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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前尘 ...

  •   谢渊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犹残存她的温度,他问:“这十年来,我对你不够好吗?”
      “好,非常好。”沈瑶声音低沉缓慢,仿佛疲惫不堪,“可是,如风待我,并非是‘好’或‘不好’便能一言蔽之。”
      “我生母原本是江南名妓玉无双......”她说起他不曾知道的往事,三十年前,玉无双歌舞双绝,名满江南,被誉为江南第一美人。新科探花郎翰林院学士沈桐书游江南时,与玉无双相识相知到两情相悦。按朝廷典律,良贱不婚,玉无双虽然只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妓人,仍属贱籍,沈桐书出生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按理说能纳玉无双为妾已是勉为其难。偏沈桐书重情重义,不忍委屈心爱之人,尽全力助玉无双脱离贱籍,更以三媒六娉之礼娶玉无双为正妻。
      少年得志,本就受小人忌妒,现正好授人以柄,有人借着此事参了他一本。天子爱才,责令沈桐书休弃玉无双,另娶大家闺秀,算是相当宽容的处置。而当时玉无双已经怀有身孕,沈桐书不肯抛妻弃子,毅然舍去自己的大好仕途。
      “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很傻?于男人而言,功名利禄、权势地位才是人生志向,美人不过是功成名就后的奖赏罢了,为一个女人舍去大好前途,不仅仅是傻,更会被人认为是贪花好色、目光短浅的废材,当时,即使是他的父兄也这样认为。但于我母亲而言,他是一个千金不换的有情郎,一生有幸遇到这么一个人,为他生为他死都值得了,她把自己改名为沈玉,从夫姓。”
      沈玉为沈家所不容,沈桐书带着妻子离开沈家,在西子湖畔安居,以开馆蒙童为生;沈玉洗尽铅华,为夫缝衣煮饭;闲暇时,两夫妻琴萧和奏,吟诗作画;半年后,女儿沈瑶出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虽无荣华富贵,却也惬意安乐。
      沈老爷子六十大寿,虽然沈桐书已被沈家引以为耻,但他仍想尽一点孝心,独自一人回家贺寿,就在寿宴当晚,沈家惨遭灭门,沈桐书丧命于这桩灭门惨案中。沈玉和女儿沈瑶因留于西子湖畔的家中而幸免于难。
      沈老爷子生前为谏官,生性耿直,在朝中得罪不少人,沈家灭门惨案被调查数月后,渐渐事过境迁,办案官员找了几个替罪羊,草草结案。
      沈玉终于明白倚仗朝廷为夫报仇已无望,于是在苏州最盛大的游园会上登台献舞,当年她那一曲舞,被叹为惊天一舞,倾倒无数达官贵人,也倾倒了神剑山庄的主人叶鸿。舞毕,沈玉当众宣布,谁能为她报得夫仇,她愿为奴为婢,终身奉其为主。
      叶鸿调用江湖及朝廷中的各种人脉,从沈家灭门惨案的那些杀手身上寻得线索,查到杀手组织以及幕后买凶杀人的权臣,一举迁灭。杀夫之仇得以雪恨,沈玉依照诺言,带着女儿随叶鸿到神剑山庄,成为叶鸿的第七房妾室。
      沈玉跟随叶鸿仅仅是为了报恩,并无情意可言,在神剑山庄与世无争,对于叶鸿及其正室夫人恪尽本份、尽力侍奉,从不参与妻妾间的争风吃醋。叶夫人宽厚善良,得知沈玉的身世,对她也颇为怜惜。叶鸿收沈瑶为义女,本想替她改名叶萱,让她成为神剑山庄名正言顺的四小姐。沈玉拒绝了,沈家已灭门,念及先夫的恩情,她不想让沈瑶这沈家唯一的嫡亲血脉也改姓。
      “事实上,我母亲一直对父亲念念不忘,在人前,她对叶庄主总是温婉体贴,在人后,常见她抚摸着父亲留下的玉萧暗自垂泪。”
      沈瑶九岁时,沈玉忧思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前,她把女儿托付给叶夫人。叶鸿说:“我虽妻妾众多,但唯有对你付出过真情,九年来,我待你不薄,你现在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沈玉苦笑:“我很抱歉,庄主。”
      叶鸿伤心拂袖而去,她至死都不曾对他付出过真心。
      “我母亲和我父亲从相识到相伴不过三年时间,她跟随叶庄主九年时间,但她情之系的人始终只有我父亲,可见,情之所钟在于人心,与时间的长短无关。”手指划过裹着纱布的掌心,有些痛疼,沈瑶的眼中泛起潮意,他留给她的瓷瓶被打破了,刻在掌心的伤痕终究也会消失的吧。
      谢渊觉得口舌干涩,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饮了一口,一股苦味从舌尖漫开,沉默半晌,问:“后来呢?叶鸿妻妾众多,共有七子三女,未必每一个人都如叶夫人那般宽厚吧?”
