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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story.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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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其实并不喜欢十字绣,而且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能踏实下来做十字绣,他只是把十字绣当做一种稳定情绪的途径,写东西写到快要崩溃时,或者干脆半个字儿都写不出来时,他就会干脆关了电视电脑和所有制造杂音的东西,强迫自己坐在沙发上绣上一个钟头,直到自己被N次扎了手,发誓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想再摸针线。
放下绣了一半的作品,他会发觉干什么都是那么美好。
“也就是说,你用这个做调剂?”苏继澜看着那字幅,暗暗感叹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耐力做出来这东西。
“嗯,差不多吧。”干笑了两声,燕然给他蓄满热茶,“其实也是闲的。”
“不过确实有成效。”
“也确实挺让人咬牙切齿的,这玩意儿真不是大老粗干的活儿啊……”
“然后你每次咬牙切齿时候,都有一种‘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感觉吧。”苏继澜笑他,而后在他那自嘲的笑声里再次开口,“其实,你不能算是大老粗,真的。”
“嗯,那得看跟谁比了。”燕然撇嘴,“要跟工人阶级比,我多少还真就算是一文人,可跟……你这样儿的比,我就只能说是粗人了。”
“跟我比?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苏继澜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窘迫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外表吧,其实你只是黑了一点,别的……”
“你紧张什么呀。”燕然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个相亲中的大姑娘,想给自己的话打圆场,却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甭管是长相儿,还是本质,咱俩都有强烈反差你不觉得嘛?”
绝对是强烈的反差,由内而外,从现象到本质。
我与你的差别,就像是北国与南方,胡同与水巷,劲风与梅雨,粗放与细腻。那是光着膀子叼着烟站在烟摊儿旁边大声谈笑,与整洁得体斯文儒雅在酒会上低语的差别;那是二手的,不到一百块钱买来的,掉了铃铛盖儿的破二八,与全新的,不算购置税都要六十多万的,金色的雷克萨斯GS的差别;那是近郊房龄六十年的老楼房与城里两百多平米的珠江帝景豪宅的差别……就像……庶民与贵族,隔着一道鸿沟,遥遥相望。
“你别这么说。”苏继澜略微皱了眉头,“其实,你并非没有实力。”
“什么实力?你是说北京户口嘛?”燕然装傻打岔。
“我是说,你其实远可以过上比我好的日子,只不过你不奢求那些而已,因为对你来说那些东西都是……”
“浮云?”
“对,浮云。”一下子笑了出来,让那网络流行语逗乐了的苏继澜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再说,你这套房子虽然小,可是很有情调啊。”
“阿弥陀佛,我还真得谢谢您没说‘情趣’。”
“你又来了……”持续着轻轻的笑,苏继澜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你从来用自嘲当‘谢谢’。”
“北京人都这揍性。”干巴巴的哼哼了两声,燕然端着茶杯喝了好几口,“我们不说‘您好’‘谢谢’‘对不起’。”
“……瞎说,我周围没有不会说这些话的。”
“是,会说是会说,可不爱说啊,说着多别扭啊……”燕然抓了抓头发,而后继续解答,“你看要是俩老北京对话,绝对是几乎没有这仨词儿。我们不说您好,我们说‘吃了嘛您?今儿天儿不错哈’,不说谢谢,说‘添麻烦添麻烦’,不说‘对不起’,说‘哟哟哟!怪我怪我您没事儿吧?!得,我给您赔不是了,您别见怪别见怪’。”
苏继澜听着,笑着,笑了半天。
“你是说,京味儿文化,就是一个字变成一句话,一句话变成一百句话么?”
“错了吧,京味儿文化其实就是不好好说话。”
“跟你在一起我大概会很快起皱纹吧。”始终忍不住笑,苏继澜干脆放下杯子免得拿不住,“那也就是说,我刚才说你有情调,你本应该回答‘添麻烦’?”
“不,场合不一样了。人家夸你,你就得说‘哪儿啊,我这算什么情调啊’诸如此类。”
苏继澜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开口出声。
他突然想,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密集的笑过了,也好像很久没在短时间内被那么多的回忆片段包围过了。重新见到燕然,过去的,就忽而变得竟然如此之近,好像就在昨天,好像就在上一秒,不然,那些记忆就不可能如此清晰,如此鲜活。
“对了,你家里人都挺好的?”就好像为了缓和突然间有点儿怪异起来的气氛,燕然开口问。
“啊,挺好,爸妈都退休了,在家安安静静的……挺好。”
“哦,你爷爷他老人家……”
苏继澜叹了口气。
“去世好几年了。”
“哟……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啊。”苏继澜笑了笑,“就在我回北京之前去世的。”
“那还好,幸好见到最后一面了吧。”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没有多说话,他略微低垂了眼,像是在掩盖心里的某些东西,这掩盖燕然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追问,没有戳穿。
“改天……等你有空的时候,上我们家吃顿饭去吧。”
“啊?”这提议显然是让苏继澜有些意外,“你是说,你父母家?”
“嗯,去吧。那天我说我要同学聚会了,我爸妈还说把过去关系好的叫家去吃顿饭热闹热闹呢。”
“看来你父母平时过得很安静啊。”
“是……”说到这里,轮到燕然低落了,“可惜,我忒不是玩意儿,我妈就盼着抱孙子,我到现在还一人儿耍单儿呢。”
“你没结婚?”这疑问有些试探的意思,苏继澜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试探的成分那么重,“也没交女朋友?”
