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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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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屋子里静悄悄地,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此刻一点声息都没有。李昶已经睡了几个时辰,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把她搂得紧紧地,似乎生怕她跑了一般。
她心中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看着李昶熟睡的脸,轻轻唤道:“苍龙,苍龙,醒醒。”见他没回答,柯绿华欠起身,轻拍他的脸,“苍龙,别睡了。”
“别吵。”他翻了个身,一只手把欠起身的她按倒,一只手自然地向她胸脯探去,脸凑在她的脖子上,深吸口气,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迷迷糊糊地喃喃道:“好香!我要再来一次。”
柯绿华忙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被子盖住自己,轻声道:“别闹了。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讲。”
本来迷糊着的李昶蓦地清醒,眯细了眼睛看着她,神情当中的警觉把柯绿华吓了一跳,听他正容道:“什么重要事情?哪个王八蛋对你胡说什么了么?”
“胡说什么?”她倒被弄糊涂了,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犀利冷酷的光芒,忙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轻轻道:“怎么了?有事情发生了么?”
“没——没什么。”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刚才略微紧张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方道:“你想说什么?”
柯绿华本想说自己的爹爹还活着,要回家一趟,可在话临出口的时候,觉得才跟他团聚,就谈及离开终究不妥,临时改口道:“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府上发生了很多事,你知道么?”
她感到李昶点点头,好半天也没听到他回答,不由得诧异道:“你不想追查一下么?钦儿的娘也死了,还死了好多别的人。”
“我知道是谁干的。”李昶缓缓自床上坐起,柯绿华见他强壮的脊背胳膊上肌肉紧绷,良久他回过头来,对她轻声道:“王妃想逼我回来,她等不及了,想先下手杀了我。这女人除了心眼狠毒,别的实在是个蠢材,那个家我要是在乎,也不会这十来年日日漂在外面了。”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平素冷酷无情的一个人,这时候脸上竟然现出一丝软弱。
柯绿华看了,心中一动,伸出手握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她问。
“那个家里,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他低声道,伸手把她拉在怀里,极轻极柔地吻着她的嘴唇,知道她这样被吻着的时候,最容易心软。他吻了她好久,才低声道:“我已经打定主意,把姜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绿华,你懂我的难处么?”
“我懂。”她看他眼睛里的脆弱和伤心,心中满是对他的怜惜,伸出手来回抱着他,轻声叹道:“唉,在你家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想要是你不是什么王子,咱俩找个乡下地方隐居,该有多好。那样就只有咱们俩个,再没有别人。”
“不用隐居,也只有咱们俩个。”李昶的声音犹豫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可在那之前,很多事情我都身不由己,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绿华,你能不能试着体谅我?”
她听了,抬起头看他,半天轻轻笑道:“对不起我的事儿?啊,你是不是没把裤带系牢?”
“我要娶姜家的小姐,日子都定了,就在十天之后。”他一鼓作气地说道,末了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他见她先是怔了怔,后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消失,原本满是笑意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整个人仿佛僵硬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这是父王指定的,他认定我们离不开姜家,我要是不同意,手里的兵就得给我二哥。绿华,那样一来,我死得比大街上的虫豸都快。你向来通情达理,咱二人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我答应你,等灭了姜家,再把这天下定了,咱们再也不分开。行么?”
他说了好多,柯绿华始终一动不动。被子下两个人相触的肌肤原本温暖亲昵,这时候竟然疏离起来,她人还在这里,心却远得他难以触摸。生平从未惊慌失措的人,这时候也有些六神无主,抓住她的肩膀,他一叠声问道:“绿华,你听见我说话了么?你懂我是没法子,对不对?”
她愣愣地看着他,好久之后,伸出手来 ,摸着他的脸,轻声叹道:“可怜的苍龙,真是辛苦!”
他感到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冰凉,心头一惊,见她脸色白纸一般,平时红润的双唇毫无血色,如果她大哭大叫大吵大闹,他心里反而会安心些,“绿华,我知道委屈你——”
他话没说完,感到她轻轻咳嗽了一下,见她拉起被子,捂在嘴上,好半天咳嗽不停。他拍着她的背,看着她雪白的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她空洞的眼睛扫过自己时,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她在想什么?
