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计划之外 ...
-
卢舍娜佳可以说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祖上代代读书人,还是留学海归的那种。老家的藏书多得一辈子也看不完,她刚学会喊妈妈,就要开始背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结果却是活到24岁,念到了研究生,才真正领会了“仓皇出逃”这个词的精髓。
没错,眼下她就是在仓皇出逃。逃出伦敦。
她待了四年多的伦敦啊。
学校已经停课半个多月,外面春光明媚,万物生长,听说有一些欧洲同学已经忍不住各种郊游、聚会,甚至还有开泳池趴体的,她却拒了所有的邀请与来访,独自躲在学生公寓里,寸步不敢外出。
前一天,和远在国内的父母亲视频,再次分析路上交叉感染的风险恐怕会远远大过原地自我隔离,可她独自一人居住在留学生混居公寓,也根本无法做到完全隔离,留守后将要面对的是绵绵不绝的接触性感染风险。
更何况风声鹤唳的当下,西方友人们依然有大把大把的乐观主义者说什么也不愿意遮住他们那张立体精致的五官,戴口罩对他们很多人来说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是医用物资确实不好买,二是意识里的那道弯弯总也转不过来——比如说楼下的门房大爷,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戴口罩的卢舍娜佳和她的亚裔同学们,终于有一天,有位妹子给了大爷一包口罩好心提醒:“您这岗位接触的人多,戴口罩预防一下比较好。”当时,门房大爷爽朗的笑声直掀屋顶:“没病戴什么口罩!?”唾沫星子估摸没少喷,妹子出了门房立即换了张新口罩。
从3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WHO)正式宣布新冠病毒Covid-19为全球“大流行(Pandemic)”,这才几天啊,海外各地感染人数蹭蹭蹭地以倍速往上飙,英国更是直接来了个杀手锏“群体免疫”,各路政要名流新冠阳性确诊的消息接连爆出,震得所有人不知所措。
综合分析下来,似乎还是留守原地的风险系数更大些。
母亲舍微既紧张宝贝女儿的安危,又怕她多想,浪漫主义附体地来了句:“咱们舍家三代单传,你还是回来吧!”
“这话应该我说吧,”父亲卢卫民好好一个大学教授,那一刻也有点不着四六:“咱们卢家虽然是大家族,但跟咱家也没啥关系了,咱家这支已经三代单传。哦不,你太伯公不算的话,已经四代单传了!”卢舍娜佳的太伯公卢仲孝少年中举,二十岁之前就以才高八斗名扬八闽,只可惜,二十出头便一命呜呼了。
卢舍娜佳从小便是听话的孩子,这一刻也没再多犹豫,随即表达了自己的附议:“哪怕会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
面面相觑了一秒,一家三口就此达成共识。
于是,卢舍娜佳不得不在一天之内完成个人物品打包、多余家私出让、公寓退租等等一切生活相关事项,向跟已经停课多日的学校报备了自己的回国行程,办理出行证明,然后两重口罩、防护镜、冲锋衣……全副武装,准备奔赴机场回国。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收到了一个大箱子的包裹。
她懵了一下之后,快速翻手机核对先前的订单,确认是一个半月前从德国抢购的医用N95口罩,开始犯愁。
口罩是她和华裔同学们筹资抢购的,当时陆续往国内抗疫一线捐了两批,第三批一直显示在清关,大家以为大概率收不到了,便把这事儿放下了,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它来了。
卢舍娜佳哪里还有时间去处理这些,更何况如今国内医疗物资已经不缺,还是逃命要紧。
当初募资的华裔同学,要么躲到了乡下庄园,要么已经回国,剩下一个冤大头学妹陈芷梦又是个傻白甜,眼下竟然也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卢舍娜佳只得找上了林听南。
卢舍娜佳和她的“老乡”林听南出生在被誉为国际花园城市的厦门,确切的说是厦门岛。作为岛屿来说可能不算太小,但作为国内一个时不时上热搜的二线城市,那可以说是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试想想,如果不是地方太小,卢舍娜佳何至于跟林听南同一所幼稚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一路同窗十三年之久!
