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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皎若明月 ...
从我记事的那年起,每逢过年,小姑姑给我的压岁钱都是最多的。每年我都雀跃地盼着小姑姑回来过年,因为只有小姑姑给的压岁钱,我妈不会收起来。我拿着这份压岁钱买过全套的钢铁侠战甲,也请过全班跟我好的同学一起去欢乐谷玩。因此,小姑姑在我心里,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更何况,我的小姑姑,庄芬,是个大明星,漂亮又温柔,她的签名照在某宝上75块钱一张,其实都是假的。我这里却有一沓,都是有一年我为了讨好连萌萌,让小姑姑亲手签的,虽然那年开学,连萌萌就转到隔壁华清附小了。讲真,我觉得我们华师附小不比华清附小差,但是华清附小是私立,学费贵,老师也都是清一色的外教。连萌萌的爸妈都是大老板,看不上我们华师也是正常的。虽然两个小学离得不算太远,但是奇怪的是,连萌萌转学以后,我一次也没碰见过她。
大年三十那天,小姑姑照例是带着小姑父回家过年的。那时候爷爷和奶奶在厨房里炸酥肉,妈妈在旁边帮忙,爸爸在沙发上摊开自己看电视,我在卧室里看漫画。一听见门铃响,我飞快地奔过去开门,果然是小姑姑。小姑姑一把搂过我,揉一揉我的脑袋,把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怀里,笑眯眯地说:“小棋子儿又长高了!”小姑姑的手很软,带着香气。
爸爸从沙发上爬起来,跟小姑父打招呼。小姑姑钻进厨房去,抱着奶奶撒娇:“干妈,今天路上堵死了,我都饿了。”奶奶笑着把刚炸好的一块酥肉喂进她的嘴里:“馋猴儿,就知道吃肉。”
小姑姑好像生来就是要当大明星的,说话声儿又软又甜,撒娇的样子也天真好看。我呆呆地仰头望着,妈妈从厨房出来,照着我的头敲了一记:“在这儿添什么乱,去客厅玩儿去。”
客厅有什么好玩的?永远是我爸和小姑父两个大老爷们,相对沉默。我爸在家里的时候是不爱说话的,小姑父则本身就是一个腼腆沉静的人,两个人一人一个沙发,都装作津津有味地看电视上的往年春晚重播。偶尔我爸从茶几上拿个橘子,让让小姑父,小姑父接过捏在手里,暖热了剥给我吃。
我在两个大人旁边装乖巧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准备回房去,突然看见电视上出来的节目,我惊喜道:“诶,爸,这不是你跟小姑姑当年上春晚的那个小品吗?”爸“啪”地一下转了台,换到六套,看什么《血战钢锯岭》,跟大年三十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姑父笑了笑,招呼我到他身边坐下,问我最近在打什么游戏。我说我在玩炉石传说,小姑父挑了挑眉:“那不是好几年前的游戏吗?”我说是啊,虽然暴雪都要凉了,但是炉石还是蛮好玩的,就是我怎么也上不了五级。小姑父说:“你把号拿来,我给你组一套T0猎,保你上传说。”我撇了撇嘴:“算了吧,这个游戏现在本来就没什么人玩,上了传说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让我自己摸索吧。”小姑父抬起头笑道:“哥,小棋子儿这脾气,还真是跟你一模一样。”我爸随意笑了下:“在不该拗的地方拗,平时学习也没见他这么执着。”小姑父说:“哥你当年打王者荣耀,也是这个样,我们谁给你攻略你都不要,非得自己打。一开始我们都嫌你菜,不想带你玩,都是看在你是我们领导的面子上跟你组队。后来你技术上来了,我们也打不过你了。”我爸哈哈一笑:“当年他们都以为我熬夜是在剪片子,其实我都在练技术。后来芬儿看不下去了,上我号把我铭文全给分了。后来我就说她嘛,你叫啥庄芬啊,叫‘真分’不就完了。”
我爸平时懒得说话,但是要是话匣子开了,也收不住。眼看他跟小姑父回忆青春岁月没完没了,我把ipad从房间里拿出来,非要跟小姑父一起打游戏,玩的正开心的时候,小姑姑来客厅倒水,看见了就笑道:“自己在家玩还不行,出来还带着孩子玩儿,啊,周远方?”小姑父就怕小姑姑连名带姓叫他,放下手机站起来,接过她的茶壶倒水:“累不累,要不我们也干点啥?”小姑姑推着他坐下:“没什么要你忙的,你陪好咱哥就行。”
从小姑姑一进客厅,爸的目光就跟着她,闻言道:“我没什么要陪的,让远方去帮着咱爸打打下手。”小姑姑笑道:“哥你怎么不去?”爸爸一脸理所当然:“我懒,而且又不会做饭。”小姑父又拉着姑姑的手站起来:“来的路上你不是说想吃葫芦鸡,我先去处理一下食材。”正玩在兴头上,我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小姑父的葫芦鸡做的又实在好吃。除了葫芦鸡,小姑父还会做锅包肉、海鲜乱炖、香菇酿丸子、糖醋鱼……小姑姑曾说过她嫁给小姑父后最痛苦的事,就是新戏开拍前自己吃草减肥,小姑父还拿美食诱惑她。
