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 39 章 ...
-
第四十章
李昶骑着马漫无目的地疾冲良久,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柯绿华冷淡绝情的话,欢欢喜喜地赶路来到这黑河堡子,竟然是如此收场,他越想越是激愤,快马加鞭向着树林浓密处而去。
七折八拐,在离黑河堡子不远时,耳中听见十步之外的树林深处传来淙淙的流水声。他心中思绪纷扰,遂调转马头,向着水声流处骑去。穿过一处树林,那林中树木高矮错杂,光线极暗,一人一马在其中险些迷乱了方向。走了良久,方才看到树林尽头,他心头一阵轻松,快步冲出林子,明亮的月光毫无遮蔽地洒在他身上,眼前细草如丝,野花铺径,不远处一带溪水向东汨汨而去,银练一般在月色下闪着光辉。岸边蛐蛐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除此而外,万籁俱寂,衬得这夜如此宁静,安逸得宛若世外桃源。
他心中本来乱成一团,这时对着这月夜清溪,微风细草,心头稍稍平静,遂翻身下马,信步走到溪水边,举目四顾,战鼓声厮杀声,离此地如此遥远,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农,堪比不知今世何世的桃花源中人!那些身处战乱之地的中原庶民,境遇比这不知道凄凉多少倍。想到这里,回思柯绿华刚刚所说的话,他那时候怪她躲起来不见自己,此时回思,她所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他出身尊贵,为人精明豪横,一生呼风唤雨,当真是为所欲为,从未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过,当日在野马川畔给柯绿华诚心诚意地道歉,算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当初举兵剿灭姜氏,心中想得最多的也是自己,若是不反,性命难保,燕王、王弟晞,甚至天下江山,通通置之脑后——若真地考虑周全,也许就不会害了他父王的性命。
举兵造反害了自己父亲,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疤,这两年扫荡南北,天下平定在即,他心中却更多地想起养育自己长大、一心欲当皇帝的父王。若父亲还在,这帝位马上就是他老人家的了,他老人家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李昶长叹一声,父亲已然不在人世,扫定鲜州黎州的几个反贼后,自己势必登基,因为天下一日无君,就难免有人心生觊觎——只是当日他起兵造反得到大权,事后虽然昭告天下,将罪责一概推到姜氏身上,但在南方仍有一干腐儒认定燕王第三子豺狼之性,说他害死生父谋害功臣诛杀无辜,这些读书人脑子僵,偏偏骨头硬不怕死,极能煽动民心——想到这里,他皱紧眉头,三国时曹孟德为防后世千载骂名,终生没有登基,直到他过世,儿子曹丕才当了皇帝。
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李钦,自来到黑河堡子,还一直没有机会看看这孩子,听王亢和陆心的话,钦儿现在长得又高又壮。这孩子现在快十岁了吧?
“王子,夜深了,咱们回去吧。”一直静立在树林边的两个亲兵之一看夜露风凉,王子痴痴而立,害怕王子受了风寒,遂恭声道。
李昶点点头,良辰美景当前,可惜他一生注定要跟战场厮杀为伴,片刻轻松不得,想到这里,他抬脚把脚下的石子踢进潺潺溪水中,啪啪声击碎夜的宁静,岸边水草里栖息的野鸭嘎地一声,振翅而飞,没入夜色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振翅而飞,他怔怔地看着野鸭消失的茫茫夜空,心头暗羡这生在旷野里无拘无束的野禽,禽鸟尚能展翼高飞,他富贵已极,却一点自由都没有。
他回身上马,这一次不再停顿,直接奔回黑河堡子,下马进屋,楼上柯绿华的屋子里到处都有她的气息,他受不了那空荡荡的房间,找了一处客房,胡乱歇息到天明。
一大早起来梳洗之后,李昶叫过高得禄道:“得禄,去把钦儿带过来。”
高得禄昨晚也没睡好,这时候看了李昶铁青的脸色,小声问道:“三郎,你跟柯妹子咋样了?”
李昶原本背门而立,听了高得禄的话,慢慢回过头,扫了高得禄一眼,冷冷地道:“把钦儿带过来——得禄,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看人脸色?”
