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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   白惠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生下这个孩子。
      她已经怀孕九个月了,高高凸起的腹部活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宽大的褂子已经掩不住腰身的肥壮,可是相对身体的其他部位,无疑又过于肥大了。那布袋似的袖口和不停晃荡的下摆,将两只手腕和一双脚杆比照得细小伶仃,几乎像未发育好的少女一样可怜。
      “看她那样子,倒是蛮可怜的哦……”一声温温软软的上海话从石库门里飘出来,裹着浓浓的脂粉香,那是房东阿嫂秦凤兰。惠媛不用看,都能捕捉到她嘴角那一点幸灾乐祸的嗤笑。
      一句高八度的东北话紧跟着炸出来,“可怜个屁!臭水沟淹了八辈子祖坟才馊出这么个烂货!舔日本男人的腚沟子,脱光了咱中国老爷们都懒得操!早该滚他娘的蛋!”这是东厢房住着的“小东北”,秦凤兰的房客,关外逃难回来的大兵媳妇。“小东北”嘴里炮仗似的说了这么一通,手里洗洗涮涮的活却一刻也没停下,只是说到“日本男人”这几个字,后槽牙明显咯咯作响。
      秦凤兰仿佛早就等着似的,很快接道,“也是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说完心满意足磕完最后一颗奶油葵花子,将手里的瓜子皮抛在天井里,一扭一扭的进了西厢房。
      “小东北”抬起金鱼样的肿眼泡看了惠媛一眼,“你还站着干吗!赶紧滚蛋,老娘好把这院子涮涮干净!”话没说完,一盆浮着泡沫的浑水哗啦一声泼了过来,惠媛身子重,躲避不及,褂子的前摆立刻湿了大片。
      “骚货!让狗操了!”“小东北”又恨恨的骂了一句,端着盆大步流星回了东厢房,随手甩上了门。
      石库门里恢复了安静,苍白的日头从影壁前淡淡走过,天井中央枯死的大榆树张着枝干,从门口看去,整片小天地都被荒芜笼罩着。惠媛扶着石门框慢慢坐在了门槛上,宝山路23号,这是她在上海最最熟悉的地方。天井的正中是客堂屋,左面是西厢房,右面是东厢房,东厢房的边上是灶房,而灶房楼上的亭子间,就是她住了整整六年的地方。
      六年前,她从震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到了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家在绍兴乡下,她的薪金一大半要寄回去给病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弟。剩下的留出日常开销,就只够租一个亭子间的。她还记得当时来看房子时,风韵犹存的寡妇房东秦凤兰见她是个穿着干净的女大学生,很是热情的拉着她把东西厢房正厅堂屋全看了个一溜够,当惠媛几次表示希望看看租金更低廉的房间时,秦凤兰脸上的笑容便一点一点的收了回去,那圆翘的屁股也扭得不那么欢了,她有些鄙夷的打量着惠媛,眉间显出一种近似施舍的神气来。末了才勾勾手指头,领着惠媛穿过昏暗的灶房,又爬上一道窄窄的楼梯,用一把生锈的大钥匙打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然后呈S状倚靠在门框上,盯着惠媛道,“每月十块钱,不能再少了。”
      惠媛毫不犹豫的租了下来,在商务印书馆周围,这几乎是最便宜的房子,而离的远了,她又舍不得那个电车钱。
      刚搬进来的时候,“小东北”还没有来,整个石库门里只有房东秦凤兰一个女人,房客全是男的。当时秦凤兰已经住在西厢房,正厅里住了一位在百乐门拉小提琴的琴师,堂屋里住着盛兴洋行里的一位会计,而现在“小东北”住着的东厢房,当时是由《上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租下。秦凤兰的日子大约是百无聊赖的,惠媛每每下班回来,都能看见她捧了一把瓜子,前凸后翘的靠在门边磕着,红红的嘴巴一撅一吐,瓜子皮就直飞到天井中央去。
