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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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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丛阳坐在公交车站长椅上,远处高大的身影走近时,举起手来挥舞着。
后江叼了根烟,看见他,把烟取了下来。
“带我下山。”
“干嘛?”
“看电影。”
后江点头:“行。”两人一起从疗养院侧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道,一条低矮的平房,门外站着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洗脸刷牙。车停在水泥地上,两人上去,倒出侧门,沿着盘山公路往山下走。
开到河边,后江问:“几点的票?”
丛阳看了看手机:“四点十分。”
后江头往后仰,唇边扬起一个微笑:“现在才两点,准备去干什么?”
河流上的轮船无声地划过,两侧江水茫茫。丛阳看了会儿说:“去坐船吧。”
后江把车停在路边,走到渡口。还是昨天的中年人,这次后江没问能不能便宜点。上船以后,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船喷出一口气,徐徐地往江心而去。
丛阳紧紧抓着栏杆,目光流连着逝去的江水,这架势很想要攫取什么。
船到对岸,很快划了回来。下船,后江踏上了岔路口的桥梁。
“走去电影院吧,不远。”
丛阳看了他一眼:“我给你也买了张票。”
后江点头:“嗯。”
桥高高跨越江水表面,笔直修长。走到桥梁中央,丛阳撑着石雕护栏往下看,碧水荡漾,流动的水有一种吸引力,似乎隔着几十米的高空也能给他卷下去。
他静静地趴了一会,从衣服里摸出一把小刀,石栏上多了一道灰白刻痕。
“走吧。”他收起小刀。
后江看了看石栏,又看他:“什么意思?”
丛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一起走到了桥对岸,后江说:“要跳河别在这儿跳,四年建成的新桥,刚揭幕。”
丛阳转头吼:“那他妈关我什么事?”
后江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丛阳说:“那又怎么样?”
后江抬起手,落在他后脑,很快被躲开了。后江笑了一阵,问:“你多大了?”
丛阳往前走:“关你屁事。”
“有二十吗?”
丛阳说:“十九。”
一前一后朝前方的商业街走。
后江想了一会:“高考了吗?”
丛阳平静下来:“没有。”
后江说:“这个年龄该高考了。”
丛阳问:“那你高考了?”
后江点了根烟:“我高三都没读,高考什么?”
丛阳一字一句:“文盲。”
后江无话可说,云里雾里看着他,又露出那种悲悯的眼神。
但这个眼神并不像别人那么让他难以忍受,丛阳粗暴地取出一根烟,也叼上。
两人走到电影院门口。
进去,时间还差一个钟头,丛阳坐在沙发里看手机,后江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桌上摆满了爆米花和可乐。丛阳看着他吃了一会,听他问:“你不能吃东西?”
“怎么不能?不想吃。”
后江嗯了一声。看完电影出来,接近六点。按照来时的路返回,江岸边上是一排排门市。
后江停在一间酒吧门口,等着丛阳:“玩吗?”
丛阳拉开门,进去。酒吧没有其他客人,两人穿过隔板走到最里侧,坐下。后江说:“晚上十点,这儿一般有歌手驻唱。”
丛阳开了一瓶啤酒,起身又点了一瓶XO。后江问:“你会唱歌吗?”
“谁不会唱歌?”倒了一杯,丛阳制止酒保加冰红茶,端着断断续续地喝下去。冰冷的酒液沿食道往下,火烧火燎,沉淀在腹部,好像怀着一块生铁。
“你能喝酒吗?”后江问。
丛阳站起身,倒满另一只杯子,卡住后江的下颌往他嘴里倒。后江调整到舒服的角度,干脆地喝光了。
丛阳笑了下,躺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他。
后江打了个电话:“我叫个朋友来。”
丛阳点头:“嗯。”
一个同样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出现了,坐在后江身旁,看了丛阳片刻,自顾自地喝酒,跟后江说话:“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想我了?”后江声音很低。
年轻男人倒在他身上。
丛阳觉得很疲惫,闭上眼,周身被一股冰冷包裹着。对面还在低声说话,大概以为丛阳睡着了,轻轻地吻了起来。
丛阳抬手捂住嘴,咳了一声,把手在灯光下铺展,乌黑的一点,看不清是什么。
丛阳抓着心口,又咳了一声,嘴里吐出一口血。
“怎么了?”后江问。
丛阳一边吐血一边走到楼上,拧开冷水,拽了十几张纸揉在手里,擦干脸上的血痕。
等他回到卡座,刚才的年轻男人已经走了,后江在抽烟,看见他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丛阳说:“回去吧。”
“不等驻唱歌手了?”
“不等了。”
走到桥边找车,上去,丛阳一直盯着后江不放。后江开了半小时,在河边停下车,笑着说:“知道我喜欢男的就这么不能接受?”
丛阳竖起大拇指:“高雅爱好。”
后江点了根烟;“高屁?要不是这点爱好,我现在管你死活?”
丛阳惊讶:“我这样你都看得上?太饥渴了!”
无论是不是性,也只有爱最初始的吸引力能让他同情地看待他。后江安静了一会,扔掉烟头,开车:“走了。”
丛阳问:“刚才那人是谁?”