小姑姑和小姑父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认识,一年后结婚的,距今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但是小姑姑保养的极好,如今她以近四十岁高龄在电视上演二十多岁的少女,还毫无违和感。前几天微博那个什么年度大奖的女艺人评选里,还有小姑姑的名字。我妈以前曾私下里跟我说,小姑姑这辈子就是可怜在不会生孩子。我当时很懵懂:“不会生孩子有什么可怜的?”妈妈摸摸我的头说:“你是个男孩子,不用懂这些。”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我、我爸和小姑姑,我看见她一只手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波浪卷发。沉默了良久,爸说:“你现在还在陈XX那个组里拍戏吗?”小姑姑说:“嗯,初三就要回组,估计还得拍四、五个星期。”爸爸看着她:“那个陈XX不是个东西,你要是受了委屈,回来跟我说,我找人收拾他。”小姑姑笑了:“哥你都不拍戏这么多年了,就别操这份心了呗。再说了,我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一般也没有谁会难为我。”爸捡起一个橘子递给她:“行了,还跟我这儿装,你今年拍了两部戏可都没播。”小姑姑横了他一眼,接橘子的时候,作势抬手要打他,爸躲了过去,脸上笑嘻嘻的。这时候,妈妈系着围裙来了客厅,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好看,仍然柔声道:“芬儿,妈喊你呢。”小姑姑神色自若地放下手站起来,跟着妈妈到厨房去了。妈妈临走前扔给爸爸一个眼神,爸爸苦笑了笑,重新靠回沙发上摊开手脚,似乎看《血战钢锯岭》去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连萌萌。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在暖和的家里,穿着小睡衣小拖鞋,跑来跑去欢天喜地准备过年。或者她会不会和此时的我一样,望着窗外暗黑的天色和纷飞的大雪,也想着谁。小姑姑的身影突然浮现,和连萌萌重合又分开,我摇摇头,努力甩掉这怪异而令人难受的想法。
八点钟,随着春晚的歌舞热热闹闹地开场,我们家的年夜饭也上了桌。爷爷做的葱烧鲫鱼,红烧肘子,奶奶炸的酥肉,妈妈包的饺子,还有小姑父做的葫芦鸡,都是桌子上的招牌菜。爸开了一瓶红酒,大家在雾气腾腾中快乐地吃饭,有说有笑。爷爷连喝了好几杯白酒——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喝白酒,小姑父捂着瓶子不肯再让爷爷喝,爷爷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带着点央求道:“过年嘛,过年就让我老头子多喝一口。”奶奶支持小姑父,但是小姑姑却把瓶子从小姑父的手里夺了过来,给爷爷倒酒说:“干爸,可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杯。”妈妈在旁边给爷爷奶奶夹了炖肘子里最软烂好消化的肉,爸爸把俩鸡腿分给了我和小姑姑,我抓了自己最爱吃的炸藕合,被妈妈打了手,不情不愿地换上筷子。
热热闹闹,可真好。
就在刚才开饭前,在国外巡演的大姑姑也打视频电话回来拜年,小姑姑端着一盘饺子在屏幕前馋她,她笑骂小姑姑过年胖十斤。大姑姑待谁都冷漠高傲,连我也有点怕她,但她偏偏对小姑姑就好的跟亲姐妹似的。我磕磕巴巴背完给大姑姑的新年贺词,大姑姑说等巡演完她从俄罗斯给我带黑巧克力回来。
爷爷酒意上了头,非得开腔唱两嗓子,爸爸恭维他说:“爸,你这两句,跟咱们国家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老先生,难分伯仲啊。待会儿电视上就播到他了,不信您再比比。”爷爷得意地说:“比过,怎么没比过。我记得是13年,就是你跟芬儿第一次在春晚演小品那年,我不也去现场了吗。刚好就在演播大厅外头碰见杨老师开嗓,我没忍住,也跟着唱了两句。你们猜怎么着,老杨竟然问我,春晚怎么还要替补演员呢?”大家都跟着捧场地笑起来,这个段子爷爷每年三十晚上都要讲,我们每年都要跟着夸一回爷爷。
