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藏经录》隐德来溪

1、陷落的山河

　　壹·山海
　　我在洪荒大泽的尽头醒来，是混沌中诞生的异兽。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代，在那一片山与海中，没有人，只有异兽。
　　现在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上古洪荒岁月里的一头异兽。

　　贰·句芒
　　我在大家约定俗成的年节出生，从一潭死水的虞渊里爬上岸，回头望向地平线。
　　一颗火红色的大球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炽热，正从高高的天空中掉入虞渊里。水与火相搏，虞渊伸出水波抓住了火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火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吞噬。忽然，天边爆出一道刺眼的白光，火球向上喷出了灼人的火焰，挣脱了虞渊的束缚，跳动着向天空升起。我把头埋在火红色的毛发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火球却已经不见了。不在天空上，也不在地平线。虞渊则好像从没有伸出过水波，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在荡漾。虞渊冰冷的水下，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跳动了一霎那，随即熄灭了。
　　我怕光，怕响，怕红色，于是极快地转身，从虞渊的岸边跑开，再没敢回头看那无边阴霾死水之地一眼。
　　我从虞渊谷底往上爬，扒住了谷边的一块大石，力竭。眼看就要摔回虞渊谷底，脚下却好像踏上了实地，眼前的谷崖在飞速地下坠，同时头上的绒毛被轻轻地抚了一下。
　　我抬头向上望去，面前的人顶着人的面孔，自脖颈以下却都被赤金色的羽毛覆盖着，一双翅膀长长地伸展开来，比我的体长还要宽两倍，灵活地在半空中扇动，他脚下还踏着一只面目狰狞的青龙，龙身上的鳞片闪闪发亮。
　　我脚底下的实地忽然一晃，我低头看去，原来我脚下的也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虞渊里跑出来的小东西，倒是这山海间头一遭。”

　　叁·荀草之会
　　句芒带着我乘他的龙从虞渊飞出来，穿过高山半腰缭绕的云层，越过谷峡之间流过的河溪 ，到达了泰戏山顶，传说中先知长者（羊东）（羊东）的栖处。
　　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有白须躬身的山羊，有狰狞凶猛的虎豹，有翱翔天际的鹰隼，还有两足直立的人。
　　我以为那些是山海向我展示的记忆，其实不然，这里没有飞禽，没有走兽，没有人，只有异兽。
　　双龙下降的时候，我看见有黑压压的一群聚集在山顶的荀草地上，直到我踏在了实地，站稳了，句芒就收回了他的龙，全身赤金色的羽毛褪去，露出了黄色的皮肤，翅膀收在身后，融入了他的肩胛骨。
　　泰戏山顶泾渭分明，东侧是如句芒一般的类人异兽，此时都化成了完全的人身。格格不入地则是站在类人异兽之中的九凤，名副其实的极美之相，近来却被人认为不祥，诨名“鬼车”，真是何等的冤枉。九凤人面的额顶伏着一只凤首，碧色的尖喙闭合，形成一个弧度。她的九颈微曲，看似垂首，却更显骄傲，朱红色的翅羽自肩头铺曳到地上，雍容与厚重的感觉扑面而来，淡青色的尾羽长长扬起，华光流转。
　　而西侧则是不胜枚举的各类异兽，有白尾长耳形似狐狸的（犭也)狼，后腿微曲，前腿伸直，坐在荀草地上，耳朵不时扭转；还有红纹白喙类鹤青羽的单足毕方，金鸡独立地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着天空。而站在当先的是夫诸，形似白鹿，但头生四角，木角成树参天，枝开桃花。敖岸山的夫诸每到春天，就会顶着一头簌簌的粉嫩桃花。
　　东西两方的中间，坐着一只灰色的异兽，泰戏山主（羊东）（羊东）。他头生一角，独眼长在后脑，此时正探寻地看着我。
　　句芒往夫诸那边走了几步，夫诸角上含苞待放的桃花就一朝盛开了，原来作为木神的句芒，掌管春天草木的生长，近他三尺之内的草木都会不由盛放。
　　夫诸“咯咯”地笑了，摇身一变也化作了人身。她变做的姑娘头上插着一圈桃花，神情温柔，着一身粉色的长裙，裙尾略显青色，晕染着花瓣的纹饰，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停滞，与荀草遥相呼应。
　　“虽说你的原身也极美，但难道不是人形更加清秀么？我每逢百年的荀草之会才能得见一次，可真是不容易。”句芒说道。
　　夫诸伸手扯了扯裙子，开口说道：“我原身更加舒坦，自然是先就着我的舒坦，顾不上你的舒坦了。”夫诸伸手指了指我，“这是你捡回来给我们的？”
　　“虞渊里跑出来的小东西，可能有些蹊跷，带过来给长者看看。况且也没有人面，自然是要交给你。”
　　夫诸一点头，变回了异兽，踏着蹄子走到我身后，抬起前蹄轻轻戳了戳我的后背，于是我便撑起身子，抖了抖毛发上缠住的荀草，向前走去。
　　直到走到了（羊东）（羊东）面前，夫诸拦住了我，自己当先曲起了后蹄，温顺地跪坐下来，说道：“长者。”
　　我模仿着她的动作坐下来，把头搁在自己的前爪上，而长者则站了起来，围着我转了几圈，凑近嗅了嗅我的毛发，他的独眼离我不到半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干枯的胡须。
　　长者最终坐下了，倾身过去和夫诸耳语了几句，随即夫诸的神情变得惊愕，我却还在专注地扑她头上的桃花。
　　忽然，夫诸头上的一朵桃花不摘自落，伴着金黄色的光晕，落在了长者的颊侧。我顺着桃花看去，却发现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一旁的夫诸微微地喘息，重述了长者的遗言。
　　“西北天倾，东南地陷，共与山海，汤谷寻晖。”

