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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妾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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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淮不记得在江南待了多少日子,但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格外记忆犹新。她没有将那个孩子的空冢留在江南,容韫说,等他们两个离开江南,离开皇城后,找一处地方定居下来,把他也安置在那里。
桑淮歪着头想了想,也便应允。
他们所在之城,是整个江南开城门最晚的一座城,所以同容韫离开的日子拖了些时候。
等到城门打开那日,一如他们来时,昊南王带一队亲信于城门处送别。
桑淮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康健,畏寒得紧,同容韫站了些时候,只觉寒风侵骨。她向来是不想顾什么规矩的,但她的视线越过昊南王的队伍,后面所站的自发而来的百姓落过来的感激而又殷切目光,想要先行一步到马车上的话在唇边绕了几圈,终归未能说出口。
容韫正同昊南王做最后的告别,这些日子的病痛未曾压倒容韫,反而将他身形衬得更加颀长,如竹般铮铮傲骨,于冷冽风中更显挺拔。
桑淮总觉得,容韫胳膊腿的看着就金贵的很,肩不能扛,那双握笔的手,无论刀枪剑戟哪件兵器都用不来。可现在,桑淮却觉得容韫比她想象的要厉害的多。
他肩膀上,压得是这些百姓恳切的目光,这要比天底下任何兵器都要沉重。
还记得在皇城之中,有人污蔑他是奸臣,手握大权行不义之事,恨不得将墨似的脏水泼他身上,他依旧做他为官者,应当做的。
哪怕是疫病横生,落雨将要把这片地方吞噬的时候,他也没有退缩,以命为赌注。
值得吗。
桑淮扫视乌压压的人群,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垂下眼眸,遮掩住自己的复杂情绪。
“夫人可是乏了?”流云见桑淮脸色苍白,小声问道。
没想到,这句压低声音所说的话却于一片嘈杂中惊动了容韫。
他回过头来,正好同桑淮目光相接。
若是在西越时,桑淮定然会沉浸在这双潋滟的桃花眼中,如今她下意识的避开。
是怕被看透。
看来,捡回从前不要的记忆,并非是什么幸事。纷杂前尘在脑海中浮现,最后定格在她看着眼前人一步步的逼近——
还有她不断后退,嘶哑的哭喊的狼狈模样。
幻象交叠,桑淮莫名打了个寒战,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兀自回了马车。
当背后灼灼视线如同烙印在身上,她匆忙回头,并非是容韫的目光,她用余光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墨蓝色,还有小包子微哑着嗓子说话的声音。
每每她能看到那片熟悉的墨蓝色时,身边必会扬起一阵风,如影随形。
可这次她坐在马车中,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终归是她对楚怀誉说的话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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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淮原以为江南有寒风的冬日已是够冷,但回到皇城时才发现,冷还是皇城冷。
她不过是想去一趟酒肆,那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
回到皇城已有五日有余,这还是她头一回出门。
这一路上,容韫将她照顾的很是周到,连汤婆子都备了不止一个。人也会到她的马车上来瞧她,不过桑淮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和被子裹成一团睡觉。
偶尔她也挑容韫去处理手中事物时,清醒一下。
风平浪静回到皇城,她主动要住在别院,容韫自然不愿,但耐不住她的倔脾性,还有草包皇帝的召见,只得让人将别院布置得宛如春日。
虽然这让桑淮很是受用,但她还是同容韫大吵一架。她不想让容韫去处理那些政事,只想让他陪着她。
但这根本不可能。
草包皇帝厌恶曾经乞儿的容韫手握大权,但他小心思多得很,治国理政,任用贤良,一个不占。数来数去,能助他处理大事的,也便只有容韫。
此番江南,皇帝想要容韫和昊南王一齐死,好落得一石二鸟之际。只可惜没盼来两人死讯,倒是容韫安然回朝,甚至还赢得暗地里的赞赏。
皇帝只得将更多的事务交给容韫,至于什么心思,路人皆知罢了。
不过桑淮才不去想那么多,他答应她的,就要做到。他既然现在还没做到,她便自己出府散心。
皇城同江南的氛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往日未曾察觉,于江南走一遭,却突感这皇城奢靡享乐,与灾后秽土重生的江南之间有巨大的隔阂。
街头巷尾,几乎听不到有人在议论此事。
再站到上元节时被她搅得不得安宁的那间酒肆前,桑淮百感交集推开门。
时隔多日,这酒肆中的葡萄酿的气息也淡了很多。
桑淮坐在角落,环视一周,叫住小二:“顾盈盈在哪儿?”
“这位客官找顾盈盈?”小二被问的一愣,似是不明白她会这么问,但还是解释道,“两个月之前便被安远将军抬进府中,做了妾室呢!”
妾室?怎么可能。
她不是攒够了银子回西越去找她的夫君吗?
