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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俱灭 ...

  •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就连刚刚被他一袖震开此刻又想要再次出手的蒋虹也免不了一怔。

      实在是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文俊秀风采翩翩更胜世间无数的少年公子,他竟是个瞎子!

      而几乎下意识地,所有人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那就是真的如原随云所说,去看了看他的眼睛。

      不得不说,原随云其实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然眼皮不算深,眼瞳也不是纯粹的黑,雪亮而微映血色的刀光划过,刹那竟照出一种生死如幻灭的清寂。

      这时,就乍闻“砰”地一声。

      平地卷起一阵劲风忽然关上了舱门,房里没有点灯,周围一下子竟似全黑了!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有人下意识地破口大骂,也有人胡乱挥舞起手中的刀枪。蒋虹刚想下令大喊一声“镇静!”,眉心一刺,却转瞬失去了意识。

      笃——
      岸上传来了梆响。

      此时也正是华灯初上,四处客船归泊,江风卷起浪涛声拂过耳侧,虞棠这才后知后觉:哦,原来我已经来到了甲板上。

      其实自从原随云说出那句话后,他心里也曾惊起过一阵短暂的寂静和轻栗。而随即关门声起,梆声响。再回过神时,他已然出现在了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

      原随云仍是搂着他,道:“没事了。”

      ·

      虞棠忽然沉默。

      一刹那他想了很多,嘴张了张,很想吐露点什么。

      然而,他低头,原随云的手正这样环着他,他却总要想起另一个晚上。

      其实若说原随云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好人,那么他同样也不是。

      他心道,还是等到下一次。

      当他可以真正换回自己的身份时,那时候一定要好好介绍自己,还有七表哥给他认识。

      而这时船舷微微一沉,身后有一声极细微也极短暂的轻响。

      混夹在原随云之外的风声里,虞棠并没有听到。

      原随云一手搂住他,转瞬已打出去一个手势,属下领命又去。

      而他细细抚平虞棠腰间散落的长发,问他:“刚刚有没有吃饱?”

      虞棠顿了顿,摇头:“没有。”

      时明月初升,清亮的月色透过江上弥散开的雾气渐照出水里人的倒影,半是清晰,半是模糊。

      忽然,哗啦一下,有橹手摇桨,月影连同人影,霎那击得粉碎。

      ·

      当晚,原随云极罕见地就做了一个梦。

      一梦竟回到了自己年少时。

      那一年,蒙古大军南下,直逼太原,他爹为联合山西诸武林势力齐心抗蒙,整日在外奔走,一时疏于庄内防范,让昔日仇家寻上门来,一碗甜汤毒瞎了他的眼睛。

      那一年,他正三岁。

      梦里的一切其实都灰黯的瞧不出什么,人和物只有蒙昧且扭曲的廓影,仿佛被随意涂抹又折皱的几笔痕迹。

      然而那些语声,一句句、一字字:

      “瞎子。”
      “废人。”
      “可怜。”
      “英雄无后。”
      “基业毁了。”
      ……

      一声声、一刀刀,如此深刻而清晰。
      他眉峰无意识地蹙起,而转瞬,又强使自己平下去。

      唰地一下,他睁开眼,冷汗微湿。
      直直地定定地“望”了会儿,并不知自己望的什么,也根本望不到什么。

      片刻,他抬手。
      顿了一顿,忽地起身,披衣。

      ·

      舱外月凉如水含霜,沾冷了衣襟。

      原随云不知不觉,好像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缓步踱到了虞棠的房前。

      极轻地推开门,他依旧望不到什么,黑暗之中却有一道轻缓而平稳的呼吸。

      那呼吸吐出的热意一簇簇呵过他微凉的手心,原随云蜷了蜷手指,竟有了些发烫。

      又将五指张开,覆上他的眉眼,隔着层薄薄的眼皮,指尖感受到他眼睛有生命力的跳动。

      将他的睫毛一根根飞快地拨过去,停下,仔细捻了捻,又一根根地拨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掠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原随云嘴角已忍不住翘起。简直说不清的,没来由地就想笑了。

      这时,虞棠忽然翻了个身,原随云却任由他的脸将自己的手枕下,又听他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表哥……原随云……”

      原随云却又忍不住地一叹。手指轻轻地摩挲,为什么,不能就只念着他一个人的名字么?

      ·

      第二日清晨。

      原随云才要去见一见昨日特意吩咐人留下了一命的蒋虹。

      踱出虞棠的房外,七弯八拐,穿过一道毫不起眼的暗门,顺着长长的楼梯一路走下去,阴暗而潮湿的尽头,一间狭小的舱房里,蒋虹一身墨绿蟒袍染血,只剩一口气,死狗般的趴在那儿喘|息。

      视野里乍见一只银线绣云纹锦靴,呼吸急促了几分,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公子、公子!饶我一命、饶奴婢一命!昨日是奴婢有眼无珠,公子文韬武略,如天神下凡,冠绝当世,您若不弃,奴婢愿从此追随公子左右,上刀山下油锅……”

      却没等他把忠心表完,下巴就挨了一踢,又滚翻在地,刚要可怜地痛呼几声,忽听原随云问:“你说你在蔡京府上当过差?”

      蒋虹一时喜极,以为原随云也像他曾遇到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一样,想借他的便利投入蔡京门下做事,忙答:“是是是!!奴婢有幸,曾近身伺候过蔡相大人!公子若是……”

      哪知原随云却就此打断了他道:“那么你也一定认得宋国公府的小公子,虞棠,是么?”

      蒋虹怔了怔,却也不敢迟疑,立即又答:“是是!”

