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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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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小到大,莫希儿都觉得自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父亲是做玉石生意的,从小就在铺子里长大,但自己却不很懂得看玉,也更加不懂得看人看事。
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总是处处碰壁,做什么都不大得志——直到遇到梁家明:同他一起赚了些钱,老爸开了铺子,自己进了玉隆轩做事——发生许多事,不能说是时来运转,但命运总在那一刻有了转折。
刚认识的时候,莫希儿不觉得梁家明象是个做玉石这行的人。
在她来看,那些喜欢着人虽然性格各自不同,但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如自家老爸这般随性嘻嘻哈哈的人,如梁柏言那样深沉内敛的人,但却都从骨子里映出一种通透圆滑,对人对事,看着浑不在意,却往往比许多拿放大镜来审视的人还看得透彻,可看透了旁人的同时,他们本身反而让人更加看不透了。
而梁家明却不大一样,初见时觉得此人很是滑头,其实却是个极简单的人:努力、乐观、真诚又肯帮人,对亲人朋友很少设防。
但这样简单的他,却如同她身边那些看着并不简单的人一样,那样喜爱着玉石。
不过,却又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不要说莫希儿也不明白,恐怕连家明自己都不会明白,但梁柏言却看得通透:
“我们这些人其实说到底,都是玉痴,是看了一辈子玉的人,而家明不同,家明本身就是一块极好的玉,他和玉根本就是同类,这一点恐怕我们一辈子也不及他。”
那是在他们那个简单的婚礼上,他牵着莫希儿的手,家明来道贺时送了一个小小的酒盅给他们。
酒盅是杯子,他说祝福的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那是他刚刚赌石料赌来的,那块石料旁人都觉着底子不好,只有家明肯收,谁知最后开出来的绿却极漂亮。于是家明请了个老师傅用最绿的那一块做成个小小的酒盅,精巧细致,绿意盎然。
很多年后,她仍记得那时言哥微微笑着说那番话的样子,看着那几乎可以盈出水来的绿色,眉眼里很是温柔又隐约透出一点失落。
只是可惜,后来,那个酒盅被摔碎了。
言哥事后虽然评价那个酒盅的绿色很漂亮但因为底子实在不好,所以要扣不少分数,但实际上却一直很是喜欢,总是摆在自己书房的架子上,偶尔独自小酌一杯时就会拿出来。
他不说,可莫希儿知道,凡是他中意的东西,总是放在书房的。
可有一次她去书房帮他整理东西,看到那个酒盅放在桌上便想替他收好,谁知道手上一滑,摔在地上,竟然碎成了几片。
那时她正怀着桐桐,言哥看到也并没有说什么,只念叨着让她仔细身体,余下的事留给自己收拾就好了。
——只是她站在门口看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去拾那些碎片的背影,却莫名地觉得失落。
2.
梁柏言是个玉痴。
尽管很多人认为,比起玉痴这个说法,玉器商人这个名号更为适合他。但莫希儿始终觉得,即使他一生说了许多谎话,也做了许多错事,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能骗人的。
在玉隆轩做得稍久些的人都知道,言哥除了做事应酬,平时不大喜欢讲话,也不很喜欢出门,最常的消遣就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泡一杯茶,打开窗帘,拿着中意的玉石摆件对着阳光细细观赏,或是用纱布温水慢慢擦拭,如此一坐就能过上大半日。
莫希儿曾经忍不住问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玉石。
“玉石这东西,其实是很可爱的,人会花言巧语地骗人,但玉石不会。它们的表皮都很普通,藏在一堆岩石里面看不出来,但明白它的人,就会一眼把它挑出来。”
——记得那时是家明送给他的那个酒盅被打碎不久的时候,他正好得了一块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蛋面,成色倒是和那个酒盅很像,不过质地要好很多。
他一看就说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就极合眼缘,于是就留了下来,拿在手里玩赏,看上去心情很好。
“玉石看上去坚硬,其实要照顾的,它很有灵性,你好好对它,它总是记得的。”
“言哥,你是不是还是喜欢家明送的那个酒盅呢?”