说起春晚,大家的回忆那就多了。妈妈说:“那年我也在呢,后台碰见胡老师,当年她就唱开场舞的歌。”她扬起下巴点了点电视机:“第二年去,她还是开场,忙的都是冲进演播厅,把主持人撞了也顾不得。第三年也还是她,第四年,总算不是她了,以为她不再上了,没想到今年又是她唱。”奶奶笑道:“小胡长得喜庆,看着也让人高兴。”小姑姑说:“我瞧咱们小棋子儿也长得喜庆,明年求一求导演,给咱小棋子儿也安排个节目露个脸。”我说:“我才不要呢,我就要过年在家里看电视吃饭。”爸也接口说:“他长大了不要进这个圈,现在的形势是一年不如一年,流量当道,真正的好演员都没声没息的,也赚不了几个钱。”小姑姑问我:“小棋子儿长大想干什么呀?”我把筷子举得高高的:“我要当警察,抓坏蛋!”其实我就是看了一点侦探漫画,但是奶奶笑眯了眼:“好孩子,有志气。”
妈妈夹了一个狮子头到我碗里,问道:“可是当警察很累很危险的呀,你受得了吗?要我看,还不如当个画家,又轻松,你又喜欢画画。”爸“啪”地撂了筷子:“跟孩子这么说干什么?叫他小小年纪就学会好逸恶劳?”妈不高兴地争辩道:“咱们家又不需要他赚钱养家,让他别想些有的没的,快快乐乐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什么不好?”爸说:“咱家的钱再多,也是他爷爷奶奶攒的,他老爹挣的,跟他一分钱关系都没有。男孩子,就是该风里雨里闯一闯。”小姑姑也说:“嫂子,哥说的对。孩子有自己的理想,咱们就别拦着。”妈“嗯”了一声,闷闷地低头吃饭。小姑父估计是为了转移话题,指着电视说:“诶,快快,声音调大点,是甄晶的节目。”
甄晶阿姨是小姑姑的圈内好友,是演小品的,所以也是爸爸、小姑父他们这些人的老熟人。大家着看小品,时而哄堂大笑,气氛又逐渐好起来。演完以后,小姑姑还特意给甄晶阿姨打了个电话,祝贺她节目圆满成功,也叫我给甄晶阿姨拜年。那头甄晶阿姨可能是正在回家的车上,语气轻松又兴奋:“这是咱蔺导家的孩子,芬儿你又在他家过年了?宝贝,跟阿姨说你叫什么。”我说:“我叫蔺棋,阿姨你刚才演的真好。”甄晶阿姨爽朗一笑:“这都不好意思了,你爸跟芬儿不上,我才能显出来。好孩子,过了年阿姨专门请你吃饭。”又隔空喊我爸:“蔺导,过了年一块聚聚啊。”爸爸笑着“哎”了几声,挂了电话。
爸爸似乎很是感慨:“当年我们也是这样,爸妈在家做好了饭等着,咱们从演播室一出来,就赶紧往家赶。心里头又欣喜,又释怀,还有点空落落的。”他拿起红酒瓶,给自己和小姑姑斟上了酒:“来,我们敬爸妈,谢谢爸妈为了我们的事业,在后方守候。”小姑姑酒量很好,一仰脖子喝了大半杯的红酒,又自己斟了一杯,敬给妈妈:“也谢谢嫂子,总是在后台陪着我们,辛苦操劳。”妈妈笑着跟她碰了杯,抿了一丁点,说:“主要是蔺非他身体总是不好,我若不跟着,也不放心。”小姑姑感慨道:“是啊,那些年可真是太熬人了。一宿一宿地排练,一熬就是好几个月。时间紧张的时候好几个大夜不睡觉,就趁着化妆时候能眯会儿,我现在这一身病,都是那时候熬出来的。”爸爸却点着头叹道:“我倒是挺怀念那时候的。”抬头看看我们,笑道:“单纯嘛,为了自己喜欢的事能不顾一切地拼搏。”他摇摇头,有些遗憾似的:“现在,要顾及的事太多喽。”
小姑父跟我爸碰了一杯:“哥现在也挺好,在家写写剧本,养养身体,到处旅旅游,陪陪家人。我们在公司里,熬十年也不见得熬成哥这个地位。”小姑姑笑道:“你跟咱哥怎么比,哥那才华百年一遇,公司能有今天全是因为哥导演那几个片子全火了。你也别以哥为目标,踏踏实实演好你的戏就成。”小姑父腼腆一笑:“只要你别觉得跟了我委屈。”爸却道:“远方,我支持你转导演,你要是当了导演,芬儿就不用再跟着陈XX那种人演戏了。”小姑父跃跃欲试:“真的么哥,你觉得我行吗?”爸说:“行不行,都得学,回头你在我组里打打杂,慢慢学着点。”小姑姑推他:“还不快谢谢咱哥。”小姑父一连灌了三杯,脸都有点红。
妈妈慢悠悠开口道:“远方,你这真是好福气,以前蔺非从来不愿意教别人导演的,我家里的表弟想跟着他学几年,他直接骂人家是猪,把他踢出组了。”小姑姑说:“这事儿你不能怨哥,你表弟在组里揩油女演员,哥之前说了他好几回了。”妈妈说:“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你几下吗,这在你们娱乐圈,也不算个大事吧?”爸撂了筷子,脸色铁青,有些怒气喊了妈妈全名:“张以沫!”妈妈不服气说:“我说错什么了,以前你们一块演戏的时候,勾肩搭背都不算什么。怎么轮到我表弟,就是碰了几下手,就要被赶走?”奶奶叹气说:“大过年的,都好好儿的,不说别人的事。”妈妈低头吃饭,爸爸也捡起了筷子,小姑姑低着头喝酒不说话,小姑父也不说话。我左看右看,说:“我要吃最后一个狮子头!”
