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亚》豆芽砧板

1、第 1 章

　　那段被绑架被奴役的日子虽然短暂，却发生了许多事情，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怀的。在这之前，我的人生虽然并不单调，所有的激情可全都禁锢在狭小的后花园里了——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在书本上，因为我总是坐在后花园里看书。

　　什么样的书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章法草案、诗歌、哲学，一切在母亲眼中无足轻重的东西都是我的灵魂。不过灵魂并非我打发时日的依赖所在——我享受的是孤独，无人打扰的时光，还有渥塔维亚在和煦阳光下伸出白皙的手臂浇灌花木时的优雅身段。

　　“渥大维，傻瓜弟弟。”她有时会笑话我两句，然后就走开，让我独自阅读。如果遇上母亲我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浪费时间。鲜花、晴空、鸟鸣……所有美好事物都是为了虚度光阴、躲避现实而存在的——因为现实远远不是美好的。

　　尤利亚家族的阿提亚就是我的母亲。伟大的盖尔斯•尤利乌斯•凯撒是我的舅公。

　　我是一个罗马公民，而罗马共和国是一个外表漂亮、里头却被蛀空了的壳。卡托和庞培加在一起都救不了它，更不用提那些年纪轻轻满脑子理想主义的家伙如布鲁特斯。我记得八年前恺撒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年轻有为”，还说自己“好像父亲爱儿子那样爱他”。这话母亲听了很不受用，而我更关心得倒是布鲁特斯那方面的感情，因为以一个儿子看父亲的敏锐，不应该相信庞培和恺撒会做一辈子朋友。

　　“我的小羊羔，等你成年了，一定就能把那家伙的风头抢走。”母亲后来跟我说，“到那时候，让我们瞧塞维利亚和布鲁特斯母子还像不像现在这么神气活现。”

　　我摇了摇头，母亲总是没有安全感，这都要怪我年纪太小。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总是急切地需要确定自己拥有最强大的靠山。她为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让我独自跑到高卢去给恺撒送一匹马可算小事一桩。

　　“妈妈真是疯了。”渥塔维亚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安慰我。“傻瓜弟弟，朱庇特保佑你不会有事，我会不停为你祈祷。”

　　可是朱庇特太忙了。我心里想。光是与情妇们纠缠不清就花去了他大多数时间，哪有空来保佑我这样的毛头小子？渥塔维亚要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骂我亵渎神灵，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

　　我晓得被袭击是难免的事情，只是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这么复杂。

　　眨眼间，我的仆人全都被杀了，虽然他们为我而死本是份内的事，虽然我从不相信仆人的忠诚，我却不得不承认一路上如果没有他们也许我早就死了不止一次。

　　好几个夜晚，当绑架犯绑好我的手脚然后跑去呼呼大睡以后，我就趴在那里思前想后事情的来龙去脉。试图理出头绪。

　　这里头有阴谋！我一眼就看出绑架犯是假扮的高卢人。然而是什么人，千里迢迢赶到这个战乱横生、尸陈遍野的地方来，仅仅为了抢一匹马？一件送给凯撒的礼物？

　　还有他们白天命令我拉的那辆车，里头坐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惜我势单力薄！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说，就算逃跑成功，跑了以后要往哪里去，怎么在荒郊野外活下来都是一个问题。想要把一切搞明白，就更加匪夷所思。

　　看来等待是唯一的选择，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祈祷起来。

　　万能的主神朱庇特。让我脱险，我会从此景仰你，我母亲会献给你一头肥壮的牛，你将化生为它，去与欧罗巴重逢……天哪，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祈祷。

　　然而不晓得是我的祈祷发挥了作用，还是母亲真的杀了一头牛作祭品。总之我得救了，以一种最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有两个丢了马的罗马士兵没头没脑冲了出来，一下子解决了了十来个大汗。我躺在地上看他们利落的身手，有些崇拜，又有些害怕。

　　其中一个名叫泰特斯•波罗的粗人最后走到我跟前，抓起压在我身上的一具尸首，呵呵笑着，动手拔他的金牙。这蠢才怎么就不去看看车子里面会不会还有人？

　　“我命令你把我的绳子解开！”我壮着胆子说。

　　“小奴隶，你该学会不要在罗马大爷面前吼叫。”他说。

　　“我是尤利亚家族的渥大维，罗马贵族，盖尔斯•渥大维，恺撒的侄孙！”我嚷。

　　“啥？”他瞪着我。

　　“我是罗马公民，我命令你解开绳子！”

　　“说‘请’，小男孩。”他咧开嘴。

　　我愣了一愣，然后放低声音：“请解开我的绳子。”他于是笑着照办了。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服务。”我说，“把我送到恺撒那里，你们会得到应得的赏赐。”

　　“小男孩还挺会说话的。”泰特斯•波罗说。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我愿意相信他。”他的同伴鲁西斯•沃瑞纳斯说。

　　“不如让恺撒本人来告诉你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吧！”我说。

　　“可是我们不能送你去任何地方，孩子。”鲁西斯•沃瑞纳斯说，“我们另有任务在身。”

　　“要去找回恺撒被偷走的鹰旗。”波罗补充。

　　“这算是么任务？我敢打保票恺撒才不会在乎什么鹰旗。”我说，“相信我，那不过是一种姿态罢了。事实上失落鹰旗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波罗大笑起来，但鲁西斯•沃瑞纳斯却严肃地转过脸。“要是恺撒不在乎鹰旗，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派人寻找？”

　　“因为他必须对此事有反映，如果我没有计算错误，布鲁特斯现在正在返回罗马的路上。”我说。

　　波罗想要插嘴，鲁西斯阻止了他。“那又如何？”他问。

　　“庞培是军团出身的，会喜欢相信那些徽号呀，象征呀之类的鬼话。布鲁特斯带回去的消息里如果透露恺撒丢失鹰旗、军队人心涣散之类的谣言，恺撒就有机会看清庞培对他的真实态度。”我顿了顿，“以恺撒的聪明，他决不会首先攻击名义上的老朋友，相反会等待对方发动进攻。”

　　“简直胡扯！”波罗嚷道，“庞培和恺撒是多年的兄弟和战友。恺撒的女儿还嫁给了庞培。”

　　“茱丽亚去年冬天死了，”我说，“死于难产。我想消息也应该到达高卢了吧。恺撒和庞培就好像一个笼子里关着的两头猛虎——政治面前，哪有永久的兄弟？一旦他们之间最后一个联系断了，战争就在所难免了。”

　　我的话让鲁西斯•沃瑞纳斯低头沉思了半晌。我不指望这些大字不识的粗人真能明白我说的话，但我希望他们至少因此相信我的身份。

　　“波罗！”他忽然把车上放着的什么蓝色的颜料指给泰特斯•波罗看。

　　“他们说是满身蓝色的西班牙人抢走了鹰旗……”波罗喃喃地说着，低头去查看车子——结果被一巴掌打倒在地。

　　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神秘人没跑出去几步，就被鲁西斯•沃瑞纳斯的长矛射中背部，他手里的布包滑下地，露出了金光闪闪的鹰旗。

　　“马尔斯啊！”波罗喊道。

　　我倒觉得他此时不应该喊战神的名字，眷顾他们的是命运女神才对。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名叫波卡•朱诺，是庞培的手下，我认的他的脸。

　　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战争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