      琴师白天基本在睡觉,天一黑才出去拉琴。而会计每天都顶着一张苦瓜脸进进出出,回来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也不与别人走动。只有那位记者陆先生,偶尔在晚饭后和惠媛聊上几句。秦凤兰似乎总想引起那长相斯文的陆先生的注意,经常文不对题的插进他们的谈话中,只可惜陆先生偏不领情,一见秦凤兰过来,就逃也似的躲回屋里,搞得秦凤兰又气恼又扫兴。后来陆先生去了武汉,东厢房就空了出来。再后来“小东北”住了进来,石库门里一下子有了两个寡妇。
      “小东北”的男人是东北军,“九一八”的时候在锦州战死了,她带着男人留下的积蓄逃到了上海,在闸北盘了个铺面卖东北大水饺。“小东北”没什么文化,没事就喜欢和秦凤兰窝在一处唠“寡妇经”,说到辛酸处,竟会破口大骂死去的丈夫,一边骂一边掉眼泪,经常惹的秦凤兰也红了眼眶。“小东北”炮仗脾气,心眼倒不坏,惠媛有时加班晚了回家,会看见“小东北”帮她收的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每逢大小节日,“小东北”就会起个大早,在灶房里煮出一锅香喷喷的酸菜饺子,给自己的男人供上一盘,给自己留一大碗,剩下的就送给各房尝鲜。
      “小东北”的酸菜饺子,皮薄馅大,滋味很不一般。
      惠媛想到这里,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她伸手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其实以前,不论是秦凤兰还是“小东北”,待自己都算不错的。可是如今为了这个孩子,石库门里的所有人都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她,羞辱她,甚至恨不得让她去死。
      没有人祝福这个孩子的到来,因为孩子的父亲,叫尾崎秀实,是一个日本人。
      只有她不在乎,在她眼里,尾崎秀实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如此而已。
      她要为所爱的男人,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日头渐渐西斜,石库门里开始飘出炒菜的香味。城市暗淡了,门里头却热闹起来。其实,表面光鲜的城市不过是个空壳,一扇扇石库门里的小世界才是真正的上海,而石库门里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就是上海的□□。惠媛坐在门口,看着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突然觉得他们无比幸福,匆忙总有去处,这至少说明他们在偌大的上海滩拥有了一张能过夜的床。
      可是她呢,她的今夜要如何渡过?公园的长凳,洋行门口的台阶、教堂的屋檐下……她不是没吃过苦,可是肚子里不安分的孩子会不会埋怨她这个无能的母亲?
      惠媛又数了一遍褡裢里的钞票,三十元,薄薄的几张,去医院里生孩子是不指望了,可至少要留出吃饭和雇产婆的钱吧,还有母亲和弟弟那里,只怕又等着接济了。惠媛数来数去,最后决定找一家一元钱一晚的小旅店住下,打发了今晚再说。
      闸北有很多这种供学生和工人落脚的小旅店,多半开在破旧的弄堂里。惠媛决定去找一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价钱压低一点,或者,蹭顿免费的晚饭吃。她在绍兴乡下长大,生性节俭,遇到如今的景况,更是不舍得多花一个角子。
      她撑着酸痛的腰腿,从冰凉的门槛上艰难的站起身来。正准备走,一只食盒突然递到她眼前,盖子半搭在上头,能看见里面热腾腾胖乎乎的饺子。
      惠媛惊讶极了,抬头正对上“小东北”那耷拉的眼角。
      “你怎么还没滚蛋!本来拿出来喂野狗的,倒便宜你了!”“小东北”把食盒往惠媛怀里一塞,白了眼气哼哼的转身就走。走到天井中间,秦凤兰正端着一碗年糕站在门边吃着,笑了问道,“新出锅的饺子呢?喂狗了?”
      “小东北”粗声粗气的回道,“今儿个没野狗,喂了白眼狼了!”
