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邹霁

18、Chapter 18

　　牟小桐与犯罪嫌疑人相对而坐。

　　“你的审问应该结束了，牟警官。”嫌疑人说：“我没什么好再交代的了。”

　　“我会履行我的承诺。”牟小桐说：“我还欠你一个条件，说吧，你想要什么？”

　　“帮我照顾好小羽吧。”嫌疑人说，笑得几乎璀璨。

　　“这不算。”牟小桐扬起头，不屑一顾似的吸吸鼻子，像是生气：“小羽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就是我亲弟弟，我会一辈子对他好，轮的着你来多嘴么？”

　　她说着，泼辣劲儿又上来了，她的头一直扬着，扬着，骄傲极了。她不能不这么扬着，她恨自己，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死。牟小桐你吃错药了么？哪根筋搭错了？你的脑子长了藓了么？你干嘛对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棍、变态、怪物和败类这样恋恋不舍呢？你作死么？可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又能怎么办呢？感受是最真实和无法抗拒的，坐在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对面，她的心口像火烧，喉咙里像刀搅，她的眼睛酸胀胀的，马上就要掉泪了。她吼她，怒不可遏：“快说啊！你要什么？我可不想欠你这么个败类的！”

　　“那么……”嫌疑人望着牟小桐，笑着，笑得一贯得温暖和近乎慈爱，保持着一贯近乎欠揍的不动声色：“请你给我一杯水吧。”

　　“什么？”牟小桐站起来，眼泪分明地从她洁白的面庞滑落，她朝她叫起来；“一杯水？”

　　“是，一杯水，最好是热水，如果可能。”嫌疑人说：“我说过，三个条件，一个会比一个简单的。”

　　一杯热水放在嫌疑人面前。一杯水，这就是她和她最后仅存的一丝关联。牟小桐没有理由再逗留在审讯室里，没有理由再耽溺在嫌疑人的身边。她们静静地对坐，好像坐等死亡和终点。

　　“小羽……”嫌疑人终于又开口。

　　“小羽的事不用你管！”牟小桐打断她，她说不清搅动在自己心里的那钻痛的不舍和熊熊的憎恨，又说，几乎咬牙切齿：“都说了，小羽的事不用你管！”

　　她听她这么说，也就全然地放了心。她的手轻轻地握着那洁白的纸杯，仿佛暂时并不急着喝下去，她说，笑呵呵的，像是嘱咐自己的要出远门的孩子：“你呀。”她说：“你不要总是那么泼辣冲动，你得沉稳些了吧。”又说：“遇到凡事都长长脑子，不要那么天真，不要傻乎乎的，谁都信任。”

　　“这也轮得着你管么？”牟小桐瞪着她，气冲冲的：“我才是警察好么？”她的肩膀哆嗦，瞪着她，眼睛张得大大的，眼泪便又没出息地掉下来了：“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对警官指手画脚的么！”

　　她垂下头去，抹眼泪。

　　她也就垂了头。她的手掌扣在纸杯上面，热熏熏的水汽敷在她粗糙冰冷的掌心上，暖而湿润，好像一个亲吻，好像一段记忆，好像一场痴恋，好像痛彻心扉而百死不悔。

　　“倒是喝啊！”牟小桐跺脚：“看看你，非要喝什么水，给你了你又不喝！”

　　“还烫呢。”她找借口说:“还要凉上一会儿。你看，你着什么急呢？”

　　“真啰嗦！”牟小桐撇嘴，嚷嚷:“你这样皮糙肉厚的，刀子、玻璃都割不透呢，还怕烫么？”

　　“当然了，怎么不怕。”她耸耸肩，笑盈盈的:“人上了年纪，总会变得娇气。”

　　“你还有话和我说么？”牟小桐抬起头来看着她，总是她那刀枪不入的淡然最叫她生气。像是犹豫，像是紧张，没来由地慌乱又不知所以，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犯错的小孩子似的搅在一起。她说出下面这些话，结结巴巴，没头没脑，也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你看，你也不要那么悲观，没到最后谁也不知法院会怎么判，要是有好的律师说不定会有转圜的余地……你看，只要不判死刑，无期也好啊，要是表现得好，无期都会减刑，还是有希望的，现在不像过去了，法律也很人性……不然上诉也行……你看，我……我……”