桑淮讶然,正欲继续追问时,小二已是脚步生风,去隔壁桌送酒了。
“你要找顾盈盈?”周边有常来这家酒肆的酒客听见他们的对话,咂巴了一下嘴,忍不住道:“一提起她,不得不说,她跳的舞,真是同皇城的舞姬不同。”
周遭有酒客跟着附和。
桑淮从零散的话语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她离开皇城之后,在这里说书的楚怀誉也随她一同而去,这酒肆只孤零零的留下顾盈盈一个人。她依旧在这里跳舞,想要挣些钱财。
她一直带着她那对金臂钏。
顾盈盈舞跳得好,名声不久便传遍了皇城。除了有慕名而来欣赏她舞姿的,想要一睹芳容的,也招来了些图谋不轨之人。
安远将军便是其中一个。此人在皇城中的口碑并不好,光是妾室,便抬进了九房,顾盈盈是第十个。
而除了家中的妾室。这个安远将军其他所谓红颜知己更是不计其数。更为人诟病的是,安远将军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
有传言说,半夜路过安远将军的府邸,会听到府中传来女子被打而绝望哭号的声音。
这些酒客多少都见过顾盈盈,所以提起来,皆是惋惜的语气。
桑淮蹙眉,紧握着酒杯,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从顾盈盈说到安远将军,再到边境近况,逐渐说远,再也听不下去,重重将酒杯撂在桌上,起身快步离开。
“你们听没听说西越近来并不太平……”酒客大着舌头,开起的话头,被桑淮彻底的格挡在酒肆之中,半分不得透出。
·
桑淮自打听闻顾盈盈被安远将军抬进了府,很是烦闷。
她回皇城,见阿姐和顾盈盈是她觉得最重要的事。如今这两个人,她连根头发也未曾见到。
先前是阿姐出宫来寻她,她如今才发现,若是阿姐不找她,她的消息根本传不到深宫中的阿姐手上。
顾盈盈那边也是如此,她在安远将军府外苦等两日,未曾见过顾盈盈的身影。
若是在西越,她早就一鞭子……
桑淮握着温热的茶水走神,嘴里的蜜饯也味同嚼蜡。她绞尽脑汁想了想,现在能帮她的,便只有容韫。
可她不想告诉容韫。先前他很抵触他同阿姐和顾盈盈她们接触,哪怕他不被草包皇帝一道口谕叫进宫中,也定然不会帮她的。
这可愁坏了桑淮,一连几日,桑淮心情大不如从前。
偏偏还有不长眼的人,选在这个时候,到她这别院内来坐坐。
桑淮看见流云一脸焦急跑过来,告诉她是闾茶到访的时候,她真的反应了一瞬,这个听起来就一股子茶味的人是谁。
好在终于想起来,桑淮直接抄起鞭子,赶过去的及时,将人直直堵在别院的门外。
“我这里不欢迎你。”桑淮见到眼前打扮素净,眼睛哭红的人,并不多废话,直直下了逐客令。
“可是姐姐……”闾茶见她厌烦神色,心中一怵,但咬着牙继续道:“自从大人回皇城的这些日子,疲惫非常,人瘦了一大圈。先前在江南时,大人回我的书信里,曾许诺会照料好自己……”
桑淮越听眉头皱的越深,她想起来了,那次同容韫因着那封信,还吵过一架。
这回忆似是伴着连绵不绝的雨声,着实让人心烦意乱,再加上闾茶委屈的落泪,她更是觉得一口怒气堵在胸口。
闾茶带着哭腔继续道:“这些日子,大人几次回府,皆是愁眉不展,姐姐还是莫要给大人再添些乱子的好。”
流云见闾茶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想要替桑淮回击,却被身前人拦了回去。
桑淮向后挪开两步,仔细打量闾茶,眉眼中尽显不耐,“我最后再说一次,离开这里。”
闾茶看向桑淮,莫名觉得压迫。桑淮明明就是厌烦而已,为何总觉一阵威慑?
闾茶来都来了,站在大门口自然也要说完:“如今你我二人一齐服侍大人,自然应当是……啊!”
闾茶眼前一道极快的影子闪过,她的脸便犹如刀割痛,她不可思议摸向脸颊,却只摸得到一手鲜血。
而桑淮长鞭收拢,挑眉看向她。
“第一,你的身份不配叫我一声姐姐。”
“第二,我虽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但是容韫没有娶你过门,你在丞相府连下人都不如。圣旨要你来又能怎样?我桑淮不认。”
“还有,就算容韫娶你又怎么样?莫说是你,他亲自娶十个养在府里,我也不在乎。”
桑淮微仰着下巴,分外目中无人,气势凌厉。
“你想争抢的容韫的喜欢,我根本不稀罕,也不需要——”桑淮将这些说出口,根本不顾因着疼痛而跌落在地的闾茶的感受,气定神闲掏出手帕,不紧不慢的擦着手中鞭子。
这些话,半真半假,更多为了气闾茶。其中几分真假,只有她自己知晓。
将鞭子细心擦好,正准备让流云关门送客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于灰暗天色下格外显眼的人站在那里,无比怔然盯住她,瘦削的面容上满是不解,似乎是在理解她方才说的话。
容韫。
周遭一切霎时收声。
桑淮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