      秦凤兰瞟一眼门口,挑了一片年糕边嚼边嘟哝,“这年景,人都吃不饱,你倒有闲心。”
      惠媛是真饿了,没有筷子,就直接用嘴叼着吃。又热又香的饺子下肚,仿佛心里的难过也减轻了。她一直吃不惯老酸菜那股呛人的馊味儿,可这饺子馅里拌的却是才腌没几天的新酸菜。
      很明显,这饺子是专门为她做的,“小东北”嘴上骂的再狠,心里终究待她有份旧情。
      她数着个儿吃,一共十五个热乎乎的饺子,她全记在了心里。吃完她走到水槽边,把食盒冲洗干净,摆在东厢房的门口。这个食盒是漆木的,值几角钱,她不能带走。

      “白小姐,还记得我吗?”一辆黑色轿车毫无预兆的在石库门前停了下来,车玻璃摇下来,后座上端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很斯文的又问了一句,“小姐不记得我了?”
      惠媛仔细想了想,自己认识的坐小汽车的有钱人实在不多,何况自从五年前商务印书馆在“一•二八”事变中被炸以后,她一直处于半失业的状态,更别提接触上流社会了。
      “看来你真是不认得我了。”那男人笑着摇摇头,“我还是你的邻居呢!以前我就住在这里的东厢房,晚饭后你还和我聊过天的,你都忘了?”
      惠媛这才恍然大悟,“哎呀!你就是《上海日报》的那位记者陆先生啊!”
      “你总算想起我来了!”那男人呵呵一笑,“不过你好象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可牢牢记着你的芳名惠媛呢!”他钻出车来,很随意的靠在车门上,“叫我西平吧,陆西平。”
      惠媛不好意思的一笑,这位陆先生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六年前在东厢房住的时候,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大男孩。留给惠媛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喜欢穿衬衣和背带裤,特别是走路的时候,两只手总是揪着两条背带啪的弹一下,没走几步,又啪的弹一下。有时候还会哼几句走调的歌,吹几声漏气的口哨。
      可是眼前的陆西平,和当年真是判若两人。一身笔挺考究的毛料西服,光可鉴人的皮鞋,甚至连眉眼都和惠媛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了。那浓黑的眉,深邃的眼,刚毅的嘴,都和当年石库门里干净斯文的小记者相去甚远,似乎是脸上每一个部分都经过了精炼加工。
      此刻,他身上正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惠媛知道这是古龙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法国产的香水,价格不菲。尾崎秀实身上也常有这种味道,只可惜,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了。
      陆西平的目光扫过她隆起的腹部,惠媛以为他要问孩子的事,他却很快把目光转移到她手里的褡裢上,“怎么?你要搬家?”
      惠媛敷衍的点点头,模模糊糊的答道,“是,搬到别处去。”
      “这里不好吗?离商务印书馆也近。”陆西平微微俯着身和她说话,她这才发现,他的个子似乎也窜高了。
      “‘一•二八’以后,印书馆几乎全毁了,揽不到生意,也就用不着这么多编辑。”惠媛落寞的笑笑,“我这几年,都是到处跑报社,给人做校对,早就不在印书馆上班了。”
      “哦,是这样。”陆西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睛又落在惠媛的大肚子上,却依然没有开口问孩子的事,“那你打算搬去哪?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
      惠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要搬去哪里,如果你顺路的话,麻烦捎我去永宁路那边,我想找一家便宜点的旅店。”
      “怎么住旅店呢?”陆西平皱了眉头,“永宁路那边的旅店又破又不安全,现在外面乱的很,你一个女人总不保险。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出国去了,他的房子叫我帮他看着,你要愿意的话,可以先住下。反正也是闲置的,你有空帮他打扫打扫,就当是房租了。”
      “那怎么好意思……”惠媛突然戒备起来,这个陆西平有五年没见了,谁知道这五年他干了些什么,如今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警惕一点为好。她开始笑着推辞,“你朋友没把房子租出去,想必是不愿意外人来住,你这样冒失的借给我住,会得罪朋友的。”
      陆西平潇洒的一摆手,“不会,他还要谢谢我帮他找了个管家呢!”