看人脸色?高得禄心里叹口气,他自然会看人脸色,就是因为看出来三郎心情极差,才问这么一句的啊?他跟李昶交往越久,越是发现,这位三王子虽然面狠心狠,但对自己却颇为照顾。他心中念着跟李昶一起在矿坑中的煎熬日子,感激李昶在危急中还把自己救出矿坑,甚至在逃出来后,还送他进王府照顾柯家妹子,让他在乱世之中有个栖身之所。高得禄没有亲人,身子又残了,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室家之想,但在黑河堡子这段日子,整天跟柯绿华和李钦在一起,柯绿华和李钦对他就如亲人一般。尤其是李钦,因为亲生父亲不在身边,高得禄整天陪着他,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山里湖里地打猎捉鱼,跑马放鹰,高得禄性子又好,照顾李钦尽心尽力,使得李钦对高得禄极为依赖,片刻也离不得。
高得禄心中想着这些,脚下却没敢耽误时间,快步出门而去,不一会儿拉着睡眼朦胧的李钦进来。
那李钦将近四年没看见父亲,黑河堡子又没有下人时时提点他记得父亲,差不多连爹爹长什么样都忘光了。
这些年对这个将近十岁的孩童来说,真是快乐无忧,每日里除了跟高得禄赛马钓鱼,就是踢天弄井地淘气,呼朋唤友,聚起众顽童在黑河堡子山野里撒欢地戏耍。柯绿华对他的功课也不像王府的师傅一样严苛,多数时候,就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这李钦真是爱极了在这里的日子。
此时被大伴高得禄生拉活拽地拉下床,迷糊中乍一见全身青袍的父亲,高大威武,眉宇间英气勃勃,李钦不自禁地有点害怕,向后退到高得禄腿边,紧紧靠着高得禄,轻声嗫嚅道:“爹——,你——你来了?”
李昶看着儿子,这些年没见,这孩子长高了许多,挺直的身子很是健壮,长大了会跟自己一样是个大个子。那原本雪白娇嫩的肌肤被乡下的大风吹得微黑,但容貌依然过于俊美,不太像自己,倒像他过世的娘亲兰卿多些。
李昶坐在椅子上,对李钦招手道:“过来坐下,跟爹爹说说话。你在乡下都学了些什么?”
李钦听了,心吓得突突跳。他极少碰那些烦人的笔墨,把原来王府里师傅教的那些学问,什么经史子集统统忘在脑后,再说【帝王要览】,【治世全书】这些书,柯姑姑家里也没有。他心里害怕父亲察看自己的学问,在高得禄身上靠得更紧些,恨不得猫在高得禄身后,可是又不敢猫着,因为他依稀记得爹爹最恨胆小鬼!
高得禄把手放在李钦肩膀上,低声道:“钦少爷别害怕,跟你爹说说,你都学了些啥?”
李钦瞅了一眼父亲,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你快十岁了吧?怎么还是这般胆小?”李昶皱眉,看着缩在高得禄衣襟处的儿子,脸色沉了下来,十分不悦。
“钦少爷不胆小,他春天还杀了一头狼呢。对不对,钦少爷?”高得禄拍着李钦的肩膀,知道这孩子是怕父亲才唯唯诺诺,也难怪孩子怕他亲生的爹,连自己这七尺高的大人都怕苍龙呢,估计这天下就有一个人不怕李昶的,那就是柯妹子。
“哦?杀了一头狼?”李昶冷冷的脸色微微柔和了一些,站起身走到李钦身边,看着儿子道:“给爹说说,你真杀狼了?”
李钦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看见父亲脸色变佳,遂笑着道:“对啊,爹,我真地杀了狼!那时候雪还没有全化,我跟狗蛋和小宝他们一起出去凿冰掏鱼。然后看见雪地里有印,小宝说那是狼爪子的印,狗蛋就说大雪天狼没有吃的,可能冻死了,我们去把它捡回来,把狼皮扒下来做双靴子穿。于是我们三个就顺着脚印追过去,哪里想到那狼根本没冻死,大尾巴在雪上扫来扫去,扬起老大的雪珠,还瞪着两只黄眼盯着我们三个,它嗖地一下就扑了过来。我们赶紧跑,可狗蛋跑得慢,被狼咬住了脚脖子,我吓坏了,是我让狗蛋出来陪我掏鱼的,要是他被狼吃了,我就太对不住狗蛋了。我猛地掏出刀子,回过身去用爹教的使刀法子,一下把刀捅进狼眼睛里,它疼得放开了狗蛋,撒腿就跑。那时候正好大伴高得禄出来找我,他追上去,把那狼背了回来,夸我杀了一头狼,说我很了不起哪。”
李昶心头大悦,伸手把李钦抱起来赞道:“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十岁杀了狼,还是从正面把刀子捅进狼眼睛,真是勇气可嘉!”
