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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第三十一章
      向晚时,天空开始浓云密布,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降落起来。寒气侵入重衾,人在锦帐里,也要盖得密密实实地才行。柯绿华听外间起夜的仆妇轻微的咳嗽声,想着白天的种种怪事,但觉得这内府危机四伏,似乎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有条不紊地谋划着,谋划着什么,她想了两个更次,也不得其解。
      因为连日惊吓,那秀菱自大殿坍塌之后,就一直肚子酸痛,她出身大家,闺范极严,虽在剧痛之中,也强忍着躺在床上,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声张。柯绿华听她不停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身问她道:“夫人肚子不舒服?是要生了么?”
      “可能是吧。”秀菱声音微弱,后来她似乎忍不住,点点头道:“是。你快让人找我大哥来。”
      “去找杨将军?”柯绿华心中一震,想起先前在假山处,听到兰卿及其仆妇暗示的杨靖秀菱兄妹之间的暧昧之事,看着眼前美丽的秀菱,想着那天在路上擦身而过之时,所见的丰神如玉的右司御将军杨靖,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秀菱肚腹处的痛楚慢慢加剧,她点点头,一双微凉的小手伸出被子,拉住柯绿华的手道:“绿华,你我相交时间不多,我却知道你心肠极好,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看不透她的心;有些人却只要看一眼,为人如何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帮帮我吧,出去让人到我大哥家里,让他来——有个娘家亲人在身边,我——我能少怕一些。”
      柯绿华看她痛得蛾眉蹙成一团,答应一声,下床披衣,走到外间,喊起仆妇丫环,一直预备着的两个稳婆也自被窝中被拉起来,油灯蜡烛,顷刻间在各个屋子亮起。她披上御寒的大衣,掀帘子推开门,走到外面。半夜里天和地都是漆黑一片,风夹着雪扑扑地落在她的脸上,刚自暖乎乎的被窝里带出来的一点暖意,立时被吹得无影无踪。绒绒的雪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她急匆匆地奔向二门,叫起一个守夜的小厮,让他出去找人到右司御将军府,通知杨靖来探望秀菱夫人。
      那小厮去了。她一个人沿着积雪的庭院慢慢地向回走,听着自己脚下沙沙的踏雪声,静夜里,风雪外偶尔送来几声女人的呜咽,柯绿华脚步沉重,越走越慢,最后停在结冰的池水边,遥望着灯火通明的秀菱寝楼,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站了多久,寒气沿着她的脖项和罗裙浸透全身,她索性坐下,抱着膝,嘴里不停向手上哈气,却再也不想踏进秀菱的屋子半步。
      四更天的时候,她看见有王府官带着杨靖匆匆赶来。天就要亮了,雪越下越大,她嘴角两边的鬓发被自己呼出的热气哈得结了一层冰花,身上的衣服渐渐有点湿,猛地想起那天李钦躲起来的山洞,裹着衣服急匆匆地向着那山洞跑去,路上经过兰卿寝楼时,东向的窗子里透出一抹遮遮掩掩的灯光——看来这个夜晚,难以入眠的女人不止自己一个。
      她知道万万不能睡着,就在山洞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形单影只,空空空的脚步回响钻入自己耳朵里,有点无奈,有点凄凉——她从来不知道嫉妒会让人这样痛苦,她无论怎么劝说自己,还是受不了,受不了那个苍龙亲过幸过的秀菱生下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唉,不管兰卿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个即将来到世上的小王子或者小郡主,总归是姓李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趁着各处的人还没有起来,她一溜烟跑到自己原来跟蕙芳合住的屋子,咚咚咚地三两下把她敲起来。等她打开门,柯绿华闪身进去,对着满脸惊讶的蕙芳抖颤着道:“我累了一个晚上,姐姐,我能不能借你的被褥,在我原来的床上睡一会儿?”
