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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八
      李昶转过身来,在地上瘫倒的两人身上各补了一下,不给敌人一点侥幸生还的可能。他手拄长剑,愣愣地站在三具尸体中间,血水汗水自脸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对着大河上下,莽莽旷野荒原,好一阵失神,良久突然冷笑道:“你不跑么?”
      柯绿华盯着他,她生平亲眼见到的杀人场面,数这一次最为血腥,当李昶的长剑刺进那两个瘫倒的人心窝时,她感到自己心都跳到了喉咙口,脑子一片空白,惊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稍稍宁定,心想无论如何,他总是又救了她。
      “我帮你看看伤口?”
      “不必了。我自己能对付。”他转过脸来看着柯绿华,脸上的凶煞之气消散,换上拒人千里的寒冰。“你走吧,我不会再抓你回来。”
      她想不到他这么轻易就放了自己。她真的可以再次自由自在地活着么?骑上马,回到江南,作个与世无争的教琴师傅,生活中再也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厮杀了么?
      她不敢多瞧他受伤的腿,害怕自己忍不住,就要留下来照顾他。她转过身走到马旁,策马离开前,回头看他,从他的冷冰冰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软弱,她抿紧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简单道一句:“你多保重。”
      李昶点点头,看着她慢慢走开,沿着河边越走越远,直到拐上山路,消失不见。河水漫漫,暮色笼罩着他,这天地间无边的静寂空虚重重地击在他心头,觉得自己腿上的麻痒更深了,这次他们连刀剑都染上毒,对他这条命是势在必得啦。
      他浑身一软,膝盖坚持不住,倒在地上,呆呆看着天上盘旋的乌鸦,权贵,功业,此刻都成了过眼云烟,被乌鸦啃过之后,不过剩下白骨一具,有什么意义呢?他逃过无数次姜王妃的暗杀,这一次再也没那么幸运了,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孤零零地死去,除了母仇未报,可也没什么可牵挂的。
      他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明月斜挂在西边的山岭上,晚风习习,虫声啁啁,周围一派清朗静谧。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呆呆地出神,直到腿上一阵痛楚传来,才想起傍晚自己杀敌中毒的事。
      “你醒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响在头顶上方。
      李昶心头剧烈地跳动,猛翻身坐起,见柯绿华立在月光下,微笑看着自己。他犹恐是梦,呆呆地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柯绿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探手摸了摸他额头,轻声道:“你腿上的毒没有大碍了,只是伤口太深,要好好休息,不要走路,不要碰水,大概半个月差不多就痊愈了。”
      “你怎么回来了?”李昶看着她,心头狂跳,看着她宁静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眼睛。
      柯绿华暗叹了口气,对着岭上明月,半天缓缓道:“你救了我,我难道真扔下你一走了之么?我报答你的救命大恩,等你伤好了,再走也不迟。”
      “你快点离开。他们还剩四个人,就算我没有受伤也打不过他们,我……你别在我旁边碍手碍脚的!”李昶移开眼睛,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个了不起的勇士,我很钦佩你。”还是个杀手,而且过于残忍了一些,她在心里暗暗叹息。
      李昶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心头万分不愿她离开,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荒野上,可也不想她这么稀里糊涂地陪着送命,他轻叹道:“你走吧,要是能回到中原,帮我带个信给东方苍龙几个人,告诉他们我是被南方朱雀所害,让王爷给我报仇,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声音里的灰心失望让柯绿华生气,她可以勉强容忍他是个杀手恶徒,可一个懦夫,绝对不值得自己又冒险又费力地相救!她腾地站起来,声音虽轻,但很严厉地道:“你这么想死?一条乱世里的狗也比你强些!你杀人,□□,像个畜牲一样地活着,现在受了一点伤,居然就连畜牲都不如了?!”
      “你说什么?!”李昶听得怒气冲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你杀害无辜,□□民女……”
      “强——”李昶差点呛住,瞪着她。“我□□谁了?”
