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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9.霜花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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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宝塔失里从身边离开,许久不见回来,洪林的身影也不在场中。想到他二人极可能私会,王祺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连平素喜爱的建龙卫的剑舞也无心观看。
为了在君前表演这套剑舞,建龙卫很吃了些辛苦,此时朴胜基正带领队列卖力地动作,只是王祺和朝臣各怀心思,全都心不在焉,可惜了一场盛会。
赵一文以酒杯掩面,向齐元宏使了个眼色,齐元宏为难地皱着眉头:“这恐怕不妥吧,如果殿下不愿意,我怎么能强求。如果被殿下拒绝,我岂不难堪。”
赵一文狡猾地笑笑,向着蒙古王公的席位努了努嘴。
“让太安公出面,你跟着去就行了。”
“太安公?”
“那是个易受怂恿的,你不用担心。”
齐元宏走到正和宫女跳舞跳得兴高采烈的太安公身边,口说手比了一番,太安公欣然应允,他满面红光,端了酒杯直上御前,爽朗地说:“殿下,您看大家都这在歌舞尽兴,您不如也献上一曲吧。”
“我出面不好吧,”王祺心不在此,推脱地说,“本来大家都很高兴,我要出面他们难免顾忌礼节,不敢尽兴,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
“怎么会扫兴呢,”齐元宏在太安公身后连声附和:“懿孝大王在日,也曾当众展示才艺,您何必推辞嘛。”
“是啊是啊。”酒至微醺的太安公满面笑容地凑上来,就差没有直接扯他袖子了。
虽说王祺一句话就能驳回齐元宏,但是却不好驳太安公的面子。看见齐元宏跟着太安公一同前来,他就知道这种无礼的要求并非太安公本意,只是这位蒙古王公又被高丽大臣拿来当枪使了,他心里暗暗埋怨太安公在两国之间往来这么久,怎么还是如此鲁莽不通世故。
也罢,唱就唱吧。
走下坐席,摆好玄琴,王祺随意弹了几个音试了试弦,忽然被琴弦弹了手,他意外地“喔”了一声,吃痛地甩开手指。
“殿下?”大乐署的乐官赶紧上前,“琴有什么问题吗?”
“这真是……终日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王祺低头看了看手指,留了一道红印,不过没有破皮,他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大乐署的琴有点用不惯而已。”
众人哈哈一笑,不再深究。
“既是祈子的法事,还是观音大士比较灵验,唱《净心咒》如何?”
《净心咒》是观音礼赞,既合祈子的用意,又合高丽崇佛的风气,王祺自己也觉得不错。而且,他想,自从圆房一事以来,种种杂乱的念头梗在心中,疑心像藤蔓一般蔓延不止、像杂草一样生长不休,他确实是需要净净心了。
空灵柔婉的佛乐从弓弦下流泻而出,从笙管中跳跃而出,又在玄琴的琴弦和拨片间缠绵徘徊,刚才还凝滞在空气中的靡靡之音和污浊酒气,似乎顿时为之涤荡一空,转为澄明庄严。
观音菩萨妙难酬,
清静庄严累劫修;
(那佛菩萨无上正等正觉,不知历经几世劫难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菩萨耶?)
浩浩红莲安足下,
弯弯秋月锁眉头;
(菩萨者,实谓菩提萨垂;菩提乃是觉悟,萨垂乃是有情,菩萨紧锁眉头,是因为有情吗?既已觉悟,为何仍然有情?)
瓶中甘露常遍洒,
手里杨枝不计秋;
(神佛若是真能听到凡人所求之物,世上为何仍有千般苦恼?)
千处祈求千处应,
苦海常作渡人舟;
(不知是菩萨将众生渡出了苦海,还是众生将菩萨度入了尘嚣?)
……
苦海渡迷津,救苦循声,无刹不现身……
(百岁光阴犹如驰电,日夜为乐犹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元国皇帝这番话,如今想来,真是过来人的通透之言……)
非但不能净心,反而令种种杂念交错心头,忧思愤慨之情难以抑制,王祺突然停顿,琴音戛然而止。主旋律忽然消失,乐官们惶惶然停了管弦,茫然不辨究竟地抬起头。
太安公直爽地说:“佛乐未免扫兴,大家也会觉得很乏味吧,殿下不妨奏些开京地方的俚俗曲调,与大家一乐如何?”
王祺怔忡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情感太过外泄以致失态,这样喜庆的法事上,他一人向隅,可是会弄得举座不欢,他微微低头定了定神,强压下心烦意乱的情绪,突然破颜而笑:“松都的民歌有什么好听的吗?”