他问了很多遍,她只是轻轻摇头,偶尔闷在被子里咳嗽几声,在静寂的屋子里听着,带着一股子令人心灰意冷的绝望。
“别抱着被子了!”他猛地伸手扯开她紧紧抓着的被子角,大红的锦缎上,翠绿的绣线鸳鸯已是殷红一片,看着她嘴角边的血迹,李昶心中剧烈一震,颤声道:“你吐血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伸手去拿丢在地上的衣物穿在身上,轻声道:“从小的毛病,不要紧。”
若是他稍微驽钝一些,或者在乎她再少一些,他或许该庆幸她没有大吵大闹,他看着眼前静静地着衣的柯绿华,眼角扫到被子上的血迹,素来刚硬的内心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我——我去找个太医看看你。”
“不用了。我自己懂得医术,没什么要紧。你歇着吧,我去看高大哥。”
她迈步向外走,李昶猛地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早前她欢天喜地的容颜那样清晰,眼前这张脸却死气沉沉地,无情无绪,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她不对劲,看着她的眼睛,他原本想求她别离开,哀求的话没说出口,他就已经知道哀求没有用的。
她先前说他可怜,难道她想偷偷离开么?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憋闷,眼睛里露出冷酷的光芒,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大声道:“不准走!听见了么,你哪里都不许去!”
“你要娶妻了,怎么安置我呢?”她好像没听到他声音里的冷酷和绝望,只轻轻问道。
“你留在晞的府上,等我大事一了,这天下都是我的了。我说过永远不会委屈到你,这一次一定算数!”
她听了,低下头,满头的黑发披散在脸颊两侧,显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更是苍白。后来她抬起头,回身在桌子上拿了把簪子,手绕到背后,胡乱挽了个髻,髻子没挽成,但听得啪地一声,簪子裂成两段掉在地上,碧绿的翠玉又碎成几截,映着窗子□□进来的正午阳光,闪着惨淡的绿芒。
她怔怔地盯着碎簪良久,蓦地转过身,向着门口跑去。
李昶追在后面,在她打开门之前抓住她,她回过头来,看着李昶,低声道:“放开。”
“我不。”他紧紧地搂住她,以往她生气了被他搂住,会踢手踢脚地挣扎,这时候却僵硬地凭他搂着,他心里着急,明知道没用,仍忍不住低声求她:“别走!你要我求你么?那我就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你的父王,你想要这天下江山,我挡在路上做什么呢?”她看着他,以往看着他总是柔情无限的眼睛,这一刻恍如看着陌生人。“以前素兰姐姐说铁勒大人是天上飞的苍鹰,她不过是大草原上开着的一朵小花,那时我不懂,现下我懂啦。苍龙,你做你的大事吧,我——我不挡着你了。”
她慢慢地挣脱开去,李昶看她拉门,她没有说离开,可他知道她要走了,离开他,抛下他一个人!想到自己那样哀求她都没用,她这样地绝情,这样地不识大体,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伤心,肆无忌惮冷酷无情的天性占了上风,他一手猛拉住她的胳膊,一手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道:“你想走么?我告诉你,你哪里都去不了!哪怕捆住你的手、绑住你的脚、勒住你的嘴,我也不会让你走!我当初发誓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你当我说着玩儿么?”
他知道自己每说一句,她的心就离得更远,刚刚还缠绵在床上的两个人,这一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他心里越是绝望,就越是恨她逼得自己这样绝望,他想着自己只是暂时娶一个痛恨的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受一点委屈?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忍一下?他心里只有她一个,难道还不够么?这天下哪个王公贵族会心甘情愿只有一个女人的,他给了她那么多,她呢?一点点小小的委屈都不肯忍受!他欢喜的那个大方明朗、与人为善的柯姑娘,那个咬着牙救了强犯她的人的柯姑娘,那个朗月清辉下温柔喜悦望着自己的柯姑娘,什么时候再也不肯为别人着想一下了?
“要是我死了呢?”她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
他抓着她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脸上激愤的表情变成震惊和难以置信,良久他松开她,他赤裸的强壮胸膛上,心口处一条长长的疤痕变得血红,他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疤,又看了看她,一个素来骄傲尊贵的人,再开口时,声音里全是掩饰不住的伤心:“你宁可死,也不愿为了我委屈一下?”
她没有回答,静静的眼睛就如她的人,如果以往的她是一团活泼跳跃的火焰,这一刻也只剩下了灰烬。
他看着她的脸,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她的脸上肌肤——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他感到自己胸口似乎被重锤狠狠地砸着,一下一下,砸得他喘不上来气。自从娘亲死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谁伤心流泪,这一刻却眼睛酸痛——他是那铁打一般的汉子,如今就算要流泪了,也只往肚子里流!
况且这天下,又有谁在乎他流泪?既然没人在乎,流泪又有什么用?