她当时还是并不很懂玉的质地好坏,但看着那个蛋面她就忽然这么想,“不如请人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
那时,她觉得梁柏言好像有一瞬间的忡怔,但那或许只是错觉,因为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况且……一块玉是一个脾性,就算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它了。”
后来,梁柏言请人将那个蛋面做成了个项链坠子,送给桐桐做满月礼物。
3.
在梁柏言去世后,Ivy曾回香港探望过她——那个曾经留在梁柏言身边,默默地爱慕了她十五年的女人,在一切过去之后,同她坐在一起,不免百感交集。
她记得Ivy感叹说,她会觉得自己其实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言哥。也或许他也从没有允许过任何人了解自己,内敛深沉,掌控一切,喜怒不形于色,他永远只会告诉别人他希望让别人知道的事。
Ivy看着莫希儿,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可莫希儿在那一刻却莫名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梁柏言和梁家明一起躲在办公室里,联机打游戏的情景。
那时家明刚刚入股玉隆轩,有天下午她带来了下午茶去公司看他们,才进公司大门,言哥的秘书Joey就紧张地指了指紧闭着大门的老板办公室:
“言哥和家明在里面开会,已经一下午都没出来了,而且偶尔还能听见争吵的声音,就是不知他们在吵什么,好象很厉害的样子,大家都不敢进去呢……”
——公司才刚刚好转,怎么能自己人又有矛盾呢?她不懂生意,但又不由得担心,踌躇了半晌才决心推开门看个究竟。
“……喂,明明是我这边比较厉害的,是你耍诈!”
没料到,那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台电脑,正争得面红耳赤,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哼,成王败寇,快点认输吧,言哥?”
“想让我认输?没那么容易,再来!”
“再来就再来!”
她有些好笑又觉得吃惊,仿佛见到另一个陌生的梁柏言。
那个和家明在一起吵闹的人,表情专注,不肯认输,赢了就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就像一个大孩子。
其实他那时的样子,后来回想,她从前也见过——在他每次亲自开出一块好玉的那一瞬间,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于是那个场景,她总是记得。
不知为何她如此确信,那时她看到的那个人,才是最真实的梁柏言。
4.
梁家明对谁都很好,但其实他心里只有一个亲人。
梁家明做事很要强很努力,不过从来心里只信服一个人。
——这些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微同他相熟的人都会知道。
……
“喂,你多大了?还收集这些小时候的东西?”
那是莫希儿第一次去猫姐家做客的时候,去参观了梁家明的房间。她偶然在他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纸箱子,里面收藏着各种各样的旧玩具和一叠叠整理好的信件。
起初看着只是觉得有趣,她便做出夸张的样子调侃他,正要从盒子里抓起其中一个玩具火车来看,家明却迅速地把盒子抱起来藏在身手。
“切,小气,”她装作生气地斜了他一眼,“什么东西还当是宝。”
“这可真是我的宝贝,”
家明仍是笑嘻嘻的样子,但莫希儿却是第一次在看玉以外,见到这个人眼神里透出认真的神采。却与看着玉如同看着多年老友时的样子不同,那是带着期待、孺慕、和一点点胆怯的神态。
“这些都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给我的东西。”
“哦?什么重要的人啊?”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叫他做火车叔叔,因为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他送给我的玩具火车。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没有亲人,除了孤儿院的朋友和马修女以外,火车叔叔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助养了我,总是写信给我,关心我教我怎么做人,我天天都盼着收到他给我的信,看到他在信里夸奖我我就很开心。”
“这个指南针,是他知道我要去旅行,就立刻寄来送给我的……那个文具盒啊,是我10岁那年他寄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有……”
他不断地讲着那个人的事,也不介意对方是不是在听着,只是讲着单纯地属于自己的快乐回忆,那并不是通常神采飞扬的神气,而是微微笑着,有点腼腆有点得意,说到高兴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家明,我忽然觉得你现在的表情比较象是在对着你的初恋情人诶。”
“……喂喂,话不可以乱讲的!”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梁家明有点害羞的样子。平时总是直视对方的明亮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着四处看,抿着嘴不自觉地抓抓头发。
——直到很久以后,梁家明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有一个亲人,是火车叔叔,还有一个偶像,就是言哥。
而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5.