“民间耳熟能详的是《霜花店》,忠烈王在日就在民间传唱了……不过那是男女相悦之辞,恐怕不登大雅之堂……”有人犹豫地应道。
“大俗即大雅,既是松都人人能唱的歌,那又何妨。”王祺不在意地说。
忠烈王时期正值战乱,彼时蒙古人可以随意掳走当地女子,妙龄处女进贡朝廷或被官员纳为姬妾,出身不好年龄较大的则用于军队,甚至连有夫之妇和罪人之妻都不放过。女人们为了避祸,只好化妆为男子。可惜妇人终究不是男子,若被识破便依然在劫难逃。
刚才被弄伤的指肚仍有些痛,无意识地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深谙琴技的王祺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琴弦,随着拨片的动作,琴弦在手指下微小地颤栗,按在上面的手指麻酥酥的,有种微妙的愉悦感,不禁露出微笑。
低沉的音色像阳光照耀下绵延开来的漫漫黄沙,干燥、沉实、绵软而和暖,包裹住听起来略带轻佻的歌词,竟然也有不亚于佛乐的庄严感。
“为买霜花糕,走进霜花店,蒙古大哥抓住了我的手……”
(这是男女相悦之辞吗,其实还是反抗蒙古统治的意思吧?)
近百年前蒙古人刚侵入高丽,使节裘衣弓矢,昂然直入殿上,向当时的高丽王递交信函的时候,甚至“执王手”,据说元宗当时立刻变了脸色。大臣们深以为辱,痛哭流涕地说“岂可使夷虏近至尊耶?”
元宗虽然屈辱,当时的朝臣,尚且还有那样的骨气。如今朝堂之上,早已举座皆是元廷的附庸,如今国王形同俳优强颜欢笑地取悦于蒙古王公的时候,众人居然习以为常甚至兴高采烈起来了。
他慢慢扫视过眼前红红绿绿的官服,官员们正和着拍子,和舞女们舞得起劲。
王祺不愿目睹地垂下眼睛。
他们被元廷奴役的本性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克服了么?
四周花簇一般的锦绣在他眼中渐渐模糊、黯淡。
从回到高丽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永远无法与他身边的现实取得和解。在暖融融、乐陶陶的宫殿里、酒宴上乃至于尘世中,无论他怎样想要和周围的人成为一体,最终也只会成为一种突兀的存在,一种固执的坚守,从热闹场回归清凉界,
能够和他同步的人,只有洪林……
可是洪林不在。
洪林不在,是因为连他也……
不太对劲。
好像看见人群里有人在笑,笑得很奇怪,可是许多人的官服和胡子都一样,他无法分辨是谁在笑。
王祺难受地皱起眉头,他乐感一向很好,此时却听不清旋律。手指麻酥酥的,几乎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弹奏着。心脏在胸腔里痉挛,拼命吸气也无法摆脱窒息的感觉,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洪林怎么还不回来……
他挣扎着撑住玄琴,动了动嘴唇。他想站起来,也想说话,可是心跳很乱,浑身都陷入了无法抑制的痉挛,已经没有力气抬起眼睛去寻找那个男孩究竟在哪里了。
快感渐渐消退,洪林浑身突然泄了气,他松开手,两手撑着书架,在满地凌乱的书卷中茫然站着。
宝塔失里从他怀里滑下来。
等洪林回过神来,她已经穿好了全套盛装,就像刚从更衣室里出来一样纹丝不乱。
一段挺括的面料塞到洪林手里。
“这是什么?”
“我给你绣的头带。”宝塔失里毫无感情地说,让人不明白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希望你以后能戴着它。”
草原上长大的蒙古公主宝塔失里学过骑马舞刀,也精通书法绘画,做女红并不在行。洪林摸了摸头带上的刺绣,针脚有些粗,却显得分外朴拙真诚。
“明天子时我会再来。”低沉的女声在黑暗里短促地响起,随即没入黑暗。
洪林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宝塔失里已经稳步走出了书库。
远远的音乐声仍然不绝于耳,洪林凝神细听,是《霜花店》吧。
为了避人耳目,待王后走出许久之后,他才悄悄地走向正殿。
正殿里人声嘈杂,一片混乱。洪林精神恍惚地木然注视着乱哄哄的官员、宫监、女官从他面前匆匆跑过去。
“大哥,大哥!”
洪林看着寒柏三蹦两跳地跃过人群来到他面前。
“怎么了?”洪林不明就里,怔怔地问。刚刚唱歌的是殿下吧,人呢?
“可算找着你了,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寒柏急得面容扭曲,一张俊脸口歪眼斜,“殿下好奇怪,重臣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都乱成一团了……”
好像突然被人当胸捅了一刀,全身都痛醒了,洪林瞬间回神。他一把揪住寒柏,一句话也没问又把寒柏甩到一边,也不管周围站着的是几品高官,他抡起臂膀,连推带搡,像用刀子切开圆形的蛋糕一样,排开众人挤到人群的圆心。
一阵目眩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位于圆心的金色花朵。
镂雕的金色王冠,苍白的无知觉的脸孔,长及腰背的黑发散乱着,云白色的领缘花边,深蓝色的下裳,宽大的浅金色法袍铺展在血红的地毡上,从上方俯视下去,就像是花瓣从花蕊处细细铺开,层层叠叠的金色花朵。
专供御用的琴横在一边。
如果这是画中情景,一定极为美丽极为妖异,但是洪林从指尖到脏腑全都一片冰冷,整个身子剧烈发抖,抖得不能自持。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无法去想前因后果,就大声叫了起来,连嗓子都嘶痛了,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人想要拖开他,甚至打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觉得痛。
他陷入噩梦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