爸爸脸色缓了些,将狮子头夹给我,嘴里还不忘损我:“少吃点,看把你胖的。”奶奶笑眯眯地说:“咱们小棋子儿,在以沫肚子里的时候就爱吃肉。我当时还奇怪呢,以沫平时里吃得少,偏偏就怀孕的时候,整日嚷嚷要吃炖鸡、红烧肉,等生下了棋子儿,又改吃素了。倒是棋子儿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道,那些肉都到哪儿去了。”小姑姑抢话道:“不愧是我侄子,像我。”妈妈终于笑道:“是啊,我当时生棋子儿的时候,他个儿大,我可是真遭了罪了,当时都不想活了。多亏蔺非在旁边握着我的手,我才撑下来。”
原来我出生的时候是这样的。我抱着妈妈拍拍她肚子,把大家都逗笑了,电视里又在唱什么“人间幸福的旅程,离不开家和万事兴”。小姑姑去厨房给大家盛饺子汤,小姑父把剩下的红酒均分到每个人的杯子里。奶奶往厨房瞧了瞧,压低声音问小姑父:“远方,你跟芬儿还不打算要孩子吗?”小姑父的手顿了一顿,没留意就把酒满了一杯,他说:“她还想再拼一拼事业,而且我们俩也还想再过几年二人世界。”奶奶摇头道:“女人过了四十,想要孩子就不可能了。趁着……”她压低声音,在小姑父耳边说了什么,小姑父红着脸压低声音回道:“好,谢谢您,我会考虑。”
我好奇极了,悄声问妈妈:“奶奶说了什么。”妈妈夹了个饺子堵住我的嘴:“小孩子不要随便乱问。”
喝完饺子汤,已经是九点半了。奶奶和小姑姑收拾好了桌子,妈妈把家里的水果、饮料、瓜子和各样的点心又摆上来,爷爷拿出他最喜欢的雨前龙井,给每个人都沏了茶,可是小姑姑却说她还没喝够,要拉着爸爸和小姑父再喝一瓶。
他们三个人到客厅另一边的吧台去,那里有爸爸专门喝酒用的小冰箱和杯子。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偶尔爆发出大笑。妈妈望着,低声担忧道:“蔺非胃不好,别让他喝了吧?”奶奶说:“过年呢,就别拘着他了。”爷爷嗤了一声:“你刚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奶奶不理爷爷,跟妈妈低声说:“你看他看得紧了,有时候也得松一松。弦绷的久了,也会断的。”我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接话说:“就是就是,我不想写作业的时候,就不能逼我写作业。我也是个男人。”妈妈气笑了:“你这孩子!”
我们看了会儿电视,我已经困得揉眼睛。妈妈把我抱起来,准备安置我。小姑姑看见了,也喝了自己杯中的最后一点酒,过来说:“不早了,棋子儿都困了。干爸,干妈,那我跟远方就回去了。”奶奶百般地留小姑姑住下,可是小姑姑每年都坚持要回去,爸爸下去送他俩。结果我正被妈妈拉着洗脸的时候,听见他们又回来了。爸爸说:“外面的雪下的有半米厚了,远方的车子电瓶又冻坏了,发动不了。”
奶奶喜不自胜,张罗着给小姑姑准备房间:“楼上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就空着,平时里给小棋子儿当玩具间。不过床还在,被褥让以沫给你拿新的。”我一听说小姑姑竟然要住下来,而且还睡我的玩具间,一下子就不困了。拉着小姑姑上二楼去,把我心爱的手办一个一个地介绍给她。小姑姑饶有兴致地陪我玩了好久,爸爸上来敲门,笑道:“回去睡了儿子,让你姑姑休息。”
“那,姑姑明天还陪我玩吗?”“姑姑明天,还会陪你玩的。”
我揉着眼睛打了哈欠,任由爸爸把我抱走。心里想着,我今天跟小姑姑说了那么多次我最爱的M-41战甲,她还会跟上次一样,送我一个更好的吧?对了,我还想要一个滑板,明天就跟姑姑说去……
结果,我开始想我要什么样的滑板,从滑板想到漫画,从漫画想到篮球。依稀记得最近著名球星雅各布要来北京打比赛,不知道神通广大的小姑姑能不能帮我拿到他的签名篮球。越想越精神,越想越来劲,加上晚上喝了太多果汁,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不得不自己爬起来尿尿。
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却听见吧台那边有动静。我悄悄的走过去,借着窗外茫茫雪色,辨认出那竟是我爸爸和小姑姑来。
两人沉默无语,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后来,爸爸竟然把小姑姑,慢慢搂进了怀里。我看见小姑姑抬起头,用凄凄的语调小声说:
“蔺非,你放过我吧。”
我头一次知道呆若木鸡和血气上涌是什么感觉,心里又害怕又愤怒又委屈,用尽了全身力气拔腿转身往妈妈卧室里跑。爸爸听见了动静,疾步追过来,堪堪在妈妈卧室前将我一把抄起来,捂上我的嘴。可是这番动静已经惊醒了妈妈,她披衣起来,开了客厅的灯,目光平静而冰凉。
“以沫,对不起。”小姑姑垂下长长的睫毛,眼里有泪水在闪烁。“我喝多了。”
“你也知道是你对不起我。”
妈妈不再看他们,从爸爸怀里将我接过了,抱着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擦去我的眼里,又将我紧紧抱着:“儿子,妈妈只有你了,妈妈什么都不怕。”
我心想,那个女子从此以后不再是我小姑姑。她是个处心积虑破坏我家庭的狠毒女人。
第二天一早,他们果然走了。爷爷奶奶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此后好几个月我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坏女人,直到后来,甄晶阿姨组了饭局,特意要我爸带上我,我才又一次见了她。她将一头波浪长发剪成短发,见我倒还是兴致盎然地逗我,甚至确然给我带来了做工更为精细的M-42战甲,但是和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
甄晶阿姨说:“哟,你们这多年老搭档,也有拆伙的一天啊。”
我玩着手里的手办,其实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每一句话。爸爸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小姑姑抢话说:“头些年就想拆伙了,刚好这些年也没什么好的作品,拆就拆吧。”
甄晶阿姨说:“切,谁信。蔺导年后的大戏一开机,到时候女主角还得是你。蔺导不是早多少年就声称,除了你没人能演出他戏里的女主角吗?”