      蕙芳看她嘴唇发青,浑身哆嗦成一团,顾不上多问,帮着柯绿华把衣服脱下来,扶着她上了自己的床道:“你睡这里,还热乎着呢。我也该起来了,我去烧些热水,你放心睡吧。”
      柯绿华很感激蕙芳的不多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找借口,解释自己这样冒失莽撞的行为。热气扑着冷身子,她打了几个喷嚏,朦胧中似乎蕙芳喂了自己好多热水,她终夜受冻,内外熬煎,这般胡思乱想最耗人心血,此时心头一暖,终于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她梦见野马川畔苍龙自冰冷的川水里把自己捞起来,她冷得浑身僵硬,他火热的大手不停地在她凉凉的肌肤上摩挲,渐渐地她不冷了,不冷了之后她想起来自己有多爱他,而他竟然就在自己怀里,我可真傻,她在梦里叹息,他就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好好地亲他啊?她亲啊,亲啊,一边亲一边流泪,不想流泪,偏偏流个不停,听着山洞外随着风雨吹来的金戈铁马之声,她在梦里焦急万分,她们带着兵马来抢苍龙了?我孤身一人,我抢不过的,她无奈地看到自己怀里的苍龙站起来,只淡淡一笑,挺直高贵的身姿毫无留恋地转身,上马而去。
      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看着他越走越远,就要看不到了,她心头又急又恸,立时惊醒。
      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油纸窗外耀目的一片白,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耳朵根处凉凉的,她伸手一抹,竟然满脸的泪水。想着梦里苍龙的绝情,自己的无奈,虽然明知道是梦,就着这寂无人声的时刻,还是扑倒在被褥里,哭个肝肠寸断。
      哭了一会儿,她听见外面似乎隐隐地真有铠甲铮铮的声音,她梦里的金戈铁马,赫然出现在这只有女人和太监才能进出的内府中!
      她心头一跳,难道秀菱的孩子真的福气大,就在其降生的这天,苍龙回来了?她跳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打开门,雪仍在下,齐膝深的积雪让她举步艰难,沿着下等仆人的青砖平房跌跌撞撞地向声音来处跑,等到终于能看见庭院时,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在当地。
      雪色中,平时开阔的后府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赤青的铠甲,长刀、厚楯、强弓、弩箭、方槊,森然林立,足有二三百人。在这些兵士的前面,是十个执着团扇的青衣,团扇下一辆三马所拉的高车好似刚刚停住,御者下来,金色的脚踏放在雪地上,有八个侍者将一条金色地毯顺着脚踏铺开,柯绿华沿着地毯所铺的方向看上去,其尾端是到了秀菱的寝楼门前。
      不管这车里的人是谁,她都知道一定不是李昶,他那样的性子,这般繁琐的礼数和排场跟他最不相宜,虽然他出身至尊至贵,可在她心里,苍龙似乎仍是当初二人亡命天涯时的那个粗鲁汉子。
      若他一直是那个粗鲁的汉子,而不要半途变成什么王子,该有多好!
      果然,内侍掀起马车帘子,一个三十上下身形略矮的男子走下来,下颏微须,体态丰肥,这男子下来后并不前行,而是躬身侍立,车上又下来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子,朱红的大氅披金戴玉,龙凤花冠口吐二十四粒明珠,搭在她额头,美人如玉,看似极为娇柔,但顾盼之间,威仪天生,让人目光不敢与之相接。
      柯绿华想起昨天那太一真人的话,此时见了这二人这般排场,知道是燕王正妃和燕王世子李旭到了。

      一左一右两个青衣撑起伞,姜妃和李旭站在马车下,苍龙府里的人并没有想到她母子二人竟亲自前来,此时黑压压地自各房里跑出来,跪倒在秀菱门前台阶下。
      “我听真人说昶的宅第出了太多稀奇事,心里不放心,拉着旭过来看看。既然屋子里的人在生孩子,咱们别进去打扰,就在这里说吧。”姜妃的声音和煦轻柔,听在人耳里,极为舒服。
      那金大总管听了,忙爬起来,把最近发生的古怪统统说了一遍。
      姜妃待他说完,点点头道:“此事可大可小。昶是上军统领,若被那些无知无识的刁民听了这样怪谈,利用起来,搅乱民心,恐怕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姜妃的话刚落,方才跑去请了姜氏母子的那个太一真人抢上来道:“娘娘这话说得极是!三王子府上闹鬼现蛇,非为他故,只因三王子殿下久在外头,家中无主,就如大厦无梁,船行无舵,那些魑魅魍魉,少了贵人镇压就共起为妖。这天下事就怕有心人作怪,现在王爷的大军停在江北,隆冬已至,一时不会兴兵,何不就让三王子殿下回家一趟?”