　　肆·陷落
　　后来确如长者所言，西北的天空塌陷，东南的大地裂开，众多异兽不见踪影，而陷落还在不断蚕食洪荒大泽的这一片山海。
　　夫诸与句芒带着各自的精锐遵循长者遗言寻访汤谷，大部分的异兽则留在毕方鸟的栖息处，最高的山峰章莪山上。
　　“没人看过汤谷的日出，三足金乌普照大地的同时会把十里之内的所有异兽烧焦，所以汤谷寻晖，本就是一件不成之事。”此时众人循山而下，到了彼此都不熟悉的地域，只有每日巡海的句芒还能指点一二。
　　夫诸走在句芒的旁边，顶着一头开了又落的纷繁桃花，颇为困难地拨冗言道：“虞渊的日落也没人能活过，那小年是如何出来的？”
　　“你我异兽之族，皆诞生于汤谷，而小年生于虞渊，或许本就不受山海辖制也未可知。”句芒回答道。
　　“古谱有载，虞渊死水，寂灭之地，却与汤谷轮回不止，如日旦升而暮落，周而复始。于死地而生者，确有此可能。”一团忽闪着的黑雾幽幽飘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她才隐去了周身的浓雾，露出遮着黑纱的面容，身材高挑，形容冷冽，言简意赅。
　　角落里的（犭也）狼下颌扬起，露出长长的雪白脖颈，阴阳怪气地说：“传闻西王母掌刑罚，主灾祸，未承想还涉猎古籍。”
　　西王母冷哼一声，一甩袍袖，又隐在了周身黑雾之中，“世人还言阁下预示战火，不也鲜少得知同支的九尾狐竟投在我族之下。”
　　我还想听，他二人却被句芒劝住了，各行其事，不再呛声。
　　我用头轻轻蹭了蹭夫诸腹部的毛发，她低下头来，角上的桃花落在我的头上。
　　“（犭也）狼的姊姊九尾狐，本为我族异兽，却投在句芒那里，同他们一般以人身示人，于是九尾狐带来战火的传言消止，转而安在了她身上。这是她的痛处，无人时常提起。”
　　“为什么九尾狐姊姊要变成人？她真的能带来战火么？”
　　夫诸“扑哧”地笑了，“各人的选择不同吧，就像我虽然和句芒的选择不一样，但却依旧要好。至于后者，世人不仅说九尾狐预示战火，还说我预示大水，说九凤带来霉运，说你怕红怕光怕响，至于真正有几分真假，哪里是别人一句话就说的清楚的，到底还是看你自己信多少，想多少。只要念力够多，愿力够强，说你无所不能也未可知啊。”
　　远处的山海轰鸣几声，从我们的视线中缓缓消失了。天倾地陷一直紧紧地追着我们，从未停歇。
　　“人言可畏。”（犭也）狼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过来，“句芒是选择不同，九尾狐她是怕了，所以才急不可待地把自己伪装上人皮，变成他们的同类，以失去自我的代价从众，换得流言的消失。”她狠狠地啐了一口。
　　“角度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犭也）狼只是说出她看到的，九尾狐未必这样想，每个异兽和旁的相同，也不同，都是平凡又独特。茫茫山海，善恶皆有，吉凶俱在，不才是精彩纷呈么？”夫诸安慰道，用着一种不轻不慢的语气，极具安抚的魔力，“好啦小年，你要不要到我背上歇一会儿？”
　　我正要往她背上爬，却被一双手拿捏住了腰身给抱了起来，我扭着头一看，是句芒。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自己的能力，不是他人强加的那种，而是我们异兽与生俱来的，山海赋予的能力。”句芒一只手拦腰抱住我，另一只手顺着毛发的纹路抚摸着我的发顶，把我放在他的肩头，四处的花苞悄然盛开，“你迟早也会拥有的小年。”
　　那种不需要人教习的，与山海共鸣的能力。