“哈哈,跑宣传的话你也信,那时候不是流行炒CP吗,就跟风炒作呗。”小姑姑“咣”地把手里的杯子碰在甄晶阿姨的杯子上,喝了一大杯,起身去找其他导演、制片聊天喝酒去了。
甄晶阿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爸:“真拆伙了?十几年的情分,蔺导,你可真舍得。不会又是你老婆闹幺蛾子吧?”我爸抬手指了指我:“当着孩子呢。”
我爸总是以为我还小,什么也不懂。但是我懂的今天来的时候,妈妈偷偷交代我,要“看住”我爸,所以我会记住他说的所有话,回去跟妈妈说。
我还懂得,即使当初连萌萌没有转学,顺利收下了我讨好她用的签名照,我和她也没有可能。因为我才八岁,距离我能谈恋爱还有十二年,年份一多,变数就多了。
后来等我长大后,当我第一次用平等的身份,和父亲聊起他和庄芬姑姑的这段故事。才知道,他们的变数,正是发生在他们才火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父亲蔺非27岁,庄芬26岁,是他们搭档拍片子的第4个年头。业界人都知道,蔺非净喜欢导一些叫好不叫座的文艺片,他所经营的影视公司,永远都在惨淡地喝西北风。
那些日子公司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但是御用女主角庄芬却一直没有离开:“蔺非他肯定行的,我要是离开他,不是傻吗?”虽然不是只有她坚信蔺导身上有无限的才华,但是其他也相信的人已经坚持不住了。“少拿点钱就少拿点呗,反正我小时候也是过惯苦日子的。”
那时候的庄芬,跟美丽、温柔、动人这些词根本沾不上边,有的是一双充满泥土芬芳的眼睛,适合极了蔺非塑造的那些形形色色从土地里野性生长出来的女孩子。庄芬演的很好,演的就像她自己一般,那时候网上还评价她说:“又土又丑,为什么能当女演员。”
一次电影节上,庄芬也带着蔺非导演的新作《黄河水岸》参展,却没有一个时尚品牌肯借给她衣服,都说,她那么土,一定会拉低了品牌的档次。她不得已穿着自己在商城买的小礼服参展,果然第二天各个杂志板块,都大肆嘲笑她的“low”。这个社会对女演员,很难有宽容。
于是庄芬终于说服蔺非换一条路子,他们共同创作了第一部迎合市场的片子。那时怕这个片子也失败,他们到处跑着拉赞助,一杯一杯地灌酒,整夜整夜地修改剧本,磨合戏份,亲自指导临时招聘不会演戏的新人们走位说词,熬着通宵剪片子,就在我家二楼客厅里,困了就回屋躺会儿,爬起来接着剪。春去冬来,片子成了,导演:蔺非,庄芬;编剧:蔺非,庄芬;主演:庄芬。
这部戏里庄芬一改形象,饰演一个有倾国之貌却愁绪满怀的古代歌女,却因她颠覆又生动的表演引爆了整部剧,吸引了无数粉丝。
这是一个多漂亮的翻身仗,媒体这才看到,原来蔺非导演的才华,和他识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
这一年,蔺非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这么成功,一下子从冷门导演成了新晋大导,他以前的片子也被人一部一部挖掘出来大加称赞。这一年,张以沫慕名而来,带着远远超越庄芬的美丽、温柔、动人,和她所没有的柔情似水,依偎在了初有一代名导风范的蔺非身边。那时蔺非觉得,人生得意,应当莫过于此了。
后来,他和儿子谈起自己的人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定,一定要想清楚,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二十岁时的我或许能隐约读出父亲眼里的壮志未酬,但年方八岁的我却不懂父亲为何一杯接着一杯灌酒。喝多的时候他拉着甄晶阿姨的手,大着舌头含混地说:“我错了,她和你们不一样,和这个圈子不一样。”
甄晶阿姨冷笑着说:“蔺导,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淤泥,就庄芬一朵白莲花?”