      “我!你敢否认么?”
      “那——那是一个误会,我不是说过了么?”李昶死里逃生,临死之前孤独无依的感觉在醒来时,仍在心头缠绕不已,只觉万念俱灰,生或死毫无差别,此时跟柯绿华斗嘴,心中不由得回想当初自己占有她那柔软细腻的身子,顿时精神一震,眼睛当中泛出神采来。
      “一只狗咬了人,对被咬的那人吠几声,能让那人忘了疼么?能消了疤么?”
      “狗咬——咳咳……”这次李昶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啼笑皆非地看着柯绿华,他一向以为她善良沉静,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
      “怎样?你强要了我,害得我不得不装成寡妇,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不承认么?”她提起往事,本来只是想刺激他的求生本能,可越说越气,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的好意,趁着他重伤不适,跟他算起总账来。
      李昶心道这真是自作自受,当初鬼迷心窍冒险带着她上路,拖累了脚程,才被南方朱雀中的三个人追上,而如果不是她,那三人绝对不敢贸然与自己正面冲突,他为了她差点死在这荒野,而她竟然选在这个时候算起帐来?可往事历历在目,确实是他的错,他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救了他两次性命姑娘的清白。
      “我本来——本来想补偿你的。”他犹豫着说,脸都窘得红了,恨不得再挨这么一刀,也比这般说话好受些。
      柯绿华走过来,眼睛里像着了火似地,俯身盯着他,口气极为危险地道:“我看你有脸提一提你那八百两银票?”
      李昶见她气得银牙咬着红唇,忍不住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那八百两银子!在范阳城外,我曾经派人去找你,想把你留在我的大营。”
      “怎样?”柯绿华不懂。
      “做我的宠姬,这是无上的荣耀,我那几十个女人没一个做得到,你不觉得开心么?”
      他没听到柯绿华的回答,只感到大腿上受伤的地方一阵剧痛,啊地叫了一声,却是被柯绿华重重地打了一下。他抱着腿,疼得额头冷汗直流,柯绿华已经气腾腾地站起身,走向远处的毯子,倒身睡下,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问了她好久,柯绿华先前不答应,用毯子蒙着头,理也不理他。
      后来他不再说话,却见她突然腾地翻身坐起,猛掀开毯子,怒气冲冲地道:“几十个女人中的一个?还是无上的荣耀?!你疯了么?你常年在外面杀人,家里的那些女人有多可怜,你想过没有?”
      李昶瞪着她,长这么大,只有她敢对自己这么放肆,即使是父亲燕王,也对他恩礼有加。他成人之后,曾游历东西南北、大江上下,以所识之众、所历之广、所获之丰,赢得朝廷和军旅中的尊重,这么被人当面骂“疯了”的经历,当真前所未有。
      他本来应该很生气,可相反地,他这么看着柯绿华,心里却全是暖暖的喜悦,还笑着问她:“所以你这么生气,是因为同情她们?”
      “只要有人心的都会同情她们!我奉劝你,伤好了之后,赶紧回到家里,好好地陪你那些妻子,别再让她们望眼欲穿,年华虚度。唉,你们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一生,好日子没有几天的。”她的口气由强转弱,末了长叹一声,瞅着李昶,等他回答。
      李昶见她神情激动,瞪着自己,好像他是个强抢民女的大恶贼,他赶忙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不过实际上我并没有妻子,我十八岁那年家里曾经为我娶亲,当时我游历塞外,从未见过她,而在我回家前,她已经去世了。你刚刚说的那些女人,大多数都是我府里妾室和婢女,我答应你等我回去之后,把她们中不愿意留下的放出去,许配人家。你不必为这件事生气了,好么?”