　　伍·寻晖
　　日夜奔波，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汤谷，依着句芒的指点，我们很快便进入了汤谷的外围百里，此时正值繁星高挂，众异兽对于如何进入也是束手无策，便原地休整，句芒与夫诸先去探路。
　　我之前都是睡在夫诸的肚皮底下，以免我害怕的阳光照到我，现在她去探路，我倒有些无措了。
　　看着剩下的三个异兽，（犭也）狼身子单薄，我的体型都比她大。西王母以黑雾遮身，也不是上佳之选。而九凤容貌昳丽，让人只想捧在神坛上，不敢走近相与。
　　我正犹豫着，只见九凤侧躺着，向我展了展翅膀，露出她赤金色的腹羽，尾巴长长地搭在地上。
　　于是我马上颠着步子跑进了她的翅膀底下，蹭了蹭她美丽的翅羽，九凤的怀里出乎意料地暖和，她的肚子一起一伏地呼吸，带着我也一升一落。
　　九凤明明这么美，即使到他人身边也该是带来福祉，怎会传言成灾星的鬼车呢？
　　“九凤，”我用头顶了顶她的下颌，“你一定是这洪荒大泽里最吉祥的异兽了。”
　　九凤拍了拍我的头，用翅膀把我笼罩住。

　　陆·晖
　　我是被一阵山海陷落的号哭声吵醒的。
　　我用前爪拨开九凤盖住我的翅膀，见还是星光满天，我才从九凤的怀里脱出来。
　　句芒和西王母好像在争执，但我一探头出来，他们却都默契地闭了嘴。
　　句芒走过来，弯身用双手把我抱着，放到了一边的小石头上，用修长的手指插进我的毛发里，由上到下地梳洗着。
　　（犭也）狼被夫诸说了一句，衔着从夫诸头上摘下来的一朵桃花，好像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垂下长长的耳朵，把花瓣别在我的耳朵上，用湿湿的舌头舔祇着我。
　　九凤依旧躺在刚才的位置，却把流光溢彩的尾羽弯了弯，横扫了整个地面，越过句芒的头顶，拍了拍我的后背。
　　西王母也一抬手，一道黑雾便自她的手指一线倾泻到了我的眉心。
　　我抬起头看着句芒，“你们这是要干嘛啊？”
　　“小年，”句芒把我抱起来，放在他倚坐在大石的腿上，我用头去蹭他的下巴，却蹭到了一脸的羽毛，“这是我们给你的祝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日出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有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句芒的神情很温柔，背对着极速咆哮着的陷落山海，平静地看向汤谷的水天相接之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汤谷内围需要生祭，以我五兽之力，或可破开一霎。而你年纪尚幼，气力不足，无法替我们的位置，去探汤谷，非你不可。”
　　“生祭是什么？”
　　句芒的眼睛里涌起了一点哀伤，“就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会轻起来，变成星星点点的阳光。”