      姜妃微微沉吟,方对着金大总管道:“让书记官修书一封,给昶说说家里的这些事,回不回来让他自己定吧。”说到这里,抬手指着自己身后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对身边一直不作声的李旭道:“让这些人四下散开,到各个殿里看看,若是有什么可疑的,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旭点头,传令下去,几百个士兵立时冲进各处屋宇。柯绿华听见惊恐的喊声此起彼伏,摔砸声,破碎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她看着姜妃那淡定自若的神态,暗想这王妃口蜜腹剑,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是来镇鬼捉妖,实际上跟抄家没分别——李昶人又不在家,这姜妃以王妃之尊行抄家之实,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站在墙边,穿梭来去的杂乱声里,依稀可以听见秀菱的痛叫,一眼扫见在姜妃前侍立的兰卿脸色苍白,这深深内廷,这一刻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其实想通了,匆匆百年,所有的欢喜忧愁都不过是一刹那,争来斗去,又有何趣味?
      她心中暗叹,说得容易做来难,若真的是那样,自己又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阵杂乱的踢踏声让她转过头,只见十几个兵士从内书房里跑出来,内中一个跑到姜妃跟前,手里捧着一摞信件,恭声道:“启禀娘娘,这里有一些书信,娘娘要不要看看?”
      那姜妃听了这话,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柯绿华心中一寒,盯着姜妃手中的信,暗道对啦,这就对啦,以王妃之尊来到苍龙府上,当然不是真地信了那些妖魔鬼怪的无稽之谈!
      姜妃和李旭默默读了那些信,姜妃素手轻挥,薄薄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雪,很快地湿了,她声音中的寒气比这天地间漂浮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我姜家为了王爷的大业,上上下下死了几十口,孤儿寡妇成群结队,想不到三王子竟然恩将仇报,勾结顾英,意图灭了我们姜氏,真是让人心寒!”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秀菱寝楼内,传出一阵凄厉的大叫,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几个浑身是血的稳婆仆妇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边仓皇跑一边大叫道:“妖怪!妖怪!菩——菩萨保佑。”
      人群中的兰卿这时站出来,大声喝道:“你们乱什么?娘娘在这里,怎么这么没规矩!什么妖怪?”
      那些仆妇和稳婆统统说不出话来,姜妃对着自己带来的内侍作了个手势,两个内侍冲进去,不一会抱出一个襁褓来,其中一个来到姜妃身边,声音哆嗦着道:“娘娘,三——三王子殿下的侍妾生了个妖——妖怪!”
      姜妃听了这话,不惊反笑,眉梢挑起,眼角慢慢扫过自己带来的人,末了对李旭轻声道:“你跟真人一起过去瞧瞧,看看是不是真的妖怪?”
      李旭和太一真人一起走到抱着襁褓的内侍身边,李旭比那老道士年轻些,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手捂着嘴赶紧走开。那老道士太一真人看了又看,方转身对姜妃恭声禀道:“有头有目,无手无足,确实是个妖怪!娘娘,古语云,有形不成,有体无声,这妖物似人非人,不能出声,是家国灭亡之兆啊!”
      所有人听了这句话,都大惊失色。姜妃嘴角崩紧,皱眉道:“此话当真?”见太一真人点点头,姜妃微一沉吟,吩咐李旭道:“旭,派人把里面生了怪物的妖精关住。这楼又是闹鬼,又是蛇,如今还生了妖怪,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她随口吩咐完,看着李昶府里的下人,轻声加了一句:“这件事若有外传,你们都跟着进这楼里陪葬!”
      她说完转身欲上车,李旭在他母亲离开前,讷讷请示道:“娘,你的意思是——连那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一起烧?”
      姜妃定定地看了一眼李旭,叹息了一声道:“不然怎么办?这样的妖孽活着,传出去咱们的名声还要不要?”
      李旭踌躇片刻道:“娘——”
      李旭的犹豫让姜妃脸上勃然变色,本欲离开的人,突然掀开车帘,自车上下来,对着领兵的头领下令道:“进去绑住那个妖孽,放火!刚才所有自屋子里跑出来的人,全都绑在里面烧光!”