李钦被父亲举在空中,高兴得哇哇乱叫,好一会儿李昶才把儿子放下,对李钦道:“大伴?你叫高得禄大伴?”
“是啊,高得禄整天陪着我玩,要是我有一会儿不见了,他就急得乱转,生怕我丢了,或者被狼吃了,连我跟狗蛋小宝他们出去掏鸟窝,高得禄都要跟着。我就叫他大伴了。”
李昶听了,转头对高得禄道:“辛苦你了,得禄。”
高得禄忙躬身道:“小王爷聪明伶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李昶点头赞同,由钦儿刚才所说,这孩子不但勇敢,而且心地不坏,将来当了皇帝,定会是个明君。他拉着儿子的手问:“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想不想跟着爹回宫?”
李钦摇摇头:“不想。我跟柯姑姑,还有大伴在这挺好的。爹你也留下吧?”
李昶摇头道:“不行,爹还有仗没打完。打完了,爹会派人来接你,那时候你一定得回宫了,知道么?”
李钦想了想点头道:“嗯,只要大伴和柯姑姑跟我一起回宫,那我也回去好了。”这孩子没了娘,爹爹李昶常年打仗,在他小小的心中,对他宛若亲生的高得禄和柯绿华就如他至亲的爹娘一般了。
“高得禄可以跟你一起进宫,至于柯姑姑——”李昶顿了顿,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长弓箭囊挂在背上,戴上头盔,整理行装完毕,方道:“你柯姑姑她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不能进宫。”
李钦张开嘴想反对,看了父亲脸上的神色,终于没敢发出声音。李昶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对他道:“我走了,你在这里要照顾好柯姑姑。若是有事只管吩咐王亢和陆心,他们会派人通知我。”
一句“照顾好柯姑姑”立时让李钦觉得自己已长大成人,他对父亲点点头,盯着父亲肩后箭袋里伸出的箭翎和腰间的长剑,想着高大英武的父亲骑在大青马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小小的心里豪情顿生。他丧母不久就跟着柯绿华来到黑河堡子,柯绿华心中不以上下尊卑为意,农庄里农夫的孩子随便在堡子里进出玩耍,李钦向来没什么玩伴,来黑河堡子之后结交了不少好友,日子过得开心极了,再也不想离开此地。可他终究是李昶的儿子,此时看了父亲的飒爽英姿,心中想着父亲剑指塞北,纵横无敌的样子,这黑河堡子里凿冰掏鱼的日子突然变得无趣起来。
“爹,我能跟王亢陆心他们学武么?”李钦跟着爹向外走,边走边说。
中堂之上,一众亲兵已经集合。李昶停在门口,转身低声对李钦道:“你在屋子里,不必出来。钦儿,你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但问自己本心,觉得该做的事情就做,不要理会旁人看法。从现在起,你学着自己拿主意,习武还是学文凭你自己定夺,知道么?”
李钦看着父亲,稚气的脸似乎还有一丝懵懂,不过他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轻声道:“我懂。”
李昶看了儿子脸上神色,心中满意,难得地冲李钦笑了笑,李钦很少见到父亲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高兴极了,对着爹呲牙乐个不停。
李昶笑着揉了揉儿子顶发,合上房门,走到中堂。穿过黑河堡子厚重宽大的宅门,马厩边上一溜的高头大马,边上第一匹就是他的坐骑。他此番征北,于厮杀前突然抽身来到此地,行踪不欲被过多人知晓,故此只带了自己最亲信的贴身卫队。他翻身上马,众士兵待他策马向堡子大门骑去,方才跃上马背,纷纷跟上。
乡间的泥土路,边上尽是高大的杨树,旷野里的风吹得树上浓绿的树叶一阵哗啦啦地响。众人骑马走出老远,李昶突然停下,他看着大路旁岔出的一条泥土小道,猛地一夹□□马,调头沿着那条小路跑下去。
众人不懂王子为何突然走向小路,只能紧紧跟上。沿着小路骑马弯了一个弯,眼前现出一座清清静静的尼庵。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心想王子不敬菩萨不理佛,匆忙当中到这尼庵作甚?