　　柒·独行
　　我大概知道变成阳光是什么意思了。
　　天地还在陷落，黑暗和混沌一步一步地逼近汤谷。
　　阳光竟然没有把我烧成灰烬。我本能地想要逃离红色，逃离光芒，却迈不开步子。他们万中挑一地把我送到这里，我要去找到长者所说的“晖”，还原这一片山海。
　　况且我真的怕红光么？还是只是别人的非议而已。
　　我尽力地向前奔跑，永不停歇。
　　我看不见章莪山，看不见余下的异兽，只能看见面前的地平线。
　　汤谷水微波荡漾，当中有一棵盘根错节的扶桑神树。神树的枝桠间拢着九个太阳，细细密密的树叶挡住了太阳刺目的光辉。这里的太阳比虞渊的桀骜许多，汤谷水根本无法让它停留，又一个火红的大球从地平线豁然跳起，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到了我的身上，炽热的火焰扑面，令我窒息。
　　这里和虞渊一样，都是无边阴霾的死水之地。
　　汤谷是找不到晖光的。
　　我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耳朵上夫诸的桃花掉下来，落在了水里，在它离开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桃花就在空中纷繁地绽开谢落，又生了新芽，新芽生长抽条结苞开花，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把桃花捞上来，它们就已经在水上开了一片了。
　　我趴在水边，伸长了身体去够，爪间凭空生出了一股微风，将桃花捉来。
　　这难道就是······句芒所说的祝福？
　　王母说过，汤谷虞渊，轮回一体，众异兽在汤谷而生，寓意初生，而我在虞渊出生，寓意死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山海给我们安排的结局。
　　我不是洪荒大泽生出来的异兽，是因众异兽数年参拜祈祷求来的的年兽，我本非异兽，但我亦是这片山海的孩子。
　　山海赋予我的能力，就是愿力。
　　我的愿力，让我在此刻几乎无所不能。
　　抬步，便生长。后踏，便裂地。一前仰，汤谷汹涌。一垂目，虞渊生辉。
　　我就是“晖”。
　　这个世界是留给我的，是句芒和夫诸给我的礼物，是洪荒和山海给我的赠言，是新生的世界。
　　原来我曾经见到过的山羊，拥有过的鹰隼记忆，都是为了现在，让我有千万条路，最终也只有一个选择。
　　风吹，雨打，再创世。
　　我循着夫诸的样子造了鹿，按照句芒的样子画了人，依着九凤的模样捏了鸟，描着（犭也）狼的模样创了狐······
　　千千万万的生灵从我的手下化形又离去，成长又死亡。
　　我把曾经在山海间见过的异兽编纂成经，藏于章莪山顶，撑起了这一片山海。
　　山海经里的异兽不会再出现，但他们的化身也永存于这一片山海之间。
　　现在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上古洪荒岁月里的一头异兽。

　　捌·归去
　　后来的时日里我偶然做梦，梦见满天满地簌簌的桃花，句芒化成人身站在桃花树下，夫诸跪坐在一旁。
　　“小年，”句芒向我招了招手，“你又焉知陷落的山海里，变成了阳光后，不是另一个春暖花开的世界呢？”
　　一人一树桃花下，不羁山海与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