      柯绿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呆呆地看着他,此刻在他眼睛里见不到那种寒冰般的眼神,月光下的他温柔地,甚至有点喜悦地看着自己,她好一阵恍神,河岸上栖息的水鸟扑棱棱地拍动翅膀,她才清醒过来,轻声道:“那样很好,多谢。”
      她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心头思潮起伏,听着风吹动树梢,河水拍动岸边的声音,想着刚才李昶所说的话,暗暗纳闷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温柔起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救了他,又或者他本就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她想着从认识李昶以来他所做的事,□□,杀戮,杀戮,□□,没一件好事!他刚才那样说,也许有什么更大更阴险的奸计藏在后面。
      她翻了个身,决定不要轻信他,他伤口一旦痊愈,报了他的救命之恩,她就立即离开。
      “绿华,你睡着了么?”他轻声问。
      “唔。”她答。
      李昶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恼怒,不再说话,月色溶溶,洒在她伏倒的身子上,让他心头无比温暖,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第二天柯绿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李昶推上马背,问他:“向哪里走?”
      “西北。”李昶答道。
      柯绿华也不多问,心头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待他伤好之后自行离开,他何去何从自然不必关心。二人默默西行,途中经过一个小村时,柯绿华让李昶稍待,自己骑马进村,过了好一阵,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马车出来,到了李昶旁边,她从车辕上跳下来,对李昶道:“上车。”
      李昶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马车,好像在看一堆木头破烂,“你弄这破玩意做甚?”
      “你腿受伤了,坐车对你的恢复有好处。”柯绿华耐心地解释。
      李昶摇摇头,“不行,我们要加速赶往西北,这辆破车走得太慢。再说,它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散架啦,我可没有时间拿来浪费。”
      柯绿华走过来,到了他马旁,抬起脸自下而上直视他,好像受不了他的少爷脾气似地道:“眼前只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是你自己拖着你那条破腿向西北走,可据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你的伤口就会烂掉;二是你扔下那匹马,坐上马车,跟我一起走。你选哪个?”
      这女人在威胁他?
      她非得这样咄咄逼人么?
      李昶从马上居高临下看她,即使明知道她对自己没好感,明知道眼前的她巴不得早点摆脱自己,跟他说话时口气全是容忍和不耐烦,但她那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仍有一种可以让他安心的特质,所有美好的词汇在他心头一一划过:善良,勇敢,坚定,细心……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温柔,沉默了一会儿,他顺从地——这个以前从来不会用在他身上的词,现在可以非常恰当地形容他此时的配合——从马上下来,扶住柯绿华伸过来的手,靠着她的支撑,勉力上了马车。
      满车的大粪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头,“你不能找辆干净点的车么?”
      “这是村子唯一的一辆车!”柯绿华没好气地说,她见李昶一向尊贵高傲的脸因为恶心而绷紧,控制不住自己的恶作剧,她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幸好这村子还有辆清粪用的马车,你的运气够好啦。”
      清粪的马车!
      李昶闻声赶忙抬起自己扶在车架上的手,见掌上已经沾了一些非常恶心的黄色粉末,他用力拍手,末了还把手在衣角上反复蹭,但觉那恶心的感觉怎么也擦不净,他见柯绿华在一旁笑嘻嘻地,满脸的幸灾乐祸,心情突然转佳,笑道:“上车,我们速速离开这里。”
      “把衣服换了再走也不迟。”柯绿华道。
      “换什么衣服?”李昶不解地问。
      柯绿华爬上马车,自车后的一只木桶里掏出一堆破烂,放在李昶眼前,对他道:“把你的弓箭藏在车底下,再换上这些衣服,装成是拉粪的乡民,你的那些对头绝对想不到你这种大模大样的人,会变成臭乎乎的傻小子。这样在你的伤痊愈之前,你就安全啦。”
      是啊,谁会想到堂堂燕王的第三王子,上军将军,总是一脸了不起的李昶会装成拉粪的乡巴佬呢!就是李昶自己也想不到,他盯着面前的这堆破布,非常肯定这衣服就是那些粪农的着衣,因为他鼻端已经闻到了刺鼻的屎尿骚臭味,不由得叫苦道:“有必要穿这么臭的衣服么?”
