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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前夜 ...

  •   夜色已深,王祺坐在桌前,一次次向杯中斟满酒,饮下。白天在外的时候稍微示弱试探了一下洪林的口风,当然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果然得到了洪林再一次表忠心式的回答,他苦笑,洪林的表忠心并不能改变什么,洪林的忠心本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需要怀疑的东西。不过……他向身后瞟了瞟,宝塔失里的因卸去外衣而显得纤细的身影在暗光里影影绰绰地坐在那儿。
      他虽然不了解宝塔失里的身体,但却无比了解她的性格。早上朝议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只要一直不开口,以宝塔失里的性格,一定会按捺不住而出头——比起说什么都会把事情越描越黑的自己而言,身为元国公主的宝塔失里说出的话,的确更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
      宝塔失里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绝非他能强迫得了的,所以他现在只是默默地饮酒,一切都要等她先开口。王祺已经结好了钢丝绳,绳子的一头,系在宝塔实里口中,另一头则通往众所期待的嗣子。既然洪林是世上唯一无需怀疑之人,那么是否走上这条钢丝绳,只在宝塔失里的一念之间。如果她决定回到元国,就权当绳子被斩断吧,从此以后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如果她同意的话……也许那是比拒绝更令他痛苦的事情——架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绳岂是那么好走,弄不好三个人都要摔得粉身碎骨。
      自送走使节,得以卧床养伤以来,一夜夜依旧不能安枕,反复思考的只是这件事情。十余年前先王之死,面对先王生母尹妃的质疑,他唯有回答,以诚心正义做悖德之事,亦不为恶。今天也一样。他不能引起任何不恰当的流言,他必须以镇定自若的形象来统驭臣民,至于纠结其中的哀伤痛悔与阴暗卑劣,不足为外人道也。
      酒从酒瓶注入酒盅的声音终于让宝塔失里忍无可忍。
      “您不要再喝了。”她说,“臣妾今天在这里就寝。”
      来了。就是这句话。
      “你回到元国去吧。”他说,并没有停下饮酒。
      宝塔失里一愣。“您说什么?”
      “你还想被大臣们侮辱到什么时候?”王祺放下酒盅:“你现在想必已经清楚,我既无法抱女人,也绝无可能有嗣子,这是元国已在掌握之中的事情。庆元君一定会被立为世子,但是掌权者一定不是庆元君本人,我迟早要蹈先王之覆辙,你留在这里也只是牺牲品罢了。被皇帝送到这里,你已经做了一次牺牲品,难道还要为他们陪上一生不成?”
      早上因朝臣而起的愤怒再次回归到她身上,宝塔失里的声音颤抖了:“臣妾已是高丽之人,您让臣妾回到哪里去?我回去,你这里的问题就解决了吗?”
      掌握着剪刀的宝塔失里放弃了剪断绳子的机会,一切都沿着绳子走了下去,王祺暗自摇头,咬咬牙把话说了出来:“其实……”
      他觉得那句话不是出自自己的口中,而是来自暗夜里的鬼魅。
      暗夜里的鬼魅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臣妾不是听错了吧?”他的“办法”一说完,宝塔失里就颤声说道,“我是元国的公主,是你的妻子,你让那个……”她气极失语,“让那个下贱的人对我……你把他当宝,你自己情愿委身于他我管不着,现在你居然让他和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你以为这样得来的孩子有身份继承王位吗?”
      换一个场合,这番话简直是惊雷一样的,但是眼下他很能理解宝塔失里的惊怒,她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没有错,错的是自己。“所以,请你……拒绝吧。”他期待地看着处于极度愤怒中的妻子想道,是的,她一定忍受不了这个屈辱,她一定会拒绝……
      那期待的眼神立刻被宝塔失里会意为乞求她同意的意思。
      于是她点了点头,她浑身颤抖得仿佛就要晕倒,但是眼睛却发出炯炯的光。
      “我同意了。”宝塔失里眼中见泪,唇角却挂着冷笑,“如果这是殿下的愿望的话,我会同意的。臣妾只有一个要求。”
      “说吧。”
      “您不要后悔。”
      “中……”王祺第一次产生想要喊住她的想法,然而宝塔失里说完之后便霍然起身,袍袖轻摇,扬长而去。