众人正在狐疑,只见前面马鞍上的王子回过身来,对众人大声道:“你们给我一齐喊‘我走啦’,声音要大,气势要足,喊上十遍之后,咱们上路。”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大呼不解,嘴上却不敢怠慢。士兵最擅长喊冲锋号子,当下众人都气行肚腹,贯喉而出,上百人一齐对着尼庵大喝道:“我走啦———”
喊了尚不到三遍,众人只听庵门哗啦一声响,一个身着土黄色僧衣的老尼姑走出来。一众士兵没有李昶命令,不敢停嘴,一边大呼“我走啦——”,一边心中暗自狐疑,不知道王子跟这个老尼姑什么交情,为甚特意跟她道别?
心中这么想,不由得边喊边打量这老尼姑,但见其身高马大,腰背挺直不屈,脸上眉头紧皱,目光凶厉,瞪着李昶众人,在士兵的大喝声中气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对众人怒道:“速速离开这里,不要逞强欺人!”
李昶知道这就是绿华曾经提起过的空慧老尼,他心中只想让柯绿华知道自己离开了,别的一概不以为意,坐在马上纹丝不动,满意地听着自己手下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兵无视老尼姑的凶悍,继续大呼“我走啦————”
声音在这寂静的尼庵前,震耳欲聋。
空慧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眉毛拧到了一起,身子一动,似乎要走下台阶。
就在此时,空慧身后的尼庵内伸出一只手扯住她袖子,老尼姑脸上神情忍了忍,终于在台阶上站定,再也没动。
一直等到众亲兵终于喊到了十次,四围才恢复静寂。众人都盯着李昶,等着王子发话赶路。李昶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空慧身后的门缝,似乎在等那只抓住空慧手的主人出现。
那门缝没有合上,却也没有关闭,门里的人似乎靠在了尼庵门上,发出一下吱呀的响声。静静里,老尼姑空慧一直瞪着李昶,猛地大声道:“他就是那个坏心肝的王爷?”
坏心肝的王爷!?
跟着李昶来的亲兵听了,有大嗓子的士兵立时大声喝斥道:“老尼姑放肆!”
李昶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冷冷扫了一眼空慧,心道当着这么多亲兵,挨了这女秃头一句骂,可真算是活该。想想昨晚自己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该说话算话,不想刚刚经过那条岔路,挡不住一时冲动,还是拐了进来,想告诉她自己走了。如今看来,她的心真是铁浇的铜铸的,天下狠心无情的人虽多,像她这样,也算是极致了。
“无礼?你们清早在门前大呼小叫,扰我佛门清修,难道有礼了?”空慧阴沉着脸反问。
李昶只是坐在马上不说话。这些李昶的亲兵跟着李昶常年威风八面,素来没人敢招惹他们,此时岂能受一个乡下老尼姑的气?顿时七嘴八舌,对着老尼姑叫嚣起来,常年征战的汉子们嘴里有什么斯文?污言秽语,纷纷而来,空慧只听得脸上肉颤,嘴角抿着,显然怒极了。
“苍龙——”门里的人终于忍不住,说话了。隔着不甚敞亮的门缝,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头青丝在早晨的光影里闪了一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扫了一眼外间众人,就转了开去。她声音好听至极,极轻极柔,虽然语意中有责怪之意,听在人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不要对空慧大师无礼,快让他们住口!”
众士兵不等李昶发令,不知觉地停了呼喊,上百个士兵楞楞地盯着那窄窄的门缝,适才的惊鸿一瞥,可看出门内八成藏着个绝世佳人。看来王子大费周章的十句“我走啦”乃意在此姝,跟老尼姑毫无关系也。更有脑子机灵者,发现此女呼王子不以尊称,当着众人直呼王子外号,二人关系必定十分亲密,只可惜庵门阻挡,半遮半掩之间看不清此女姿容,但王子如此用心,那自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女了。
李昶看那门半天没有动静,知道她不会出来了,心中失望,当着身边一众亲兵,反大声笑道:“我走啦,来告诉你一声。”
门里没人应答,后来似乎“嗯”了一声,再后来听见那女子轻声道:“刀剑无眼,你多留神!”