他把手自她脸上移开,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道疤上,冷冷地道:“我常常想,当初若是在范阳草棚里,我没有看见你,或者我看见你了,你没有给我疗伤,又或者你给我疗伤时,没有把你那该死的头发擦到我胸口上,我今天是不是活得好点?你不必以死相逼,我当初强占了你,又他娘的欢喜上了你,早该想到会有报应!我虽然畜牲一般,杀害无辜,强犯良家妇女,可唯独不敢把救了我几次命的恩人怎么样。”说到这里,他放开她的手,掉转身子走回室内,再说话时,他声音已经回复如常,一如当初她在高家镇初识他时那般坚定强悍:“你不必以死相逼,我放你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强壮赤裸的身躯,刚刚还在床上暖着她的身子,好像永远也要不够她一般,每进入一次,就要她喊着他的名字——她也曾以为自己就是他的,从身子到心,都是他的。
一心一意,白头到老,终究只是她的一个梦吧?
她伸手拉开门,刚刚跨出一步,听见身后的他低低地道:“只是,离开了我,这天下哪里你能存身?不管你到了哪里,终究还是会被我找到,我说过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我向来说到做到!你好好地活着,不过三年五年,我大事一了,一定会去找你,行么?”
“不必了。”她低声答,心头闪过百年一瞬,如愿者稀这句话,如果当初她听了空慧的话,出家为尼,那就不会有今日心如死灰的惨淡收场了吧?她无比向往的外面的天地,看了一遭,走了一遭,自塞北走到中原,再到江南和戈壁草原,与眼前这个人中之龙般的男子尝尽了恨与爱的千般滋味,到如今不过是一场空梦:“我生下来,就该出家的,人毕竟扭不过天意。你不必找我,我吐了血,出家或许还能多过几年平静日子。你就当咱二人从来不曾相识,各自保重吧。”
“出家?你要出家!?”他大吼一声,强自镇定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追了上来,“不准!你出了家也没有用!我大事一了,一定找你,哪个破庵烂庙剃了你的头发,我就把老秃驴们的脑袋砸开花!你不是心地善良么?不是与人为善么?要是不想连累别人,你最好把这头该死的长发给我留着!”他嘴上说得凶,心里却越想越怕,一会儿怕她真地死了,所以愿意放手让她走;一会儿又怕放手之后,她逃走了,逃到天涯海角,让他再也找不着;一会儿又想到就算找到了,如果她真地出家为尼,真地断了七情六欲,那时候每天搂着一个心如死灰脑袋光光的小尼姑,又有什么趣味?
她轻轻摇头,对他恶狠狠的话好像没听到一般,开门走了出去。他看着眼前合上的房门,静静地站着,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向后院子走去,上了穿廊,就再也听不到了。他回身穿上衣裤,快速冲出门,到了内外间隔的二门口,对着一直守在那里的七个贴身死士中的王亢陆心发令道:“柯娘子刚刚走。你们俩从今天起,带着咱们的人,暗地里跟着她,不管她落脚到哪里,都给我盯住!”
王亢陆心连忙答应。王亢为人十分精明,听了立即对李昶道:“不知道王子让我们盯多久?”
“盯到我当了皇帝为止。”李昶静静地道:“看住她,杀人放火随便你们,就是不能让她出家!更重要的是,不准她嫁人,嫁了谁就给我宰了谁!”
陆心王亢心里都暗暗叫苦,这差事可当真棘手,他们跟随李昶这么些时日,都知那柯娘子是王子心头肉一般,摸不得碰不得,若她铁心要出家要嫁人,他俩又不敢硬来,能有什么法子阻拦?二人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走出去传齐人马,换上便装,围在李晞宅子周围,只等柯绿华一出现,就跟在后面。
王亢陆心办事向来万无一失,可李昶还是不放心,为免意外,又让朱角去内廷安插人手监视柯绿华。安排已定,回身到房里,这屋子片刻之前,还有她的气息,她扭着手,雪白的脚丫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娇羞样子,仍在自己眼前闪现,而今佳人已杳,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毫无办法!
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怔怔地坐了很久,很少回忆过往的人,这一刻跟她的往事却一幕一幕在心头划过,想得越多,她美丽宁和的脸越是清晰——皇帝,只要他做了皇帝,指点江山也好,留住自己爱的女人也好,再也没人敢指手画脚!!
他穿上衣服铠甲,出门之前,不自禁地回头,最后看一眼她刚刚还赤裸在自己身子底下的床,大红锦缎被子上染着血的鸳鸯,鲜红刺目——她柔弱的身子,没有自己在她身边,可会一切平安?
他拔出刀,走回床边,挥刀将那对染血鸳鸯割下来,裹成一团放进怀里,走出房去,这一次,他再也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