      惠媛还是推辞,“朋友之间,也不能太不分你我,房子总归是人家的,要征求人家的意思。”
      陆西平的眼睛又扫过惠媛的肚子,依旧是没有问,只玩笑似的劝道,“你就放心住吧,别的朋友我不敢肯定,这个朋友绝对是愿意的。”
      陆西平的肯定倒叫惠媛更不放心了,她总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于是低了头就准备告辞,“陆先生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我已经想好了去处,多谢你的关照。”
      “回来!”陆西平一把箍住了惠媛的胳膊,力道很大,却没有把她往回扯,显然是考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声音却放低了,“你哪儿都别去,跟我走!”
      惠媛惊讶的看着陆西平,仿佛又不认得他了。
      陆西平无奈的摇头,“你的戒心也太重了……告诉你吧,我那个朋友,叫尾崎秀实,他估摸着你快生了,才让我来找你的。”
      惠媛不敢相信的重复了一遍那再熟悉不过的四个字,“尾崎秀实?”
      “是,我是尾崎的朋友。”陆西平把车门让出来,“上车吧,我不会害你的。”
      惠媛的脸色却平缓下来,“尾崎秀实是谁?日本人吧,我不住日本人的房子。”
      陆西平像看孩子一样的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笑,“你可真能装,怎么,还防着我呢!”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封信来,“你不相信我没关系,这里有尾崎的亲笔信,三封,中文的、日文的、英文的,你先核对一遍,再决定跟不跟我走。”
      惠媛心里已经冬冬直跳,可面上还是装作满不在乎,懒懒的接过信,才看到一半脸色就大变,“他……他可能要来上海!”
      “他来上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认识他。”陆西平促狭的看着惠媛打趣道,“怎么样,还跟不跟我走?”
      不过陆西平马上就发现自己的玩笑开的不合时宜,惠媛的眼泪都已经在眶里打转,嘴唇也瑟瑟发抖,“我就盼着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这下可好了……”
      这个女人还是和六年前一样,眼睛里永远像包着一汪水,含着眼泪的时候,更是楚楚可怜。陆西平的心抽了一下,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她非常失望,于是故意转开了目光,“你先别抱太大希望,即便他来了上海,也未必有机会来看你。不过你放心,孩子出生的所有事项我都会替你安排的。”
      惠媛的手轻轻摸过三封书信,上面是尾崎漂亮的字迹。尾崎给她的信,从来都是三封,中文的,日文的,英文的,只有把三封信的每一行都按顺序穿插在一起,一行中文,一行日文,一行英文,才是真正的内容。这样的信,旁人看不懂,自然也很难伪造。她小心的把信折好收进褡裢里,眼泪将掉未掉,映得两汪眼眸晶莹透彻,“西平,如果他不能来看我们,请千万帮忙照一张孩子的相片带给他。”
      陆西平点点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送到他身边去。”

      车经过百乐门的时候,惠媛本想问问陆西平和尾崎秀实是怎么认识的,可就在开口的前一秒,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司机的一双眼睛向后瞄了瞄。她条件反射似的转换了话题,指着窗外道,“看,到百乐门了。”
      陆西平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深有感触的叹了一口气,“每天都有无数的男女故事在这里开场,然后散落进上海的各个角落里自生自灭。当事人爱的死去活来,但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戏。看戏的人,是不会有同情心的。”
      惠媛听着他这番感触,不由问道,“那你是演戏的人,还是看戏的人?”
      陆西平淡淡一笑,“我以前演过戏,但是现在,我已经连看戏的力气都没有了。”说这话的时候,陆西平线条优美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沧桑味道。这使他从侧面看过去,竟有几分像尾崎秀实。当然,尾崎长得要更加端正一些。惠媛曾经用尺子比量过自己的爱人,“三庭五眼”分毫不差。而陆西平的五官显然没有这么标准,但组合起来却是恰到好处。
      惠媛回味着陆西平那番演戏看戏的比喻,想着自己和尾崎秀实的初遇也是在百乐门,慢慢的就沉默了。
      六年前的百乐门,比如今要热闹的多;而六年前的上海,战争也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六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和尾崎,依旧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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