梁家明是极疼爱桐桐的,不止疼爱,简直娇惯到极点。
莫希儿不曾担心过这孩子失去父亲会不会对成长造成影响,反而认真地担忧这个被家明宠成小公主一样的女儿将来长大了要怎么交男朋友。
而她每次这样认真地向家明提意见的时候,得到的大都只是,“将来谁敢欺负我们桐桐,我拼了老命也要让他好看”之类没有任何建设性的豪言壮语。
看着桐桐一点点长大,活泼可爱,眉目间依稀有了她父亲的样子。她看着欣慰,但偶然也会有些惊惶,因着对命运再一次轮回的可能性的惧怕。
未来亦不可知,她没有问过家明如何看待,家明也从没有主动对她说过什么。
梁柏言去世后,她和家明都沉默地达成共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死者的离去而结束。
他们并不避忌谈起那些离开的人。甚至是在生意场上,家明也不曾避忌地说,梁柏言于他,亦师亦友。
只是有些事,被尘封而不再谈起。
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切如常。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发现陪着桐桐玩耍,一直以来笑容天真得仿佛一个大孩子似的梁家明,偶尔会看着桐桐那与故人依稀相似的眉眼,露出迷惘的神情。
——在那些时候,她竟然会觉得言哥的死给家明带来的伤害,或许比自己还要大。
6.
她还算年轻,但心早已疲惫,或许在梁柏言死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瞬间苍老。
不知是不是已为人母,看着女儿渐渐长大的缘故,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多了许多年少时从不会有的想法和细微的感情,常常一个人坐着便慢慢地一点点回忆那些往事,可以独坐大半日。
家明有时过来,会隐约劝自己:不要抱着回忆过一辈子不妨工作之余试着多同其他人交往云云。但这话由家明来说未免让她觉得好笑,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莫希儿抚摩着相框——那张相片那是唯一一张大家的合照,言哥和家明并肩站着,自己拉着咏思,四个人站在玉隆轩的招牌下。
那个时侯,所有真相还没来得及揭开,他们都以为一切不好的事终于结束,自己笑得那样幸福,咏思也是。
但是,那些,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时间能如同这相片一样,被记录静止在那一刻,然后就这样被框起来,似乎也是不错的事。
她稍稍有些走神,相框就不经意地从手里滑下来掉在地上——好在没有摔坏。她有些心疼,这个相框从他们结婚就一直摆在这里,言哥很喜欢这张照片,总是摆在书房的桌上。
她低头去捡,一块小小的翡翠碎片从相框后面掉出来。
她愣了一下,想不透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因为她认得这块碎片。那几乎可以盈出水意的绿色,在他们的婚礼上也曾经出现过。那是她最好的朋友,送给他们的祝福。
……
“我们这些人其实说到底,都是玉痴,是看了一辈子玉的人,而家明不同,家明本身就是一块极好的玉,他和玉根本就是同类,这一点恐怕我们一辈子也不及他。”
“玉石看上去坚硬,其实要照顾的,它很有灵性,你好好对它,它总是记得的。”
“一块玉是一个脾性,就算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它了。”
……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迷雾,却好像又可以看到些什么。玉石她一时间愣住了,捧着翡翠碎片和相框的双手有些颤抖。
在这一刻,有些什么东西,仿佛很容易就可以揭开了。
——那或许是她一直想不透也看不透的真实,但或许也足以将之前她所相信的一切倾覆。
可是,那些由相片锁住的时光里,那四个人依旧笑得开心。
自己,言哥、家明,咏思……
那一瞬间她怔住了,真实也好,谎言也好,其实现在揭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妈妈,妈妈……家明叔叔给我买的粉红色的裙子怎么不见了?”
女儿抱着娃娃一路跑过来,步履蹒跚。
“……傻丫头,”她回过神来,揉揉女儿的脑袋,“昨天送去洗了还没拿回来呀,怎么忘了?”
“……妈妈?”
“恩?”
她疑惑地低头,女儿小小的手扯住她的衣脚。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点点担忧和迷惑,
“妈妈,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
她垂下头,迟疑了好一会,终究慢慢把碎片放回相框后面。
她的手指抚上女儿小小的脸颊,孩子的脸颊温温软软,很舒服。她叹息一声,轻轻合上眼喃喃道:
“桐桐,妈妈好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