗷惨叫，苦不堪言，哭着喊着跪求知府新增人手。
　　知府范深向上请示多调几位能人善将填补空席，辛辛苦苦等上一年，今年春末，上头的回信终于递了回来。

　　洋洋洒洒三张纸。
　　总结起来，八个大字：“要人没有，自己解决。”

　　理由很充分：按南夏官律，凡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俸禄皆出自国库。多增加几个，国库每月就多支出几十上百两银子，你范深为官为臣，应当多为皇上考虑，为国库分忧啊。
　　范深很委屈，每年他江南府上缴的税额和粮食都是足额，比起旁个府缺斤少两，他分的忧够多了，要几个人怎么了！
　　看着部下们熬黑的眼圈和满怀期待的眼神，范深愁眉苦脸把回信收进袖子，得了得了，把府库打开，咱们自己招人自己养！

　　历来衙门很少开府招人，一来衙门得自己拿钱养人，二来有点家底的更愿意考官，招来的大多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做做杂役。
　　可这一回，范深不仅招人，还要招许多人。
　　除去六房，外府也招不少干粗活的杂役。

　　消息一出，整个江南府都沸腾了！
　　这份活计比之朝廷官差，确实活不能少干银子还少拿，可府衙金光闪闪的头衔和虽然少但稳定的月钱，对于寻常百姓还是充满诱惑的。
　　家里有男儿的摩拳擦掌，有姑娘的也跃跃欲试——这要进了府衙，总有机会碰见官爷们，尤其刑房的捕快们，个个叫年轻力壮长腿帅小伙。不能与之结成连理，多看两眼也饱却眼福。
　　真不知是谁招的人，可太有眼光了！

　　于是乎……由府衙发动的，面向府城及辖下州县全百姓的招新活动就这么如火如荼、声势浩大地展开了。
　　平州安县的赵家也卷在漫漫人潮中。
　　赵家有五个孩子，养的十分好。适龄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很是争气，都挤进了进府城考试的队伍。

　　等到出发的日子，赵家陈娘子早早起床打水揉面，蒸了满满一屉饼子，生怕两个孩子路上饿肚子。
　　屋里头，赵家爹往两个孩子的行囊里各备上一套新衣裳，还有一吊铜钱。
　　“爹。”
　　门外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探头进来，他身旁站着一个个头比他矮些的姑娘，眼睛圆圆的，也好奇地看向屋内。
　　赵安易招招手，叫他们进屋，天还早，你俩怎的不多睡会儿？”
　　“天亮得早，便醒了。阿姐醒的更早，我醒来去找她，她都打完一套拳啦。”
　　“哦？”
　　“你尽瞎说，我不过打了半套拳。”
　　“呵呵，春花如此勤奋，瑜哥儿你需得多向你阿姐学，莫得偷懒。”
　　“晓得，爹。”
　　赵安易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越看自家孩子越觉得自豪欢喜，现在还没出发呢，他脑中已经在想象孩子考进府衙后该如何庆祝，笑的眼弯成缝。

　　天色大亮，公鸡打鸣。
　　屋外头响起敲门声，是远房表舅哥陈富贵和他的二儿子陈全到了。
　　赵安易把两个孩子送出院子，与陈富贵寒暄几句，便见自家娘子从厨房里小跑出来。
　　“表哥！你来得也忒早了！”陈娘子埋怨道，“我一屉饼子还没蒸透呢！”
　　陈富贵一张黑脸，那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肤色。他哈哈笑道：“表妹不急，你做你的，我们等便是了。都是这小子瞎起兴奋劲儿，自己睡不着还把他老子从床上扒拉起来，嚷着要来接人。”
　　“爹？！”
　　被自家爹卖了的陈全涨红脸，梗着脖子想半天也不知怎么回转自己的尴尬，转身回驴车上生闷气。
　　陈富贵骂道：“臭小子！敢跟你老子甩脸子！”
　　赵安易拉住要揍人的陈富贵，“大事头一遭，我家小子也一样，平日都是睡到三竿不醒，今日没打鸣就自个爬起来了。”
　　赵子瑜配合地嘿嘿憨笑。
　　陈娘子推了自家男人一把，“行啦，你们且聊一会，我去看看饼子蒸透了没。春花，来给阿娘搭把手。”
　　赵春花藏在男人们后头，听到陈娘子叫唤，冒出头乖乖“诶”一声。

　　进了厨房，陈娘子拉她到灶台前，从蒸笼里捡出一枚熟鸡蛋，滚烫的左右手倒两下，放到嘴边吹了又吹，才塞进她手里。
　　赵春花抬起圆圆的眼睛，“阿娘，这……”
　　陈娘子催她：“快吃，等会儿就得走了。”
　　赵春花握了握鸡蛋，仍有些烫手，她把鸡蛋揣进怀里，“等路上和瑜哥儿一起吃。”
　　陈娘子看她乖得不行，心里头疼得紧，“他皮糙，一天不吃饭还能满地跑，你心疼他做什么。”
　　赵春花捂嘴笑，“阿娘才舍不得呢，我替阿娘心疼他。”
　　“你啊！”陈娘子点点赵春花的额头，无奈骂道，“这么乖做什么，你都十六了，个头还没瑜哥儿高，不多吃点好东西补补怎么行？我可不想下地后被大哥大嫂责骂照顾不周，可人气的小丫头，我也是替你娘心疼你，知道不？”
　　赵春花扑进陈娘子怀里，软软说：“知道的，知道的。阿爹阿娘对我的好，每一件我都会说给爹娘听，他们也都知道的，要我谢谢阿爹阿娘呢。”
　　她环住陈娘子的身子，又撒娇好一阵，陈娘子才放过她。

　　满满一屉饼子，分开三包，一个孩子一包。
　　院门口赵安易和陈富贵还在胡侃，赵子瑜在旁站着无聊得紧，扭头看见赵春花抱着三个小布包，忙跑过来，“阿姐，我帮你。”
　　“不用，很轻的。”
　　“爹说了，万事要帮着阿姐。”
　　赵春花弯起唇角，两颊上随即陷入两枚浅浅的梨涡，给笑容增添几分淡淡的甜度。
　　“好吧。”她分给赵子瑜两个布包。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院子，把自己的行囊和干粮放到驴车上。驴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还在生闷气的陈全盘腿坐着，眼神不由自主瞄向赵春花。见赵春花只和赵子瑜说话，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他忍不住伸手拽住赵春花的麻花辫往后一扯。
　　赵春花头皮吃痛，“哎哟”一声，跌坐在稻草垫上。
　　“陈全！”赵子瑜气冲冲拍掉陈全不老实的狗爪，“不准你欺负我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