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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蒙 尘(四) ...

  •   怀里发烧的身体软弱无力,而且带着热烘烘的体温,洪林有种抱着柔软的绵茸茸的小动物的感觉,简直不想松手。他舔了舔冻得发凉的嘴唇,宛若少女般红润的唇沿沾上了口腔内部的温暖,才俯下身,在王祺温热的皮肤上轻啄着。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
      不甚明显的喉结平缓的凸起;
      鼻翼边因为脸颊短时间内迅速消瘦下去留下的细小皱纹;
      颧骨下方有点碍眼的小疤痕;
      眼下疲倦的淡青色和像是要从眼睑中冲出来一般的长睫毛。
      憔悴得令人难过,可还是很好看。
      洪林突然觉得心口仿佛快要出血似的酸楚。
      虽然在外办事的时候尽可能维持精明强干思虑周全的形象,洪林自身的性格却始终温和柔弱,同当初第一次踏入宫禁,怯怯地诉说着“为殿下献出生命”的少年并没有太大改变。他不能确定这次的战事到底有多严重。已经失去了宫,也失去了松都,那么,会失去高丽吗?会失去性命吗?如果失去了国家,大家都会死的吧。即使不死,也一定会受尽屈辱,那会是比面对元廷更深的屈辱吗?
      殿下是不会对他说的,即使像刚才那样痛苦到快要崩溃,殿下也不会说什么,过了此刻,只怕连眼前这一丝痛苦也会掩饰无踪。殿下只会对他微笑,对他说着关切的话。洪林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喟叹,即使他想要保护殿下,也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亲近的依偎和酝酿欲望的动作屏蔽了空旷房间的寒冷。洪林有一点急切却不敢付诸于行动,他仍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小心翼翼。甚至直到愉悦感冲破罗网在身体中蔓延开来的瞬间,他的头脑都是冷静的,他的行止也是节制的。
      这让洪林觉得有一点委屈,他们明明是最亲近的人,明明对彼此怀抱着最炽烈的感情,可是他们却不得不拼命克制,下意识地克制,一旦表露出真实的感情就会本能地掩饰,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之间明明已经没有任何距离,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无形之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吁吁地平复着粗重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洪林想,那个东西……
      名为君臣吗?
      名为世俗吗?
      名为怯懦吗?
      或者兼而有之,是由君臣之道、世俗之礼、人心之怯懦聚集而成的,虽然无形却庞然的大物呢?
      发烧的王祺在他怀里发出神志不清的嗯嗯声,好像呻吟又好像撒娇的声音。洪林起身把在屋子里能找到的铺盖衣物全都堆到床上,给他包得像个蚕茧。想想又觉得不妥,把胶囊形的蚕茧解开,连自己也裹了进去抱住。这番笨拙如同小孩子在床上打滚的举动,要是王祺清醒着看见,估计会哑然失笑。不过这阵子他深陷在舒适的疲倦感之中,刻意排除掉连日来萦绕在脑中的繁剧之事,也就无暇他顾了。
      洪林伸手摸摸他的眉毛。
      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个。
      哈,要睡了吗?
      洪林心里忽然高兴起来。暗笑着,殿下方才口口声声说睡不着,非要诱我这样那样,这下子睡得比谁都快,还真是狡猾呢。自己本来就应该知道的嘛,殿下在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有点狡猾的。自己想瞒都瞒不过,哪怕一点点小事。
      洪林自己眼皮也快要耷拉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王祺叫他名字。
      “什么事?”洪林一个激灵。
      “我是想……我只是想……”
      洪林等他说下去。
      “如果我能生在中原的话……”
      洪林懵懵懂懂地听着。
      “如果……”
      后面的话太过轻微,洪林没有听清,也不便再问。