      柯绿华看李昶俊脸上痛苦的神色,她亲眼见过这个男人在鬼门关打转两次,当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却为了要穿这臭衣而如此痛苦?唉,他这样天生威仪,强悍武勇的人打扮成清粪小子,确实难为他了!她强忍住自己唇角的笑容,低声道:“没那么难,不信我先穿给你看。”
      她快速脱下自己的衣裙,拿起一件臭衣套在身上,农妇的裙子套在她身上有些短,不过既然是坐在车上,不仔细看留意不到她裙底露出的衬裤。她改装完毕,跳到车下,手不知在哪里摸了几把,再抬起头看李昶时,只见她雪白的脸上,手上,乌黑抹漆的,乌油油的头发上沾了一些草末渣须,看来已经八九分神似一个农家妇人了。
      李昶看着她,她此时样子十分娇憨动人,他感到自己的心神对她痴迷得一塌糊涂,她平素沉静的眼睛闪烁着淘气的光芒,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绝似一个纯真浑朴的农家姑娘。
      他立即痛痛快快地换了衣服,由着她把自己的脸和脖子抹得黑乎乎脏兮兮地,末了抢过她手上的缰绳,“得——”地吆喝一声,中气十足地当起了赶车的乡巴佬。
      柯绿华看李昶乐在其中的模样,笑道:“当车把式比杀手好玩?”
      李昶笑呵呵地看了她一眼,不答,反而指着她露出来的衬裤粗声粗气地突道:“把腿收好,别让别的男人看到,臭婆娘。”
      臭婆娘???!!!
      “你叫我什么?”俏脸涨红,叱问道。
      李昶意味深长地扫视她几眼,笑道:“不然叫你什么?你闻闻你身上衣服的味道,听听我们旁边嗡嗡的苍蝇声,就知道臭婆娘这三个字多适合你啦——呀,别拧人呀,大不了你叫我臭男人啊,我倒是乐意听,咱们俩一个臭婆娘,一个臭男人,正是一对儿!”要是臭婆娘换作别的女人,管定恶心死了,可眼前是柯绿华,他油然心生向往之意。
      他心中正高兴,蓦见柯绿华脸色立即沉了起来,他暗道不好,自己一时得意,口没遮拦地胡说,就忘了这位柯姑娘是不能随便用言语轻薄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正是一对兄妹。”下下辈子再作兄妹吧,这辈子,包括下辈子都只能做两口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柯绿华知道他随口胡掰,只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于路行了四五天,柯绿华采了很多草药,给李昶调养,他的伤已经渐渐好转,她在心里计算着再过五六天,他当可痊愈,到时候自己折返江南,今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奔波啦。
      “追你的那些人甩掉了么?”他孤身一人,没有东方苍龙保护,碰上那天河边三个恶魔一样的武夫,只怕还会受伤吧?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冒上来,让她心头一阵惊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安危居然让自己挂心了?
      “没有。”李昶淡淡地答。
      “没有?”柯绿华讶然,“你怎么知道?”
      “两天前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他们没认出我来。”李昶心里一点都不觉得侥幸,他边说边皱着鼻子,心想自己身上和车上的臭味,路上行人纷纷退避,也难怪南方朱雀这几人认不出他,此时就算自己父王对面走来,只怕也看不出这个一身溷衣的臭小子是自己儿子。
      “擦身而过?”柯绿华吓了一跳,看着李昶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然后你对着他们浑身发抖,给咱俩惹祸上身?”李昶挑着眉毛,神情促狭地对柯绿华说。
      “你还真瞧不起人。”柯绿华瞪他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跟那些杀手觑面相逢,恐怕还真会露馅,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惊佩他不动声色的本事。
      “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李昶口气变得一本正经,缓缓道:“或许我原来是有些瞧不起女人,不过现在绝对不会,女人中有你这样女子,我怎会再看不起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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