李昶点点头,调转马头,众士兵纷纷转马,跟在后面。李昶先是慢慢走,后来突然大声“呀”地喝一声,拍马向着大路跑去。
他再也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到那尼庵的门在他策马之后打开了,柯绿华走出来站在空慧旁边,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好久一动不动。
在路上赶了几天,李昶众人风尘仆仆,赶到军营。他手下大军在平定南方之后,有半数跟着顾英留在了大江之畔,现今手下的兵士,多数都是自北方招募的新兵。当初征战之间,他一个人难以南北兼顾,听燕京来报说李晞自父王横死之后,日日醉酒酣歌,朝朝人事不省,因此曾明令李晞戒酒,出去为自己征募新兵。李晞对他的命令置之不理,照样纵饮无度,李昶自南方回来之后,对醉成一滩烂泥般的弟弟李晞失望至极,本想随他去吧,哪知谭昕一番话却让他改了心意。
“王子,天下未定,民心向背之际,你万万不可放纵四王子如此自伤。”
李昶当时叹道:“他要如此,我又能如何?”
“大王子旭已经被废为民,如意台上王子殿下曾亲手射了二王子一箭,后来晏暴病而亡,难免有人疑心王子诛杀手足。如今若纵容四王子酗酒自伤,不久之后他若也早亡,于殿下的名声不利。孝悌友爱,人伦大常,殿下若想天下民心归顺,就要阻止晞王子酣饮无度。”
李昶颇以为然,他心中对李晞如此自伤,也十分自责。因此自燕京北上,扫荡黎州鲜州的指挥使时,就把李晞硬是带到了军中。
这时他纵马回到营帐,进门就看见李晞坐在自己的帅椅上,右手里擎着一壶酒,左手一只杯子,看见李昶进来,翻了翻眼皮含糊地道:“三哥回来了。”
李昶盯着他酒醉的脸,知道自己走了这么几天,他没了人管束,定是日日如此.
“你喝够了么?”
李晞放下酒杯,整个人向后面椅背一靠,看着三哥道:“你把我带到军营,所为何来?难道不是想让这十几万大兵看看,燕王的儿子里,还有一个不成器的,除了喝酒,世事不知……”
“我带你出来,想让天下人看看,晞王子并非人人口里所说的酒色之徒。如今父王不在了,你如此饮酒自伤,除了让阴间的父王不得安生之外,还有何益处?天下未定,你我兄弟二人正该戮力同心,达成父王生前所愿,让这天下归了咱家。”李昶说着,坐在李晞身边,看着弟弟饮酒无度而黯淡颓唐的神色,想到当初二人幼小时一起长大,自己生母早亡,多亏李晞的母亲王氏常常收留自己,王宫岁月,因为他们母子二人,才好熬许多。
他见李晞左手上仍握着酒壶,伸手拿过来,给自己倒上一杯,举杯一饮而尽,方对李晞道:“说到饮酒,我这毛毛虫确实不是你的敌手。”
这毛毛虫的外号,是当初燕王赐名李昶卫士东方苍龙的时候,李晞给李昶取的。此时李晞听了,脑子中也不自觉地想起当初兄弟二人嬉戏憨玩的日子,那时候三哥为姜家人排挤,生母在王宫中被杀,性命朝不保夕,每天躲在自己母亲的寝宫中,惶惶度日。想到这里,对李昶举兵造反,害了父王的怨恨之意,稍稍淡了些。
李昶见晞弟不再冷着脸,遂笑道:“我闷了几天,眼前厮杀在即,大丈夫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跟你赌酒如何?”
李晞听了,感念三哥对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心意,也不再像先前一般拒人千里:“就要作皇帝的人,哪儿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我不跟你赌,赢你这种三杯就倒的人,也没意思。”
李昶淡淡一笑,他不好杯中物,此时握着酒壶,忍不住就倒了一杯给自己,酒入肚腹,想到几天后杀退这几个逆贼,天下就是自己的了,那时候事事如意,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憾。
想到无憾,柯绿华的身影在心底悄悄地冒出来,她一个人留在那塞外平野,孤独度日,这一生谈什么无憾?心里想着不开心的事情,当着亲弟弟,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
李晞问道:“想起那位柯姑娘了?”