      “是呵,我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并不见得每一个人都看得起,是如风——”她笑了笑,一滴泪却落了下来,滴在裹着纱布的掌心上,瞬间没入洁白的布帛间,“他一直在照顾我,从我母亲去世后的那一天开始,整整八年。”
      叶如风和他的母亲并不亲厚,叶夫人出生武林世家,嫁入神剑山庄完全是家族间的利益联姻。叶鸿生性风流,未娶正妻之前就有两房侍妾,叶夫人嫁入之后,又一个接一个的纳妾。叶夫人对丈夫早已绝望,如风是她唯一的子嗣,也是她一生的希望,因此她对如风的教导极为严厉。
      三岁启蒙,四岁苦练剑术,有一日,年幼的如风实在承受不了这种高强度的训练,又怕被母亲鞭打,便偷偷逃跑。误打误撞闯入沈玉居住的院落,看见小小的沈瑶睡在摇篮里,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照在她身上,婴儿粉嫩的肌肤晶莹剔透。他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碰了碰她的脸,尖指的触感温暖柔软,一旁,沈玉含笑看着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除了剑的冰冷坚硬之外,还有另一种感觉;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温柔宠爱的眼光看他,不同于母亲的严厉,也不同于其他姨娘的阴冷。
      如风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天依然要练剑练到双肩红肿,练不好依然免不了被鞭打。每次来到这里,沈玉看他一身伤痕,不能说什么,只有轻轻叹一口气,拿出他最爱吃的点心,让他一边吃,一边给他的伤口上药。沈瑶一天天长大,拉着如风的手学走路,对着如风咿咿呀呀学说话。
      叶鸿对沈玉颇为宠爱,其他妾室虽心怀嫉恨,但尚有忌惮。在母亲的庇护下,沈瑶平安成长到九岁。沈玉去世后,叶夫人接纳了沈瑶,可终究并非亲生骨肉,不可能面面俱到;叶鸿因为对沈玉一番情意空付,也不太愿意见到沈瑶。众多妾室郁积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全发泄在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
      因为怕叶夫人责罚,大人们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顶多暗地里使使绊子,刁难一下,便怂恿自己的孩子去殴打沈瑶,如果叶夫人追究起来,可推说是小孩子打闹,都是叶家名正言顺的小姐少爷,叶夫人也不好因为一个外人太过责罚他们。
      众多孩子中,沈瑶年龄最幼,且没有学过武功,自然只有挨打的份。他们出手极为阴狠,专挑不易看到伤痕的地方下手,沈瑶自知寄人篱下,自然不会去向叶夫人和如风哭诉。直到一日,如风教她练字时,无意拍了一下她的背,沈瑶失声痛呼,一口鲜血喷口而出。如风拉住她的手腕探脉,才发觉她受了内伤,扯开她的衣领,盯着她肩上的於青红肿,他怒极,墨玉般的眼眸竟隐隐泛红:“谁干的?”