后江说:“附近学校的老师吧,不太熟。”
丛阳斜靠在座椅里:“好玩吗?”
后江笑了:“好玩。”
丛阳低头翻手机,从以前的□□相册,朋友圈记录找出照片,翻了几页,递到后江面前:“帅不帅?”
后江匆匆地掠了一眼:“你以前打篮球?”每翻一页,他就加一个词“弹钢琴?”“画画?”“拿奖学金?”
丛阳贴回椅子:“高考前几个月,体检出问题,从那天起没回过学校。”
后江嗯了一声。
“两年了。”丛阳看向窗外,目光平静。这时候要让他再为失之交臂的另一种人生产生什么激烈的情绪,很乏味。
车停在公交车站口,丛阳准备下车,后江突然伸出右手抱住他,只有两秒,松开,笑着说:“明天还来?”
丛阳无所谓:“来就来。”
第二天,他从中午开始坐在站台旁的长椅上,等候。后江从侧门出来,冲他招了招手。他走进去,桌子上,年轻的男人围在一起打游戏,桌上摆满了隔夜的烧烤和啤酒瓶。
丛阳在后江指定的床上坐了会,他洗澡收拾好,往外走:“今天不能开车了。”
“嗯?”
“车是给院里拉货的,这两天带你下去,被骂了。”后江从门后推出一辆小电驴,骑上去,“上来。”
丛阳打量半晌,笑着上了车。他先扶着后江的肩膀,后来手从他腰间穿过,揪住了衣服。两人骑着小电驴开到市里,昨天待的小酒吧旁边是一所专科学校。
停车走进校门,走到教师公寓,后江打了个电话。
昨晚的年轻男人下了楼,看见丛阳明显又是一怔。后江转头跟丛阳道:“你在这儿等我。”
两人一起上了楼。
丛阳在花台边坐下,间或走过几个学生,看见他都异样地躲开。丛阳坐了半个小时,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浑身的血往上涌。
楼梯口走出个高大的影子,后江叼了根烟直打呵欠,被丛阳一把揪住了衣领。
“叫我在楼下等你打炮?”
后江撕开他的手,脸上露出点笑。
“贱人。”丛阳撒了手,扭头往校门外走,被后江拉住了衣领。
“我跟他分了。”后江还是笑。
丛阳说:“分了笑这么开心?”
后江挑眉:“不笑难道哭?”
丛阳无话可说,被他拉着往操场走:“去打球。”
操场上人不少,乒乓球,羽毛球,足球,排球的台子都占满了。两人走到篮球场,后江一个箭步进去,抢过别人传在空中的球,三步上板,“哐”地将球扣了篮里。
周围稀稀拉拉地喊“好!”“好球……”
后江把球扔给丛阳。
丛阳结住,指骨被打的隐隐作痛,走到二分线外。声音都寂静下来,看着这个虚弱的病人。丛阳对着线框右角一砸,球进去了,周围同样响起相似的喝彩“好!”“好球……”
丛阳回头看了看后江,他正在鼓掌。
丛阳看询问一个高高的男生:“我能加入吗?”
男生咧了咧嘴:“来啊。”
丛阳在球场上奔跑起来,跑了几分钟,他到旁边歇一歇,等浑身被力量充盈,又进入球场。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在原地攻守,看别人投篮进球。
“接着!”后江突然大声地喊他。
丛阳回头,一颗球直直奔来,打在掌心仿佛要击碎骨头。运球击破防线,用力往前跑,将球投了进去。
他盯着这颗跳远的球,头晕目眩,到楼梯口坐着。
后江走近坐在他旁边,喝着一瓶冰水,把捂冷的手贴在他额头上:“热不热?还穿这么厚的衣服?”
丛阳闭了闭眼,脱下外套。
两条布满红疮的枯臂从袖子里伸出,胸膛的衣服空荡荡的。丛阳弓腰坐在楼梯口,皮肤一吹风,立刻瘙痒无比,他慢慢地摩挲着手臂,揭下一片一片带血的死皮,手臂的血管开始膨胀。
后江拾起外套搭在他肩上,问:“你是什么病?”
丛阳点了根烟。
“尿毒症。”
后江想了一会:“我以前有个亲戚,肾穿刺一查也是尿毒症,做透析活了五六年。你还能治吗?”
“我并发恶性肿瘤,治不了。”丛阳目光倒映着不远处运动打闹的身影。
后江看着他年轻的双眼,短暂的寂静。
“走吧,去坐船。”后江站起了身。
他俩走到河流边,第三次登上了同一条船。行驶到江心,丛阳两手合拢,蜷成两个小小的涡,摊在后江眼前:“我的肾只有这么大。”
后江探手点在他掌心,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下船,两人走到街市尽头的一家海鲜粥店内,各自吃了一些。准备回家。
小电驴上山坡很不友好,丛阳直往后仰,被他拽住胳膊往外一拉扯:“抱紧。”
丛阳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在冷风吹拂的树林中疾驰,一咳嗽,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又咽下去。
后江送他送到门口,抬手挥舞,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