李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李晞看哥哥身上的青布长衫染了黄尘,遂道:“我知道那位姑娘隐居在离此地几天路程的地方。你从南方回来,竟然只带卫士就离开大营,自然是找她去了。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李昶不想多谈此事,站起身道:“我去歇息。明日之后,你跟我一起上阵,咱们李家的子孙,靠的不光是投对了胎,还要在战场上见真章。”
李晞性子不像他三哥一般刚硬,不过临阵退缩这等事他也决计不屑为,这时候听了三哥的话,遂站起身道:“三哥,你真想我上阵杀敌,建立功业么?”
李昶闻言皱眉道:“你何出此言?”
“你若真想,那就给我一支军马,我自己带兵去攻打黎州的叛军。”
李昶犹豫了一下,李晞自小长在深宫,从未踏足战场,若真给他一支军马,只怕损兵折将是小事,晞弟的安危堪虞。想到这里,他道:“攻打黎州的人马,早就定下来了。临阵换将,于军心不利。你若真想立下战功,我们兄弟二人可以并肩作战,鲜州兵马素来彪悍,我正愁一个人独木难支呢。”
李晞所求不得,心里知道是三哥的一番好意,可好胜之心终究难平。待李昶走出大帐,他回道自己营帐,亲手把铠甲兜鍪擦拭得锃亮,对着桌子上的油灯盏,直想了半夜,方才睡着。
两天之后,在沙场之上誓师已毕,十万大军向着鲜州城开去。李昶所领人马,随他征战大江南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时天下平定在即,只要攻克鲜州城,杀败黎州兵,王子登基,论功行赏之日,就是光宗耀祖之时。人人心中激昂,旷野之中,只听铁甲战靴的噌噌,兵器藤甲在日影里眩人耀目,如此雄师,仅凭鲜州城,确实难挡其锋!
大军走了四天,到了鲜州城下。这鲜州地处北疆,阔野千里,一目望去,旷野当中一座高高的城墙突兀地矗立在平地之上。那城墙上旌旗迎风招展,每隔三五步,站着一个鲜州兵。除此而外,城内一片寂静,鸡犬之声不闻。
李昶心中起疑,他要攻打鲜州城天下皆知,难道这里的指挥使闻树功自料不敌,弃城而逃了么?若果真是这样,则北方不能一役平定,将来这闻树功卷土重来,不免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铲除他的势力。鲜州城不背山不倚渊,这么旷野之上立着的孤城,最是易攻难守,又或者这闻树功自知守不住,而使别的诡计么?
他心中犹疑不定,遂不肯贸然前进,传令下去大兵离城五里驻扎。每日派出探子出去探听鲜州城内讯息,自己则带了手下谋士和大将,在离城较远的小山之上看着鲜州城上空荡荡的城垛,商量是否即刻攻城。以谭昕为首,文臣武将,都极力主张立时进兵,此时天气和暖,日日晴好,利于厮杀;鲜州城地处偏远,朝廷大兵不宜久离中原,应该速战回朝;众将士一心要歼灭这些叛兵,拥戴王子早日登基,天下太平之日,人人封赏之时,此时士气高昂——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旦夕之间定可拿下这小小的鲜州城!
李昶听了大喜,遂下定决心,明日五鼓造饭,日出时开始攻打四面城门。众人正欲回去准备明日厮杀,李晞突然走到李昶面前,倒身下拜道:“晞恳请王兄明日让我带兵攻打城南!”
李昶见弟弟满脸希冀的神色,本想拒绝,可当着众将士和谋臣的面,未免让一心树立战功的弟弟难堪。他微一犹豫,已经听李晞又接着道:“我只带一千人马,攻打南城门,誓为王兄讨平此逆!如若不然,甘领责罚。”
李昶心想晞为人外表温和,实则内心放任不羁,自己若再阻拦,恐怕兄弟二人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又生嫌隙。更危险的是,若晞冲动之下,带着他王府中的几百个亲信以身犯险,他孤身进入鲜州城,只怕会有诸多不虞。因此笑着安慰说:“闻树功老谋深算,在北方经营多年,绝非易与之辈。然即便如此,今时今日他碰见咱们兄弟,就是他埋骨此地之时!鲜州城应该一鼓可下,一千人马太少,就如王弟所求,你带五千人马攻打城南面,我在此地,静等你的好消息!”