父亲摇着头:“我是淤泥,我是淤泥。”
在那场宴会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庄芬,她也不再来我家过年。
父亲一直拦着不让我接触的“这个圈子”,是他从小长大的圈子,是他出身演艺世家,躲不开,逃不过的圈子。
这个圈子什么样呢?人人都喊着解放天性,人人都甜言蜜语,初次见面就能亲密万分,可其实背后都像喝多了一般出着丑态。就像甄晶,她虽然从来没公布过她的男朋友,可是大家都知道,跟她固定搭戏的那两个男人,是排好了时间表轮流去她家的。
蔺非和庄芬,自然也是流言的中心,更何况他们几乎不分昼夜地在一起排练、拍戏、磨剧本、剪片子。尝试完电影电视剧,又尝试话剧、喜剧,在每个领域都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甚至连续多年到春晚表演小品。那几年里,蔺非、庄芬这两个名字,是从来没分开单独出现过的。
蔺非的正牌女友张以沫,以贤惠大度闻名,接受过媒体的采访,她笑意盈盈地对镜头说:“庄芬是我的好闺蜜,蔺非和她搭戏,我是最放心不过的。”
这个为数不多的关于我妈张以沫女士的采访,我看过很多遍。那年她二十四岁,温柔,天真,有明亮的笑容。而在我成长过程中,她留给我大部分的印象,却是持续性低沉乏力,间歇性歇斯底里,偶尔会阴阳怪气。不知道岁月对她做了什么。
但她是一个很好的妈妈,是我的妈妈。在我这里,她不可以有半点不是。
连萌萌说:“根本不是这样,网上都说了,你爸蔺叔叔和我爱豆芬儿姐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你妈硬生生破坏了他俩,不仅在网上买水军恶意营销我芬儿姐,还在圈里到处散播关于我芬儿姐的不实负面新闻。他们说你妈就是看上了你爸的钱。”
气死我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又意外地和连萌萌考到了一所初中,还分到了一个班。但由于她说了我妈的坏话,我拉黑了她一个星期,还是她反复道歉,主动求和。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庄芬的头号粉丝,他们粉丝还有个外号,叫“芬达”。
出于对于我曾经的小姑姑连萌萌她“芬儿姐”庄芬的憎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抱着“算了反正是处理废纸”的心态,把一沓庄芬的签名照给她。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特别可爱:“这些都是给我的吗,我爱豆也太暖了吧。”
我不屑道:“有那么多好看年轻的明星你不喜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老年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在我们不相见的这些日子里,连萌萌已经迅速成长为一个非常老练的追星少女,这样的问题她可能也回答了许多次,她说:“喜欢是不在乎年龄的,我喜欢庄芬的演技,也喜欢她生活里坦率善良。喜欢她让我觉得自己也很美好,难道不可以吗?”
有个词戳中了我的痛处:“善良?也就你们这些天真到傻气的小女生,会觉得娱乐圈有善良的人。”
她反问我:“难道你爸蔺叔叔不善良吗,他不也是娱乐圈的人?人在哪个圈子,都会遇见善良的人,不善良的人,你一棒子打死也未免太偏激了吧。”她不想再听我说她爱豆坏话,抱着签名照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喂,”我冲她背影喊:“你走了,我就不告诉你庄芬平时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连萌萌头也不回:“我自己了解的够多了,不需要跟你打听。”
但是到底追星的热情战胜了连萌萌的尊严,放学以后她以一杯奶茶收买了我,要问我庄芬平日的日常。不仅她来了,还带来了她的小姐妹们。这是我头一次正视,中老年妇女偶像在初中生里的影响力问题。
看着连萌萌扑闪又发亮的眼睛,我没忍心说什么伤人的话,就说她前几年对我特别好,平时很能喝酒,在我们家跟我爷爷奶奶很亲近。后来工作太忙了,就很少见面了。
几个小女生欢喜又失望的“噢——”了一声,其中一个连萌萌的小姐妹突然问:“那你爸爸是不是喜欢她啊?”连萌萌急的拽她:“我们不是说好不提这个嘛!”小姐妹委屈地说:“可我就是他们的cp粉啊。蔺导每部戏的女主角,名字里都有个芬字,他们前几年的关系还挺好的,这几年怎么突然就没动静了。”
我气愤极了:“我爸我妈感情好的很,不需要有什么cp粉。如果下次让我碰见什么cp粉,我见一个打一个。”
连萌萌忙不迭又跟我道了歉,拽着她的小姐妹们落荒而逃。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准备等五点再打个车去学琴。连萌萌又不知何时悄悄跟在我身后:“蔺棋,你不回家吗?”
“我一会儿去学琴。”我没好气地说。
“噢……那要不我陪你去吧?”
“干嘛啊?”
“想让你消消气呗。她们都说你喜欢我,那我陪你一会儿,总算能让你消气了吧?”
“行……吧。”我喜欢连萌萌在班里确实不是什么秘密。我接过她的书包背在一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跟她说:“一会儿上课的时候,乖乖待着,可不许出声或者捣乱。”
连萌萌并起三根指头竖在脸旁,超可爱的吐了吐舌头:“我保证,我就乖乖写数学作业。”
连萌萌是翘了她的芭蕾课来陪我的,我也投桃报李,下了小提琴课又把她送回家。她爸妈又留我吃了顿饭,所以最后回家,就比平时晚了点。这一晚不要紧,我在路上看见了我爸的车,却不是往回家的方向去。
我让出租车司机跟上去,一路跟到了我爸公司。他上了楼,我就也跟着上了楼。他去排练室,我就扒着排练室的门缝往里看。排练室里热闹的很,见了我爸都围上去“蔺导长”“蔺导短”地叫,唯有庄芬坐在角落,只是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又低头琢磨剧本去了。
夕阳穿过她的发丝,染到剧本上,油墨印的字体都变得晶莹饱满。她轻轻念了两句台词,大家都静下来,听她讲了一遍戏,又分析道:“我觉得这场戏应该这么处理……”众人立刻都恢复了工作状态,又对词,又对戏。爸爸在一边看着,觉得情绪不对的时候,就喊停,然后分析几句,一边讲,一边自己示范起来。他所讲的,庄芬略一思索,马上就能明白,然后照模照样地表达出来,甚至更完善,更彻底,更到位。
我看的忘了时间,原来演戏是这么有意思的事。
所以等后来大家排练完准备撤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躲,就被人发现了:“蔺导,你家小蔺棋在这等你呢,怎么不让孩子进来。”
爸爸有些意外,招招手让我进去。庄芬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小棋子儿又长个了,想姑姑了没有。”我一时没躲开,面色不善,拨掉了她的手。庄芬笑笑就走了,爸爸没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只叹道:“回家吧。”
夜色晚了,堵车堵得人疲惫。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试图跟我搭话:“我跟你小姑姑……”
“她不是我姑姑。”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姓蔺,她姓庄。”
我爸抽出手点了根烟,把车窗玻璃摇下去,叹道:“好吧,那你庄芬阿姨。我跟你庄芬阿姨,认识二十多年了,就是纯粹的老朋友,是同事,你别多想。”
“可是你还喜欢她,对不对?”