“哪儿来的女朋友啊我,你瞅我这屋里像是有女的嘛,我妈还说呢,挺大的人了,一天到晚呼噜悠似的,也不为自己将来考虑考虑,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燕然与其说是在牢骚,不如说是在忏悔,确实,自己欠爹妈的太多,可若是让他为了父母的意愿而走上另外一条人生路……他是真的不想。他也恨自己怪自己的混账做法,可他真的做不到改变。
“父母上了岁数,终归会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立业吧,很正常的。”
“嗯。”燕然叹气,继而抬头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现在是二人世界还是三口之家啊?”
“什么呀……我是单宿单飞才对。”
“那咱俩还真是,嘿嘿。”燕然笑得又诡异又弱智,他在苏继澜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之前就干脆先换了话题,“对了,先说你哪天上我爸妈那儿吃顿饭。”
“哟,这可不一定了,得看公司的安排。”
“哦我知道了,你们都得讲究日程哈,是不是秘书手里老有一小本儿的那种?”
“没有,我不喜欢让别人帮着安排事项。”
“那您大老板就自己拿小本儿记东西?”
“我都记手机里,比较方便。”
“那甭问了,肯定是高端手机是吧?”
“……iPhone。”
“我就知道!刚我还想说呢,最次也得是诺基亚N97,差不多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这个手机是别人送的。”
“我现在更觉得咱俩天上一个地上一个了。”燕然揉着脑门儿装痛苦,“你跟我,就像是iPhone跟诺基亚5220……”
“你又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苏继澜满脸无奈。
那天,他们在十点之前道了别。燕然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辆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最终也没有约好去燕然父母家吃饭的时间。
苏继澜开着车,从辅路上拐进了南四环。
南城的夜多少有些冷清,开了车窗,秋天的风就钻了进来。果然是北京的风啊……硬得像是撞在脸上一般,苏继澜忽而有些想念家乡夜风的温软。
燕然,还是老样子,这话他心里想了多少遍了,虽说已经年届三十,可那家伙还和当初一样时刻释放着天生来的明朗,那么容易看懂,容易看穿。
燕然有点儿傻,像传说中那样,傻的可爱。
这个黑乎乎的傻子和自己同学四年半呢。
他老是那么快乐那么积极,偶尔混账劲儿上来,还会有诸如“自慰神人”那样的疯狂举动出现。
燕然是光明远大于阴暗的那类人,至少在苏继澜记忆力,他只有那么一两次真的阴暗过。
第一次见他萎靡,是在高三那年,上半学期,作为唯一一个面临高考还未曾退出体育队的毕业生,他极为惨痛的失去了最后一次参加市级运动会的机会。
因为在一次校内的预赛练习中,他让一个串道的高一学生绊倒了,那个还没有几所学校拥有塑胶跑道的年月,他在摔出去的同时,被沙石地面磨破了膝盖和小腿。
更为惨痛的是,他伤了左脚的跟腱。
没让别人搀扶,他硬撑着一个人走下了赛场,然后,他在医务室里闷了大半天。
校医和体育老师嘀咕了很长时间,燕然听着两个人一起告诉他要静养,要忍痛割爱放弃这最后一次参赛权,他在沉默中听完,然后在沉默中离开。
弟兄们和班上同学都以为会请假回家的他,晃荡着那个大高个儿,带着满腿的伤,带着红药水和酒精味道走进了教室的燕然,就那么表情平静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安安静静坐下了。
班主任想找他谈话,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歇一会儿就好了。
铁哥们儿想找他聊聊,他拒绝了,他说,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他用那平静的表情说着无所谓的时候,说着一次小小的市运会参加与否得不得金牌都没什么紧要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苏继澜心疼了。
他不是体育队的,可他知道对于一个体育队的成员,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的成员来说,因为意外事故丧失了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那是比死都痛心疾首的事情。
他在小时候曾见过自己那参加游泳队的大哥因为骨折无法比赛,把自己关在屋里掉泪;他在电视上不止一次看见国际比赛里被外伤折磨的运动员走下赛场那一刻的悲怆。
他心疼了。
他无法想象从来没拿过银牌,更何况铜牌,从来都是高高站在第一名的领奖台上,弯着腰让校领导,区领导,市领导将金牌挂在脖子上,而后兴高采烈傻笑着,再把那块金牌啃上一口的燕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都说大悲无声。看来是真的。
燕然平静到难以想象,平静到让周围的人觉得恐怖。
那天,课堂上,苏继澜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条。纸条上无非就是劝他振作一点的话。燕然看了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伏在了桌子上。
苏继澜有点儿后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这次是真的戳在他软肋上了。
别扭的一直熬到下课,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好点了没?”
燕然默默抬起头,给他的回答是,“还疼……”
苏继澜有些焦躁,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心情。燕然说,还行啊。苏继澜说,那,总之哭出来就好些了吧。燕然很茫然,他说,谁哭了?苏继澜开始火大,他说,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刚才趴在桌子上……你看你现在眼还是红的。
燕然笑了。
他说,趴桌子是因为我困了,眼睛红是因为我砂眼。
苏继澜不只是火大了,他干脆扭头骂了那混账东西一句,就不再开腔。但燕然却乐得呱呱的,他嬉皮笑脸凑过来,一把拉住苏继澜的手。
他说,“哥的大苏苏哎~哥没事儿,啊~哥会振作滴,你让哥猥.亵一下儿哥就能振作了。来,小屁屁给哥摸一把~~”
苏继澜的回答是“滚你的吧!!”,和一记未曾真的落在燕然脸上的天马彗星拳。
忘记了开车走神的危险性,苏继澜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好半天才从那让他笑又让他叹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感慨着时间不饶人,感慨着现在他们也许本质没变,却再也不可能是当年十六七岁初次见面时的彼此,终于在淡淡的哀伤涌起时收住了笑意。
过往,是否可以重来?
快要开到家时,他这样轻轻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