李晞大喜,躬身道谢,立即下山领兵去了。众人纷纷离开之后,李昶跟谭昕二人慢慢走回大帐。谭昕待李昶身边亲信纷纷退下之后,才趋身近前贴近李昶耳边轻声道:“王子为何让四王子带兵?”
李昶知道谭昕所虑,对他淡淡一笑道:“你多虑了。晞跟我不同,他虽然酗酒放浪,但为人实在清德无私,我父王在日,对他百般不喜,致使他常年心中郁郁,满腔壮志不得施展。现在既然他想在天下人面前搏个好名声,我自然该成全他这份心愿。”
谭昕皱眉点头道:“王子所言极是。不过当年故君分封诸王,致使藩邦拥兵自重,人人都想争夺皇位。故世的老燕王爷起兵,主因也是因为兵力过于强盛,引起朝廷猜忌。现在天下平定在即,四王子一向是个清福王爷,依臣的愚见,还是让他接着作一个清福王爷罢了。”
李昶点头叹道:“谭公果然深谋远虑。昶有今日的天下,既是受之于先人,也是取之于先人,数年苦战,方有今日的局面,自然不会放任各藩镇各郡首自擅不臣。不过晞是我的亲弟,他籍籍无名,被人视为酒囊饭袋之辈,于我王室并无益处。此役过后,就如卿所奏,他可以带着所领军功和英勇善战的名声,作个清福王爷吧。”
谭昕听了大喜,二人又商量军情至掌灯,谭昕方退下。李昶待谭昕走后,一个人对着帐内明灯,听着大风刮着毡布呼呼地响,微微出神的当儿,只听大帐门口泼剌剌地一声大响,似乎有什么折了一般。
他走出帐子,但见外面守卫的亲兵已经跑到自己身前禀道:“王子,大风刚刚吹折了帅旗!”
李昶心中一惊,出兵前日,风折帅旗,是极凶的兆头!他心里惊疑不定,看自己大帐前后左右听到声响的谋臣武将纷纷聚集而来,他脸上不露声色,反而对着众人大笑道:“大风吹倒了我军一杆旗子,这鲜州城楼上还能有旗杆剩下么!把那断旗捡起来,明日一早进兵,午时攻克鲜州,定要将这面旗插在南城楼的城门之上!”
四围众人听了,本来兆头不利的念头被李昶的哈哈大笑冲淡,人人欢呼鼓舞,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厮杀。
李昶待众人走开,叫来一个亲兵,让他去把谭昕找来。片刻之后,谭昕来到,进门施礼,李昶扶起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因此顾不得夜深,就唤谭公来此,希望谭公不要见怪。”
谭昕忙道:“王子不嫌臣愚陋,让臣效忠案前,臣心里只有感激。”
李昶点头叹道:“我刚才想起一事,战场上刀箭无眼,若哪日我遭逢不幸,你派朱角到离此六日马程,一个叫黑河堡子的地方,接我唯一的儿子钦回燕京登基!”说道这里,他看谭昕欲张口说话,挥手阻道:“公不必相劝,生死有命,古来帝王,又有谁是不死的?我一生快意恩仇,心意达成者十之八九,可算是无憾……”
谭昕看他说道这里,住口不语,忍不住问道:“王子——?”
李昶怔怔地盯着案上孤灯,良久才答道:“若我真的遭逢不测,让朱角接钦儿之时,将我也带到黑河堡子——此事需秘密进行,除了谭公和东方苍龙几人,切勿令外人知晓。”
谭昕听得心惊肉跳,大军血战在即,这样的话让人感到一股不详的兆头。此老聪明练达,满腹才能一直到遇上李昶,才得到施展,对李昶着实感激,此时忍不住流下泪来,又不敢让李昶看见,只得偷偷拭干,垂手道:“王子万金之体,如何能去那黑河堡子?”
李昶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去,那里还不见得肯收留——我今日托孤于卿,不过是取个未雨绸缪的意思。若是将来钦儿登基,内事倚靠谭公,外事问决于顾英,你二人互为朝廷左膀右臂,定能保得这天下太平!”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执起谭昕的手相送道:“夜深露浓,谭公多多保重。”
谭昕不敢流泪,也不敢长叹,只有深深一鞠躬,颤抖着出门而去。
帐外月高风止,平野之上一片明净,不知道何处传来芦管的悠悠之声,在闻者的衾里心头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