我爸惊异地看着我。
“爸,我真的不明白。您也一把年纪了,跟我妈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了,连我都这么大,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您还跟年轻人似的,弄什么情情爱爱的,不幼稚吗?”
“再说了,您要是真的那么喜欢庄芬阿姨,怎么会跟我妈结婚,还有了我?真不行,你跟我妈离婚也行啊,你要是想找后半辈子的幸福,我们也支持您。”
他惊愕到烟灰都抖下来烧了指头,喃喃道:“现在小孩子都这么早熟了吗……”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后面的车此起彼伏地“滴”他,他手忙脚乱地按灭了烟,惊心动魄地过了一个红绿灯。可是车再堵到下一个路口前的时候,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个大人,不再试图遮掩。
他说:“是,我喜欢她。不过现在是我单方面喜欢她,而她一直躲着我。离婚的事我谈过,你妈不同意。要不是她,我和庄芬二十年前就应该在一起了。”
这红绿灯一个接一个,车一会儿启动一会儿急刹车的,我坐得晕车,胸口隐隐泛起不断的恶心。
爸顺了顺我的背:“我很懦弱,我知道。你可千万别像我一样。年轻的时候故作老成,等老了,后悔也没有余地。有些事,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能因为大家都觉得是什么样,你就跟着失去了主见。”
“什么意思?”
“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人跟我说,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我选择一个妻子,并不一定是因为我爱她。我当时信了,所以才结了婚。”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所以,你为什么选了我妈?”
“我没有办法。”
年少得意的蔺导,和女友相处了一年多,才发现两人性格中有各样不合适的地方,于是和平提出了分手。分手后一个多月,正是蔺非逐渐察觉自己真正心意,小心翼翼要追回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时候,这时,前女友又带着身孕回来了。
他的父母再喜欢庄芬,这个爽朗大方,陪着自己儿子成就事业,不离不弃的小姑娘,也不愿意为此失去未来的孙子/孙女。于是蔺非娶了张以沫,蔺父蔺母又怕庄芬离开,影响蔺非的事业,认了她做干女儿。
这些内情,我一个晚辈自然是不方便知道,但是我有连萌萌。我一目十行扫完连萌萌给我发的“资料”,各种cp粉们的石锤图和总结分析。最后打开了微信,给那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女人发了条消息:
“小姑姑,我周末想去看看你和姑父,行吗?”
那边很快回复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来吧。想吃什么,让你姑父做葫芦鸡行吗?”
连萌萌给我发的帖子里有一条叫:“你为什么喜欢蔺非庄芬这对CP?”底下有个人回复说:“因为我发现他们离开彼此后,作品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精彩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爸之所以作品不再精彩,是他一直在吃抑郁症的药。而最近一年里,更是几乎完全停工,只在家里休养。
周末我约了连萌萌一起到小姑姑家去,她家其实跟我家就隔一个小区。连萌萌在电话里一跳三尺高,她说:“蔺棋你太够意思了,我可以考虑也喜欢你。”
小姑姑和小姑父都在家等着我,尤其是小姑父,是围着围裙出来给我和连萌萌开门,又匆匆钻到厨房里的。
连萌萌崇拜地对小姑姑说:“庄芬姑姑您好,我是您的粉丝,我从五年级看了你的电影开始喜欢您的。”等过一会儿见了小姑父,更加崇拜了:“小姑父您好,我特别崇拜您。你能娶到庄芬姑姑这么优秀的人,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小姑姑和小姑父齐齐大笑起来,两人笑起来的样子都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热情地招待我跟连萌萌,我看着小姑父,心里不是滋味极了。他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会做饭,会呵护人,会使一个心碎过的女孩子变得又能大笑起来,会陪着她无子无女地过了十几年。
本来我有一肚子话想对小姑姑说,此刻又突然决定不说了。
小姑姑逗连萌萌:“你这么好看,将来长大了给我们家做侄媳妇儿好不?”连萌萌把爱豆的话当成力量,看了我一眼,红了脸却点了头。
小姑姑失笑,招待她喝果汁:“我不该跟你们小孩儿开这种玩笑。你这么可爱,将来我们小棋子儿配不配得上你还不一定呢。”
连萌萌抓着她的手激动地说:“配得上的,姑姑说配得上,就一定配的上。”
临走的时候,我装作漫不经意地说:“小姑姑,有空去家里玩啊。”
小姑姑的笑在脸上楞了一下,说:“啊,好的好的,如果有空就过去。”可是我知道她这样说,是不打算过去的。
她那样执拗的人,决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
小姑父亲自把我和连萌萌送出小区。连萌萌出来以后,却变得沉默了。我仔细看她,发现她在哭。
“你怎么了?”