      沈瑶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如风冲出了书房。
      对着众多兄弟姐妹,如风说:“你们听着,以后谁再敢碰一下小瑶,我一定加倍还到这个人身上。”
      叶家十五岁的大公子仗着是长兄,说:“是我打的又怎么样,一个野种,打就打了——”话音未落,如风已扑过去,一脚踹在他身上。如风的武功在兄弟姐妹间出类拔粹,大公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一顿狠揍之后,鼻青眼肿的到叶鸿面前告状。
      叶鸿问及兄弟相斗的原因,如风闭口不言,大公子也不敢说出是因为欺负沈瑶而被打。处决的结果是如风跪在祠堂静思已过。沈瑶知道如风不肯说出打架的原因,是怕叶鸿知道他们兄弟因她而打架,从此不容她留于叶家。
      夜间,她偷偷去看如风。如风轻松的笑:“跪祠堂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跪到大,跪一跪死不了。以后他们再打你,你一定要对我说,他们会打死你的,你死了,以后谁帮我包扎伤口呢。”
      她忍不住哭泣出声。他拉着她的手,低声哄她。从小握着的是冰冷坚硬的剑,她的手,是他唯一握住的温暖。
      从此,兄弟打架的事时有发生,无论谁碰沈瑶一下,如风就去把对方狠揍一顿,被罚跪祠堂成了家堂便饭。如风的武学天赋极高,虽然只有十三岁,剑术已算是江湖上少有的好手,教他武功的长老们断言,他将来的武学成就必定远在其父之上,加之他本身是嫡子,已选定为神剑山庄未来家主。一帮兄弟姐妹多少有点顾忌如风,不敢再过于欺负沈瑶,然而他大多时间需要练武,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
      沈瑶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连续落了三天的雪,花园里的莲池也结了冰。她从莲池边走过时,被二公子一脚踢入池中,大公子阻止仆人们去救她,叶家的一群公子小姐站在池边冷冷看着她在冰水中挣扎。
      “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冰冷刺骨,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我并不想死,生父生母为了能让我活下来,付出那么多努力,就这样死了,太对不起他们,可是,我又觉得从此终于解脱了,再也不必活得这么累......”沈瑶侧首伏在桌上,一行泪无声淌下,如果那时候就死了,于她于如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风又一次救了她,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跳下了莲池,抱着她冲入叶夫人的居室,直到大夫说沈瑶性命无虞,他才回去换掉自已身上早已结冰的衣服。
      当夜,沈瑶高烧不退,叶夫人恰好身休不适,为了防止她的病气过给叶夫人,管事大丫环让人把她送回到原先沈玉的居所,又按排了两个人照顾她。府里的下人多是见高踩低,知道她不是正经主子,又不被公子小姐们所喜,当然不可能为了她得罪正经主子。于是扔下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房内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半夜沈瑶觉得自己象在火堆上烤一样,滚烫灸热,喉咙又干又痛,嘶哑着声音喊:“水、水——”没人理会,全身骨头痛楚难忍。
      门突然被推开,如风出现在门口。他背起她,踏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暖阁。沈瑶安静伏在他背上,泪水浸湿了他的大半后背。他彻夜照顾她,她全身滚烫,手脚却冰凉,他把她的脚捂进自己温暖的胸口,双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就这样,一天一夜,直到她体温回复正常。沈瑶病好后,如风却受到最严厉的家法惩治,因为他一脚把二公子踢入了结冰的莲池,却不肯说明原因。兄弟相残,叶鸿气极,狠狠的鞭打如风。沈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匆匆跑到刑场,如风的后背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冲上前,抱住如风,哭喊着:“别打了,要打打我吧,都是因为——”
      叶鸿皱眉。
      如风狠狠抓住她的手臂,把她甩得远远:“滚,多管闲事。”她半伏在雪地上,看着他的鲜血染红洁白的雪,张了张口,眼泪成串滚落,却发不出声音。他宁可被打死,也不肯说出事由全因她起,也不肯让她说,所以点了她的哑穴。叶鸿终究不舍得打死这个儿子,他是难得的武学奇才,神剑山庄的门楣还要靠他光大,打了一顿之后,事情不了了之。