      次日傍晚,自建龙场归来的洪林,进了宫,习惯性地走向正寝。一直到拉门上圆盘形的雕花图案逼到他的面前,他的手已经放在了拉门凹陷的把手处,忽然猛省过来。
      “听医学提举说,殿下和娘娘圆房的日子,已经排好了。”白天,朴胜基在建龙场上对他说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朴胜基的脸一贯看不出什么表情,洪林却感到了刻骨的嘲笑。
      他在嘲笑他。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告诉他,殿下和娘娘才是真正的夫妻,你不过是……不过是……洪林使劲甩甩头。
      “我不是要你成为一个嬖臣,而是想要一个交心之人……”
      娈宠、下贱的人、以色事君的男人……自从懂事以来,越来越多在或明或暗的场合听到这些侮辱性的字眼,使他愤怒、恐惧、不安。可是他总记得主上从前说过,他们是交心之人。这是诚恳而高尚的情谊。怀抱着这样的诚心和敬意,他强行把那些闲言、蜚语和丑陋的联想,通通排除在自己的认知之外。但是,灵与肉其实是一体的,一夜夜相拥而眠,一次次鱼水之欢,他知道这种关系已非“交心”二字能够掩盖,那一定是有别的情分在里面吧,虽然主上从来不曾说起。
      可是,不管怎么说,王后总还是王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殿下总还是要回归到人们所认为的正常生活中去吧,太医排出来的日期就是明证,热闹起来的的后宫和抱着期待的朝臣也是明证。众人都在为王与后圆房能得到国家的嗣子而祈福,只有他,被抛在冰冷的角落里。
      现在房内应该只有殿下一个人,可是,晚上娘娘就会来。想到这里,洪林觉得心里揪揪扯扯地难过。明明知道,娘娘和殿下在一起才是世人所接受的常态,可是他心里好像丢掉什么似的空落落的。他茫然地站在门边,既不敢敲门,也舍不得离开。
      拉门在一瞬间被拉开,靠在拉门上的洪林冷不防向前闪了一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一脚踏了进去。“殿下?”几乎跌倒的洪林忽然感到自己被迎面抱住,因为他个子比王祺高不少,加上栽倒的冲力,简直呈现“压倒”之势,他见状强行绷直了身子,解释道,“臣失仪了。”
      抱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洪林看见主上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深得像潭水一样,仿佛光用眼神就可以将他淹没。洪林在那瞳仁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刹那间他恍然生成一种错觉,他以为主上要流泪了,他以为瞳仁里那个小小的自己真的被淹没了。
      但是王祺只是用手捧着他的脸,温柔地移动着嘴唇,开始亲吻而已,如此迫近的距离,随着磨蹭的动作,毛茸茸的小扇子似的眼睫几乎扫上他的脸。僵直地站立着的洪林感觉到了主上的急切。日日相处,总以为爱日方长,所以王祺永远是文雅的、从容不迫的,可是现在却露出前所未有的迫切。
      于是洪林回应了他的迫切。
      绵长的亲吻使得两个人都喘息起来,空气从一个人鼻腔里呼出几乎立刻就被吸进另一个人的气管,连微妙的气味都来不及散去。
      最后王祺笑着推开了他,看着兀自不知如何是好的洪林说:“去洗漱吧。”

      是夜,宝塔失里枯坐于中宫寝室,始终不曾燃灯。
      不用她去看,甚至不用她去想,现在他们一定是在一起的。
      她本希望,他至少,会有些安慰的言语,或者示意,或者至少,陪伴她一下,虽然她自己也明白这近乎妄念。他明天就要把她推向其他男人的怀抱,难道不曾对她有哪怕些微的愧疚吗?身居宫禁十余年,她并未尝过男女之事,蓦然被推进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中,难道他不知道她会恐惧么?那个恶毒的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么?居然,就在她即将为他——为他们付出的前夜,她仍然不得不孤独地,守着黑暗寂寞的空室,暗自流泪。
      泪水从光滑的下颚淌进脖子,落入衣里。就因为她从来不在他面前示弱,他就想不到,虽然身为上国公主,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女人么?就因为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落泪,他就不知道,她也会孤独得痛苦、痛苦得想哭么?
      “公主殿下……”
      那时还带着高丽口音的稚嫩的声音,消失了。苍白清秀的少年的脸孔,在她心中越来越浅淡,沉落久远记忆里的最后一声伽倻琴的弦响从此消寂无声。当初的少年已经不在,从今以后她宝塔失里永永远远都不会再想起那个故事,她的身边只剩下——
      如此冷漠无情的丈夫。
      如此荒诞悖德的君主。
      伏在冰冷的小桌上,她终于痛哭出声。
      就当是元国欠你的,就当是我的父兄欠你的,就算是我欠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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