她抹着眼泪:“终于见了我爱豆……呜呜呜她过得好幸福……我太高兴了呜呜呜。”
我:“……”
“你要是想来,我每周都可以带你过来。”
“不了,”她飞快摇摇头,“爱豆这种东西就是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见了一面就已经足够了。天啊,我觉得自己现在还在梦里。”
但我知道下周连萌萌一定会求着我再带她来的。
回到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打电话给妈,才知道爸吃了过多的抑郁药,送医院抢救去了。
说实话,年少无忧之时,我很难体会抑郁症是什么感觉。妈妈骂他矫情。我就跟着也以为是他矫情。可是等他躺在医院里,插着我看不懂的管子,我才意识到,这也是我唯一的父亲,我不能失去的父亲。
我们陪了他一夜,他才醒过来,目光里全是阴沉与灰暗,无神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又冷漠地合上。
爷爷奶奶松了口气,妈妈赶紧送他们回家休息。我拍了爸的一张照片,发给了小姑姑。我知道这是对妈妈的背叛,也犹豫了很久。可是看见爸憔悴绝望的神色,又点了发送。
小姑姑很快赶过来,是自己来的,脸上还带着妆,应该是在拍摄过程中过来。她进病房的一刹那,爸爸也心有灵犀似的,睁开了眼睛。她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齐肩的长发垂在他的胳膊上,低低地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掩上门出去,在医院的走廊上写化学作业。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我又敲门进去,只听见小姑姑跟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蔺非,振作些,我们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自我爸得抑郁症以来,相关的书我看过一些,他们说千万不要劝抑郁症患者振作,那就像劝骨折病人站起来。
可是小姑姑说了这话以后,他的病确实有了起色。
于是小姑姑几乎天天过来,妈知道了,也只是叹一口气。小姑姑来也不做什么,就是跟爸聊聊天,有时是戏,有时是他们过去的事。
她说:“等你好了,我可就不再来了。”他说:“行。”
但爸渐渐好了。他出院后,吃的药减了一些量,精神好的时候,也能帮别人改改本子。他能接一些活儿后,我妈就也没那么急躁脾气大了,家里的氛围宽松许多,他的病也好得更快了。
当然,这也跟我大姑姑打电话训了我妈一顿有点关系。那电话我不小心听见了,说她“一儿遮百丑”。确实伤人,我搂着妈安慰了大半天才让她好一些。
老歌里说,生活就像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
乱着乱着,我上了高一,和连萌萌不在一个学校,就顺其自然地分手了。小姑姑见我老不去她家,还问过这事。我说完以后,她回了个“唉声叹气”的卖萌表情,却什么都没说。
高一的课程虽然紧张,但就像我妈说的,我们家也不指望我挣钱,就让我快快乐乐就行。当我说不想上什么预科班加强班,想用这个时间学萨克斯。家里一合计,就全票通过了。爷爷说:“棋子儿将来跟他爸一样,也是要走艺术的。”萨克斯学的很顺利,那年爸拍的新电影,里头有两首插曲是我配的。
一首叫《forget》,一首叫《remember》,起名起的简直是小学生水平,但是他就坚持用这个。
这部电影去参加上海电影节的时候,刚好是暑假,我也跟着去见见世面。那场电影节上,小姑姑竟然拿到了影后。
她身着一身人鱼般妖娆耀眼的礼服,风华万千地上台领奖,含泪感谢了自己在天上的父母,一直陪伴自己的丈夫,还有许多工作上的同事。我坐在台下疯狂为她鼓掌,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不只是我的小姑姑。她是一个从山村女孩走到影后的人,是入行二十多年来演技零差评的选手。媒体从来不报道她拍戏有多刻苦,总是在报道她是怎么在一部又一部片子里突破自己,完成不同角色、不同职能之间的转变。
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和蔺非导演成就过双璧传奇,后来也靠着自己拿到过好些奖项。如今,终于在四十六岁的时候,凭着一个退休女职工的角色,走到了影后的高座。
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她年轻时候曾有过真真假假的绯闻。可是我没忘。
我侧头去看爸,他的神情是我没见过的激动、迷恋、感怀、伤心、释然。他揽过我的肩,在我耳边像对知己、兄弟那般耳语:“年轻的时候,我就盼着她能有这一天,不过那时候坚信,我会和她一起走到这一天。原来,她自己就可以做到,不需要我陪着。”
“所以这次你能放下了,是么?”
“是的,我总算可以放下了。”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或许这一次,爸是真的可以放下了吧。
【完】
真的真的和现实无关,没有原型。
一切都起源于变态的我在被论文和申请逼疯的时候,突然想看伪兄妹文,找不到粮无奈自己产粮了。
与现实真的无关,真的,如有雷同,算我抄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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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皎若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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