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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   君羽从被里探出头,等确定人走了,才抚着胸坐起来,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憋……憋死我了。”
      谢混倚门而靠,抱着双肘说:“人都走了,你还要在我床上赖到什么时候?”
      君羽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脸颊一热,耳根都烧成了透明的嫣红。这屋里衾帐素洁,寝染熟悉的淡雅墨香,让人无端贪恋留连。
      她撩起纱幔,尴尬地从塌边挪下来:“对不起,害你无故被骂了一顿。”
      “无妨,这件事与你无关。”谢混按住额角,慢慢使思绪松弛下来。
      君羽斟酌着字句,忍不住小声问道:“刚才谢先生所说的那些门第,是不是真的?”
      “恩。”谢混沉默有顷,敷衍式地点了点头。“生在王谢两家,本身就套了无形的枷锁,活的比常人辛苦。所以别说是你,就连我与练之,也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君羽凝视着温润如玉的面孔,自他的瞳孔内望见一抹浅浅呈出的讥诮,心里只觉酸楚。
      这般倨傲的人,却也有看不开的时候,但见他平日庸懒自放,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原来内心也是这般矛盾。或许每个人都一样,各自曲折之后做了命运的傀儡,心中所想所愿,谁又敢直言?
      正在沉闷间,忽听嘎地一声响,雕花门毫无预兆地被再次推开。
      “谁?”谢混本能地背过去,将君羽蓦然揽在怀中,用整个身躯遮蔽住她。
      谢道韫在门外含笑站住:“瞧我这记性,方才走的太疾,忘了拿扇子。”
      谢混揽紧怀里的女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勒进身体里,声音却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我已经解衣了,不便走动,请姑母自己拿罢。”
      挺拔颀长的背影遮住月光,羽感到略微的疼痛,却只能将脸埋在他胸口里。闻着那淡淡地缱绻衣香,她闭上眼仿佛飘在云端,笑容偷揶绽放。
      谢道韫拿了团扇,兀自出去,屋里的两人才小舒一口气。君羽感到腰上一轻,谢混已经不知察觉地松了手。
      “夜深了,公主早点歇息,我也累了。”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语气却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她眼中的灼热顷刻转凉,笑容晾在嘴边,不知如何收场。
      “恩,打扰了,你也早点休息。”君羽转过身,一步步走出去。门在背后寂然阖上,没有分毫的迟疑。庭院里月凉如水,夜风凌乱荡过竹影,发出沙沙地声响。她就那样站了一刻,沿着月下的女墙,向黑暗深处走去。
      隔着一纸白窗,灯下的谢混独自坐着,不等窗外的那个剪影消失,他就伸手捻灭了烛火。
      翌日清晨,天亮的格外早。君羽整装完毕,准备出去辞行。进到前厅里发现众人齐聚一堂,都在用早饭。谢晦见她来了,起身让出席位:“君公子,一起来喝碗甜羹吧。”
      君羽扫视一周,发现惟独缺了谢混,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笑着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不饿。” 谢道韫早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手摇着团扇,吩咐身边侍女:“青婢,你去看看三公子起来了没有。”
      那侍女去了一会,回来禀报:“桐竹轩的门关着,想必公子还没有醒。”
      “好,你下去罢。” 谢道韫偏过头,对君羽歉意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子混向来是这副脾气,懒懒散散的什么事也不挂在心上。大约等他起来,都要日上三竿了。”
      君羽明白人家有下逐客令的意思,于是很识趣地说:“既然这样,在下也不便叨扰了。等子混兄起来,替我转告他一声,多谢大家的款待。”
      见她真的要走,众人也不便挽留。谢琰搁下手里的碗筷道:“晦儿,你替子混送君公子一程。”君羽仰起袖子微微揖身,与谢晦并肩走出来燕堂。
      外面晴天日朗,明媚阳光从叶影花荫下滑过。走在羊肠小道上,四周是青葱茂密的林荫,几声燕啭越发显得幽静无人。
      出了大门,谢晦收住脚步道:“君公子,我还有些事情未处置,恕不远送了。”
      君羽点了点头,也并不介意:“快回去吧,不用管我。”
      两人相互辞别,跨过门槛的刹那,她蓦然回首,最后看一眼乌衣巷。身后,绿油油的梧桐叶子匆匆掠过,零星微光从树缝里渗露下来,留了满地班驳的影子。
      她摇摇头,深呼一口气,心里却暗自疑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谢混?他嗔怒时拧起的眉,温雅时勾起的唇,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像烙在了心里般,记的清清楚楚,越想忘越忘不掉。
      那些情景像是过电,不停在脑海里回放。想到他神坻般模糊的影子,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酸,是甜,还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之前重未有一种感情比这次来的激烈,像是巨大的沼泽漩涡,正吞噬着她一步步,朝里面深陷进去。
      无端地心烦意乱,她一路低头走着,并未发现前方槐树下立了几个人。越走越近,结果差点撞到一起,君羽倒退几步,捂着碰疼的鼻子道歉:“不好意思,冲撞了各位。”
      前面的人却不以为然,横腿挡住了去路:“你没长狗眼么,有路不走居然敢撞本大爷?”