      七
      十一年一月。
      两个月以来胶着的战局露出了破绽,天平终于开始向丽军倾斜。
      郑世云的二十万军队将开京团团围住。开京失守,接下来的局面虽不能说快要亡国灭种,也是生死攸关,王祺下了死命令,但有可战之兵,就不能使红巾南下一步。
      对于红巾军来说,从辽沈一代的蒙古女真各族那里,并不能获得任何支持,而他们自南而北,自西而东,从中土之东南一直打到高丽,高丽各州府又逃难一空,大玩“坚壁清野”战术,红巾军的粮草供给很成问题。南方汉人,又不习惯岛上冬天的湿冷气候,战斗力因此减弱。人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原本屡战屡败的丽军这时节缓过劲来,原本势如破竹的红巾军却屡遭顿挫。
      此时王祺已至安东。福州地区未遭兵燹,举朝上下生活略为安定,办事也规范了许多,有时偷闲还可以看看风景或者庭前观射。多年来从未有国王亲临安东,所以王祺每到一处,官吏寺僧便要求字。
      当初王祺在大都,侍读端本堂,政治上形同软禁,学业上却颇有长进,仪容举止,学的是中原的文人清客,所谓“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裳,五子围棋,六出曲调,七字歪诗(王祺的汉诗水平……史载的我就见过两句,实在不怎么样|||)”。直到回国整顿政局之时方才拿出雷霆手段。即位之初,年纪虽小,书画已极为精湛,而且走的是敦厚有力、朴实老健的风格,看他题额,往往以为笔下有数十年功力,很难想像方在及冠之年,于是便有人目之为天才,惊呼“非常人所能及也”。固然是群臣的吹捧,确实也并非浪得虚名。
      题匾的字与书写日常书卷册页不同,人们说“善书为难,而题额尤为难”,是因为匾额悬在巍巍殿堂之上,看起来还要雄壮,所以都是“擘窠大字”,而且匾额向下倾斜,汉字远看略有变形,所以既要极为强健的笔势,也需一些技巧。这倒正是王祺所擅长的,他也不为难,凡有所求,便传笔墨应付。
      这日题安东府衙,洪林在边上磨墨,写了“安东雄府”四字。
      洪林看得惯了,尽管觉得好,也没必要同外臣一样动辄拍马,就没说什么。他琢磨自己写的话不知道如何?虽是武人,他自己写的一笔秀弱小楷,一点杀伐之气也没有。
      忽然有人送了军报进来。
      果然是郑世云的请战密奏。这是不能耽搁的,王祺面带喜色,不避讳洪林,换了朱笔小豪管,直接在他面前批阅。
      洪林好奇,忍不住问:“殿下,松都……怎么样?”
      王祺没抬头,随口应了一句:“啊,可以进兵了。”
      还是很笼统,不得要领的洪林自己侧了眼睛去看。
      有些汉字比起别的字样更惹眼,洪林在一片红艳艳之中一眼看见朱红的一个“杀”字。
      心头不禁微微一跳,想看得清楚,不由起身。
      上下文一眼扫过去。

      ……并杀之。
      除高丽口音者不杀,其余并杀之。
      那鲜艳的赤色让杀意跃然纸上。

      “殿下?!”洪林脱口而出,“这是……”
      王祺抬眼看他,怡然说道:“这是杀敌。”
      “臣知道,可是……”洪林语塞。
      这样的王命过分决绝。
      虽说“高丽口音者不杀”,但是战场上谁有暇去判断?这是放纵士卒屠戮,杀戮一起,哪里顾及的上眼前的是什么人?开京是高丽的王京,红巾军再多,能有一城的居民多?一旦错杀,杀的便是自己的百姓,
      退一步讲,高丽口音之外,京中亦有蒙古人、色目人、并非红巾军的汉人居住,也一并杀掉吗?
      再退一步讲,就算是红巾军,自古都有穷寇莫追之教,击退击败之后,还要杀绝吗?
      “可是……”洪林说不下去,他并没有骄纵到动辄就能干扰王祺治政的地步。
      “可是用这样的命令纵容士卒,不会枉杀吗?”洪林终于说了出来。这样的命令,与屠城何异?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会。”王祺写完便叠起军报,喊人进来,命人下发,批复中还有别的机宜指示,重臣统一意见之后,便可送出。
      回头看到洪林仍旧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王祺有点困惑:“怎么,还没想通?”
      “臣还有别的顾虑。”洪林正色说道,“红巾数次北上,元廷政局不稳,我国也几次受害,臣以为……臣以为,元国将来……倘若倾覆,必毁于红巾之手。”
      王祺看着他。
      洪林鼓起勇气:“红巾曾遣使交好于我,当初殿下也有意结交,因不能背弃天子方才拒绝。倘若红巾将来真的得到天下,我国今日与之结下血海深仇,将来他们以天下之大,报复于我,岂不可虑?不如今日退一步,以备将来留有余地。”
      王祺看着洪林露出微笑。
      “臣妄言了。”
      “你说的不错,可是……”王祺慢慢地说,“越是如此,如若将来红巾真有一日能得天下,反而会因此看重我国;如果一味示弱,反而会被轻视,更易遭祸。”
      洪林想想也不错,无从驳斥起,只得说一句“臣愚钝”。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复仇。”
      “啊?”洪林一惊。
      王祺望着窗外飘落的微雪。
      “中原人性情平和,因为天地之大,见惯不惊;倭人坚定,因为地处危岛,立足不稳便不能求生;三韩人决绝,因为夹缝中生存,不如此便无独立。”
      “所以中原人乐天知命,倭人轻生重死,而我们……”王祺顿了顿,“我很倾慕中原士人,但我们却永远也无法像他们那样做事。你可明白?”
      低首跪坐的洪林抬起头,看着主上投射在窗纸上,毫无表情的侧脸,边沿清晰的轮廓,和雪花一样,形状优美,却是冰冷的。
      至善至毒。至善至毒之人。不知为何,洪林打了一个寒战,脑子里突然冒出从前在书中看到过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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