      那将领应声转身,喝令手下军士动手,所有刚才自产房跑出来的丫头仆妇稳婆全都被五花大绑,扔进秀菱寝楼。大哭声喊冤声震天般地响起来,立在漫天白雪中的燕王妃丝毫不为所动,青衣帮她掸去朱红大氅上的雪,听她微笑着道:“这场雪把衣服都弄脏了,咱们回去吧。”
      柯绿华原本立在下人房的墙脚下,眼前的惨剧吓得她双膝发软,心中翻来覆去地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快点离开这里!”风卷着地上的积雪,在墙角边堆得高高的,她蹲身抓起一把雪,放在额头上,冰凉彻骨地寒意渗进脑海,总算稍稍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我要去找高得禄大哥!等这些人一走我就去。”
      燕王妃带来的军士燃起火把,只等王妃的车驾离开,立时放火。哪知就在王妃马车的御者刚刚掉转马头,只听内廷之外一阵惊天动地喊声,仿佛间似乎有千军万马冲杀过来一般,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李旭跟姜妃所带来的军士乃是世子府里虎威营的一部分,此时李旭听得不好,喝令手下的虎威军士聚在燕王妃车驾周围,强弓硬弩,一齐对着内廷之外喊声来处。
      内外间隔的大门被撞开,冲进来的军士人人手里拿着盾牌,拥着一个全副铠甲的大将杀进内廷花园。柯绿华见这大将不是别人,正是秀菱的哥哥右司御将军杨靖!他不是在秀菱寝楼么?
      只听那杨靖大声喊道:“王妃不仁,倒行逆施,今天宰了她替天行道!府中的金银财宝,花花娘们,谁抢了就是谁的,是好汉的就快动手,大家到山上快活为王去!”
      这杨靖带着李昶府中卫队龙翔营冲杀过来,漫天雪海里,一刹时刀光剑影,青的铠甲红的血,无数的人倒下,仓皇逃窜的下人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一个,倒在雪地里,双方士兵踩着无数死尸厮杀在一起,血腥味中人欲呕。
      柯绿华原本躲在墙角,此时看见这般野蛮的屠杀,知道一会儿工夫,这些趁火打劫的士兵就会冲到各个房子里烧杀抢掠。她为人越是害怕,大脑反而越是清明,当此生死攸关的时候,立时想起那天李钦藏身的山洞,眼见双方鏖战正酣无暇他顾,她沿着下人房子的墙脚,快速地向假山丛中跑过去。
      堪堪跑到山子石洞边,只听杨靖的声音大喊道:“抓住王妃!抓住世子!别让他们跑了!”
      柯绿华钻进山洞,沿着洞沿向外观看,只见姜妃和李旭带来的虎威营寡不敌众,很快死伤殆尽,姜妃和李旭已被叛乱的士兵挟持住了。那杨靖带着几个叛军冲进秀菱房内,一会儿工夫他怀里抱着妹妹秀菱走出来,白雪皑皑,那秀菱的脸色竟比这白雪还要苍白几分。
      杨靖抱着秀菱欲上马,秀菱却突地阻住兄长,指着台阶下缩成一团的兰卿颤声道:“大哥,杀了她!把她眼睛舌头都挖出来!”声音凄厉怨毒,跟柯绿华熟悉的那个斯文有礼的秀菱判若两人。
      “好!”杨靖对妹妹言听计从,把秀菱放在马上,抽出犹带血痕的大刀,向着兰卿走过去。兰卿惊恐得大声叫喊,声音送入柯绿华耳朵里,这一天之内看到了太多的死伤,柯绿华再也站不住,扶着山石慢慢滑倒。
      “他们要杀我娘么?”她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颤声问。柯绿华回过头,看见五岁的李钦自他平素藏身处爬下来,欲冲出去看他娘亲。她一把拉住李钦,感到怀里的孩子颤抖成一团,听见山石洞外兰卿凄厉的惨叫,她心中一痛,双手捂住李钦的耳朵,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小小的人挣扎着哭喊:“我娘呢?我娘呢?他们要杀了我娘么?”
      柯绿华紧紧抱着李钦,把他的哭声闷在自己怀里。眼前这王侯之家发生的人伦惨剧,跟李昶八岁亲眼看着自己娘亲被人勒死,差相仿佛,至尊至贵,到了今天血染金阶,富贵风流,真成了镜花水月的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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