      随即他转念一想,眼角觑着原随云的脸色,陪着笑小心地道:“公子可是也想接了蔡相大人的悬赏?那么奴婢倒是能……”

      原随云只淡淡的:“我问,你答。”

      蒋虹不住抖了抖,忙垂头,恭谨地喏喏应着:“是是。您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原随云简直再一次出乎了蒋虹的预料,如此问道:“就同我说一说,那位虞棠虞三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虹一时竟犯起了难,这倒是,该叫他从何说起啊……

      ·

      自底下的舱房出来,原随云回房沐浴。

      热雾水汽蒸腾,笼住他的眉目,徐徐地瞧不清晰。

      他兀自开始沉思。

      宋国公府上小公子遭遇追杀下落不明的消息他也曾有所耳闻,不是没有起过疑心。

      只是有一样,那虞小公子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无病无灾,更不是个瞎子!

      纵使或可说,因被追杀途中意外致使的双目失明,然而这不过短短几日,怎么能做到如此坦然,且行走坐卧与平常人完全无异?

      原随云原是不信的。

      只后半夜,那一声“表哥”,他总要时不时拿出来在心中反复称量。

      一瞬间他才忽然想到,那虞棠的舅家不正是江南花家,而传闻中花家七子也是自幼双目失明……

      然而他刚刚去问蒋虹,却原来蒋虹只在从前一场宴会上远远地瞧过虞棠几眼。

      若要他真的说清虞棠长得什么样子、平日又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一概说不出来的,乃至翻来覆去的也多是民间一直流传的那些话。

      不过,也曾有两句,令原随云不得不在意:

      一是,虞棠长得同他那位“妻子”确有几分神似;
      二则,只要他开口,那么世上绝没有他哄不住的人。

      ·

      这之后,原随云又去见了金灵芝一趟。

      金灵芝竟是一边笑着一边从虞棠房里走出来的。

      原随云难免要问:“你们说了什么?”

      不过金灵芝一见到他,却立即就换了副神色,只冷冷地哼了他一声,也根本不愿同他说话。一扭头,就要扬长而去。

      然而原随云也不愧是原随云。

      几句话同她说下来,已哄得金灵芝眉开眼笑,甘愿为他驻足。

      他便也笑着问:“说来这岂非也是一种缘分,我还记得那日你刚见到他,就说他长得像一个人,莫非你们其实之前就认得?”

      金灵芝差点脱口而出,然她一激灵,断然道:“怎么可能?!”

      原随云轻笑:“是么?你二月底入京时难道不曾见过名满天下的虞三公子,不觉得他们二人长得确有几分相像?”

      金灵芝的语声已不自觉地高高扬起:“我哪里见得到虞三的面!再说,他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硬说长得像,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原随云已不必再问。

      金灵芝实在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在他面前。

      ·

      这短短一天所发生的一切,虞棠并不知情。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几日。

      直到船即将出海的这一个晚上,他难得有一些辗转失眠。

      他总觉得,原随云近日说不出的怪。贴心过了头,终有点无事献殷勤的意思,实则还是潜移默化地想从他身上打探什么。

      他本顺势地提出要么就把他放在最近的码头,他家里人自有办法找到并接应他。然而只这么婉转地提了一提,原随云直说放不下心,坚持要亲自送他回家。

      回家……一想到这儿,虞棠难免忍不住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如今他离家好像已越来越远了。

      夜渐深了,他心头却还始终牵动着这一缕忧思。尽力告诉自己多想无益,好好睡个觉才是正经。他将头往被子里一埋。

      睡得仍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竟有一阵很熟悉的触感将他惊醒。他是被硌醒的。

      身下一个连同面目也尽裹在夜行衣里的黑衣人,此时正背着他飞掠出去,几个起落之间,已避开一班班夜巡的守卫,眼看到了岸边。

      就在这时,船上忽响起一阵似尖锐也沉闷的号笛声。霎那,一簇簇火光燃起,连上小半边天空,热浪席卷着杀气,几乎有数十个好手手持刀剑,一齐朝他们攻来!

      黑衣人边背着他边疾道:“小虞公子,我怀里尚有两管迷烟和火弹,你把它们扔出去!”

      虞棠一手摸到,想了想,果断掷了出去。

      然而,耳畔风声骤歇,黑衣人刹那停了下来。虞棠回首望去,冲天的火光之中,一道淡淡白衣人影拔地升起,如孤烟般在空中一折再折。再落地时,指间明晃晃三点银光,正是他刚刚掷出去的火弹!

      这时黑衣人已原地将他放下,便朝着那个方向缓缓地,如恭迎自己心中的神祇一般,虔诚地跪了下去。

      原随云。

      虞棠静静地看着他。

      他当然可以说,刚刚他的人就掌握在黑衣人手中,难道不正应该他说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吗?

      他也可以说,数十个人手持刀剑杀气腾腾地一齐攻来,那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不懂他对他的试探,打一个哈欠说困了,要回去继续睡了。

      然而不能。

      忽然,迎着烈烈火光,他笑了笑:“原公子,深夜兴师动众地作出了这么一场戏,在下该不该说是倍感荣幸?”

      原随云一步步地走向他,背着光,面容看不清晰。

      忽然,他伸出一只手,虞棠想躲,躲不过。

      被迫仰起头,另一手徐徐地抚上他的眉目,力道之重,逼得眼角不得已泛出了一点泪花。

      原随云指尖一顿,竟沿着那点泪花自上欺下,开始摩挲起了他的眼角。

      忽地,他俯身,虞棠竟听他也笑了笑:

      “小虞公子,是你一直处心积虑地作出了那么多场戏,在下一个瞎子,如今才要真正地说一句……”

      “倍感荣幸啊。”

      原随云微热的呼吸尽数打在他的脸上,四月的风一卷,虞棠心底骤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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