在那十三年光阴中,卢舍娜佳一直兢兢业业,用十二分的努力拼来中上等成绩;林听南却是经常性的上课睡觉看闲书甚至逗同桌,仗着智商高,用三五分的力气就轻轻松松混出了优等生的资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当然,作为家长心中的好孩子,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同学嘴里的乖乖女,卢舍娜佳不至于就这样跟林听南结了仇。她不待见林听南,纯粹是因为小学有一段时间,老师安排她俩同桌,希望好动的林听南在卢舍娜佳影响下能够安分一些,谁料林听南上课就爱逗卢舍娜佳玩,给她铅笔盒里放只毛毛虫,书包里掉包几本教材书,折磨得她天天回家哭,最后调了座位都没完事儿。两人调离同桌后不久,卢舍娜佳刚好改了名字,林听南置若罔闻,继续喊她旧名,一直喊到了现在。
这不,又来了。
“稀客啊,卢佳。有什么好事吗,怎么想起来找我?”这是卢舍娜佳四年多留学生活里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场景,本以为出国留学可以尝试一把陌生环境里的放纵,没想到才欢脱了一年,林听南也跑过来了,说是没考上北大,一怒之下复读,复读过程中越想越不甘心,干脆连境外的学校一并申请了,一个不小心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就来了。这在拿半额奖学金的卢舍娜佳听来,不就是赤裸裸的炫耀!这也就算了,作为老同学,林听南一点没有尊重她隐私的自觉,一直还是卢佳卢佳地叫。
虽然这确实是小时候用过的名字,但她总觉得,被改掉的名字就好像考试卷上擦掉的内容一样,不论对错都已不复存在,不应该再提起。
尽管关于改名的那些过往,也是个称得上浪漫的故事——她出生那天的月色特别漂亮,医院旁边的民宅里应景地弹奏起月光曲,气氛甚是怡人。学过西班牙语的父亲当下便扔掉老人们拟好的一整张备选名字,想给她起名卢娜(西班牙语的“月亮”,叫做:Luna),热爱古诗词的母亲又不知怎的联想到那首“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非要给她起名卢佳,相持之下,经过一场不公平的抓阄,定名为卢佳。卢佳这个名字一直跟着她到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过世,临行念叨着舍氏后继无人,舍微和卢卫民为免老人死不瞑目,答应给卢佳冠双姓,为了郑重其事,还把当初扔掉的娜字又捡了回来,全方位地坐实“卢舍”双姓。
感觉到卢舍娜佳的眼刀子快要从电话里冲到自己眼前了,林听南突然老实了一把,“什么事说吧!我还不知道你,没事你才不会找我呢。”
说得卢舍娜佳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时间紧迫,她没时间多想,飞速把要托付的事情交代清楚。
“行,交给我。”林听南二话不说应下,“现在国内不缺物资了,咱捐给附近的医院吧。”
“嗯,我刚跟芷梦妹子说了一嘴,她让我随便处理,还说要不然可以捐给各个公寓门房什么的,任性的……N95给医院能救命,给门房多浪费啊……”卢舍娜佳提的芷梦妹子,便是这次募捐的“大股东”兼“冤大头”,因为有个首富级别的爹,这群留学生募捐的时候便找她兜底了,还煞有其事给她挂了个临时理事会“理事长”的头衔。
林听南静静听她唠叨完,问:“你,决定回国了?”
“嗯,临时决定的。形势变化太快,计划之外。”
“你这辈子活到现在,哪一样不是照计划行事?连你自己都是计划生育的产物。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来点计划之外的,也算人生体验了。” 林听南向来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这样的版本已经算是实打实的人文关怀了。紧接着,他想起来另一件事:“什么时候的飞机?打算怎么去机场?”
“到时候定个计程车吧。”
林听南想了一下,“这样吧,你多等我一个小时,我送你去机场吧,反正也要开车去你那接货的。”
非常时期,卢舍娜佳没跟他客气,老老实实在公寓走廊等了一个小时出头,总算等来林听南的老爷车。
林听南往车屁股塞行李箱的时候,卢舍娜佳自动自觉地坐进了副驾驶,没想到林听南不乐意了:“坐后面去!”
卢舍娜佳脑子转得飞快:“怎么,交女朋友了?副驾驶座现在是哪位美人的专座呢?”
“想哪去了。离远点,安全距离。”林听南说,“车窗别关。”
“你说你都吓成这样了,还送我干嘛呀?别客气了,我自己叫辆车。”卢舍娜佳说着下了副驾驶,直奔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