　　她说不下去，苦笑，仰起头，慢慢地摇晃脑袋，想要把那满满的热泪匀一匀，摊一摊，好赶回她的眼眶里去。天啊，这一天的中午她还喜气洋洋的，多幸福，多快乐，兴高采烈地和管大爷撒娇呢，可是现在她的心仿佛叫一块巨石吊着，只有坠，坠，坠，她多么恨，啊，她多么恨。

　　“我一定是发了疯，我发了疯。”她恶狠狠地抹眼睛:“我干嘛跟你这种恶棍说这些？天啊，我一定发了疯。”她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她贴近她，压低声音:“你本来不用把什么都告诉我，我知道的，有些事你不说我们永远不会查到，你不用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全掏出来。好像脱光好像示众，不给自己最后的一点私密和尊严。我不明白！就只是因为我是小羽的姐姐么？呵，你挖空你自己，就为了让我这么个小实习生露露脸、立个功么？”

　　“我也为我自己。”嫌疑人说:“我走得太远，丢的东西太多。我很欣慰有个人在这审讯室里陪我像朋友那样说说话，陪我到我的过去里再走一遭，把有过的、弄丢的、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钻心的、珍贵的全理一理，捡一捡。我给了你们交代，也得给自己个交代，”

　　“何况……”她笑着看着她：“麻烦是我给你招来的，我总得给你解决了。”

　　她没有对她所说的“麻烦”做出更多解释。她也没有来得及问。门开了，瞿队站在那里:“走吧，小桐，你的审问结束了。”

　　她不愿走，站在那里，像是定住了。

　　“快，小桐，领导等你呢。”他催促她。

　　她仍不肯走。

　　“小桐！”他走过来，拉她。

　　她一把把他甩开:“她的水还没喝完呢！这是我答应她的最后一个条件。”她舒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她喝完，我就走。”

　　“我在门外等你。”他没有多说，转身出去了。

　　“你看，全为这么一杯水罢了。”嫌疑人笑呵呵的:“你着什么急呢？我是早晚要喝的。我嘛，我准备好了。”

　　她的左手握住那温暖的纸杯，右手扣过来，手腕儿处覆在杯口，好像那杯子里盛着的是珍宝，她非要把它神秘兮兮地藏好。

　　“看啊，你多不小心。”牟小桐说，像一个妻子埋怨粗心的丈夫:“扣子都浸到水里了！笨死了！”她去抢她的水杯:“我去给你换一杯。”

　　然而她握住她的手，她笑着，把她的手从水杯上轻轻地推开，她们非常近，非常近，她又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鲜润、清冽的杏仁儿的苦味儿。她们僵持在那里，为了一杯水，一份不舍，或别的无可言喻的什么。

　　“走吧，”她终于赶她:“别再让人家误解你了。”

　　“谁会误解我？”她笑:“我才不管呢。我去给你换一杯水吧。”她又去夺她的水杯。

　　“不必了，好不容易晾凉了的，”她笑:“我嘛，我可没有耐心再晾一杯了。”

　　“去吧，”她又说:“他们等着你呢。”

　　牟小桐站在那儿，不动。

　　“我□□03门口根本没有什么监控摄像头。”嫌疑人说，笑着：“你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你……”牟小桐说不出话：“原来你……”

　　“去吧，”她垂着头，又赶她:“我想自己静一静了，我累了。”

　　她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她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她说:“还有一件事你从没告诉我。”

　　“什么？”

　　“夏羽仙固执地爱着的究竟是谁呢？”

　　“呵，”她笑:“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瞿队走进来，终于把牟小桐拉出去了。

　　她走了，审讯室的门又被关上，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窃下来，静得又安慰又锥心。嫌疑人坐下去，透过窗户朝室外那一片被一串橘红的光芒点染的黑漆里看。

　　就到这里吧，她想，有过的，弄丢的，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钻心的，珍贵的，全安顿了，就到这里吧，她可以结束得足够安然，足够快慰。

　　我的爱人，慢慢走，等着我，我就来。

　　她举起那温热的纸杯，仰起头，将那携着淡淡杏仁苦味儿的液体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