      她在他的暖阁里住了下来,他自己却住在了外间厢房。神剑山庄武功传内不传外,他不能教她武功,否则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只有把她放在视线最近的地方,他才能时时刻刻保护她、照顾她,一住就是五年,一个屏风之隔,他们始终以礼自持,没有丝毫越矩。
      五年后,沈瑶搬回了母亲生前的居所,十六岁的少女已有当年沈玉的风姿,叶家兄弟看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每一个人面对她,都表现得如同翩翩君子,再也不会欺负她。
      中秋节,神剑山庄大宴宾客,向来对她不闻不问的叶鸿一反常态,特意着人来引她出席宴会。素衣少女缓步踏入,人声鼎沸的宴厅霎间寂然无声,她的美如同雨后的一道霓虹,甫一出现,便是让世人仰视的美丽。在众人的注目中,她走叶鸿面前屈身施礼。
      叶鸿长长吐了一口气,低低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很像你的母亲。”然后,他抬高声音,向在座宾客介绍:“小女叶萱,二八年华。”叶家四小姐的美貌,从这场宴会之后名扬天下。
      沈瑶茫然,不明白叶鸿的用意。如风却当即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叶家三个女儿均以联姻方式嫁入世家,现今武林中第一大世家凌雪城的主人为儿子选媳,叶鸿想到了沈瑶这枚可用于联姻的好棋。
      宴毕,如风牵起沈瑶的手,与她并肩立于叶鸿面前:“父亲,我要娶小瑶为妻。”
      叶鸿色变,锐利的眼眸逼视沈瑶,在她的身上清晰可见昔那个女子风华绝代的身影,难道让她一辈子留在神剑山庄,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隐痛,永远记住他对沈玉那段无望的情?不经意转眸,他看见其他儿子望着沈瑶的眼神,他是过来人,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样的眼神。手掌暗暗握紧成拳,红颜祸水,这样的女子,留在家中终究会是一个祸害,必将引起兄弟相残。
      如风却固执而坚定,他认定的人和事,从来就不会放弃:“这一生,我非小瑶不娶,若是她不能见容于叶家,我便带她离开神剑山庄,浪迹天涯。”
      最后,叶鸿让步:“明年沧州试剑大会,只要你把霜虹剑拿回来,我便应允你们的婚事。”
      临去沧州,如风交待沈瑶:“等我回来,我一定能把霜虹剑拿回来,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母亲,她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他以为叶夫人当年接受了沈玉托孤,如今也必定能接受沈瑶为儿媳。
      如风离开的第十日,叶夫人为沈瑶穿戴整齐嫁衣,说:“小瑶,我很抱歉,抚育你八年,虽说不上形同骨肉,但毕竟不曾待薄于你;如风是神剑山庄未来的主人,他不能娶一个毫无势力可依的孤女;凌雪城天下武林之首,少城主谢渊品貌出众,是个好归宿,也算是不负你母亲当年所托。”叶鸿和叶夫人亲自把沈瑶送上了去凌雪城的花轿。
      “一路上,我一直想,怎样才能让你讨厌我,一见到我,就把我赶走。到了凌雪城,你拒不迎接花轿,礼堂上姗姗来迟,丝毫不给神剑山庄情面,我便知道你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喜欢我这个新娘。我想,你大概跟我一样,已经有了心上人,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敷衍一下。这样想着,我就觉得很高兴,很高兴......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倒底哪里出了差错呢,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因为我的美色吗?”
      一股酸楚的感觉冲得眼眶发热,他却笑:“是呵,你那么的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人呢......”曾经以为,十年时间足以让他厌倦一个人,却忘了,十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一个人完全融入他的生命,如果说最初的爱恋更多的是一时迷恋,那么十年的相伴,她之于他,便如同空气,在的时候或许感觉不到,当面临失去,才发觉没有了她,他会窒息而亡,可她竟不明白,又或者她并不愿意明白。
      相对无语,许久,她用低低的声音悲伤道:“他给予了我一切,而我却负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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