      君羽愈加恼火,却没心思跟他纠缠下去,于是绕到一边小道,没想到又有一人拦住她:“想跑?没门儿,今天你不给我家主子服软,休想从这里过去。”
      她听的哭笑不得,无奈地问:“那怎么服软?”
      那人咧开大嘴,脸上刀疤愈显狰狞。他干笑两声,翘起一条腿横在槐树之间,撩开□□道:“从这里钻过去,爷们就饶了你。”
      君羽心想出门不利,竟碰上了无赖。于是定平脸孔说:“我若是不钻呢?”
      “不钻?那你就休想过去。”疤面男扯开嘴角,径直就要过来。旁边的仆从伏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主子,我瞧这人有些眼熟,像在那次烟雨楼见过,该不会跟那个江左美人是一伙的吧?”
      “哦,你可认清楚了?”那仆从又将君羽打量一遍,肯定地点头:“错不了。”
      疤面男挑了挑眉峰,摸着下巴狞笑道:“逮不住那只兔子,这个细皮嫩肉的,抓回去也不错!”言罢一挥手,四周人都慢慢聚过来,铁桶般将君羽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君羽顿感形势不妙,后退几步又让几只大手箍住肩膀。偷眼观去并不认识这几个人,仔细一想,那个疤面男似乎是桓冲帐下的参军祭酒羊咸。他脸上的疤大概也是被裴绍揍后,留下的证据。
      怎么办,这些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从那魁梧的身形判断,至少也有些拳脚功夫。这回别说是她,就算裴绍真的在场也未必能讨得了便宜。
      思绪混乱如麻,渐渐汇聚成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蹲下身,右手不动声色的抓了把土,猛地一扬,左手支起地,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外奔逃。
      羊咸一把揪住她的后领,松松拎了回来:“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君羽方寸大乱,盘算着该不该把身份说出去,可转念一想,她现在女扮男装,只怕说出去也没人相信。铁钳般的大手伸过来,君羽情急之下,在他手背上狠咬一口。羊咸青筋暴怒,猛的捏住她的脖子。
      君羽憋得满颊潮红,大口喘息着说:“放,放开我,不然你会后悔的……”羊咸非但不松,手上的力道愈发加重,勒的她几欲窒息。
      “放了她。”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悦耳而冷淡,足够让所有人听的分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树荫后走出个年轻男子,缟白大袖在风中翩然飞荡,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
      众人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回头相互对视,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主子,他不是……”
      谢混安然站定,与那些目光一一触碰,分明能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惊艳之色。最后,他将视线琐定到羊咸脸上,再次开口道:“放了她,你不是要找我吗?”
      “是你?”羊咸僵在当场,手上的劲力也不觉松懈了几分。趁着他愣神的间隙,君羽也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不错,是我。你派人四处搜寻,守在我必经的路上,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谢混扬眉不动。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躲着不出来?为了你,老子差点翻遍了整个建康城,好在苍天有眼,终于在这逮到了你.聪明的乖乖跟我回府去,把老子伺候舒服了,指不定哪天赏你个一官半职,你看怎么样?”
      谢混微微蹙起眉,故意装作苦恼的样子:“羊大人实在太抬举小人了,在下除了吃喝玩乐,胆子实在小的很。万一上不了台面,坏了大人的好事,您岂不是太吃亏?”
      他那一笑虽不经意,却有说不出的风流蕴籍,活脱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毫无寻常男子的浊气,只引得羊咸吃怔片刻。
      “胆小了好,你只需伺候我一人,别的都不用管。到时候别说金银玛瑙,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见他拢手立着,面上淡泊不惊,依旧不为所动,羊咸又慌了起来:“我在会稽东山还有一套大宅子,你要是厌倦了建康的生活,咱们还可以去那住。那里春天花开,有水有山,就连谢安这样的有钱人都在那儿安身。对了,你知不知道谢安?”
      君羽一听,差点噗地笑出来。心想这个暴发户还真是蠢的可爱,自以为一掷千金,博得美人垂青,到头来却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没打听清楚。
      但听谢混忽而笑道:“恕我直言,像大人这种朝三暮四的,我也见得多了。您如果哪天厌烦了小人,一甩手弃之若履,在下又该找谁去?”
      “你要是不相信,我将心挖出来给你,你要不要?”羊咸情急之余居然屈膝跪下,那份火急火燎的模样,早被谢混收尽眼底。
      他低头抚弄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自顾自地笑道:“心就免了,我只要你五个手指头,一根也不许少,你给不给?”
      羊咸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仿佛有条毒蛇盘亘在背,从脊梁上一顺滑进去:“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羊咸僵持了片刻,冲身后吼道:“拿刀来!”侍从们拿着手肘推来撞去,谁都不敢应承。终于有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从鞘里拔出腰刀,颤颤地递给他。羊咸接过刀,手心腻滑捏出一掌的湿汗。他将刀举到眼前,阔刃方口,锐利中透着彻骨的寒气。
      悠悠翻转手腕,他将刀刃对准手背平直一切,刀光乍起即灭。喀嘣,甚至来不及惨叫,羊咸已听见自己指骨寸寸碾碎的声音。鲜血仰天喷溅,顺带出五根模糊肉块,滚进尘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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