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亚》豆芽砧板

3、第 3 章

　　爱情，一件诗歌里描述最多，我却还是无法理解的东西。本来只是男人女人之间无谓的纠缠，却通常由于当事人的过于认真而显得复杂无比。

　　鲁西斯•沃瑞纳斯爱着一个女人。八年不曾相见，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思念罗马，还是挂念她。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妻子与罗马已经合二为一。

　　波罗说，沃瑞纳斯担心他妻子在这八年间发了福，掉了牙，抑或是红杏出了墙。但是依我看，与其说沃瑞纳斯是担心妻子，还不如说是他担心他自己。这个寡言沉静、骁勇善战的罗马百夫长，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却为了返回故里见自己妻子而忐忑不安。

　　团聚令人向往，却又同时令人惧怕。

　　就这一点，母亲曾经发表过高论。她说婚姻中的爱情只会让人烦恼，尤其是丈夫爱上妻子，是谓有失体统。

　　也许我是故意的，我也说不清。我特意邀请沃瑞纳斯和波罗留下来跟我们共进晚餐，拖延沃瑞纳斯跟他妻子会面的时间，好瞧瞧他究竟能坐立不安到什么程度。母亲因为我打破常规而惊讶，她没有应酬出身低下的士兵的习惯。但是她很快为这种崭新的体验兴奋起来。

　　“一个贫民卡托主义者！”她事后对我评价沃瑞纳斯，“真是闻所未闻。”

　　我倒并不为之吃惊，卡托虽然代表贵族利益，并不意味着贫民不能与他持有相同的理想。是啊，贫民也可以对共和国怀有理想的。不过我不禁好奇一旦恺撒舅公明年春天有所行动的时候，这个十三军团的根深蒂固的军人，要怎样面对信仰、政治以及忠义之间复杂的矛盾。他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典型，到时候忠义难以两全，他不把脑袋想破才奇怪。

　　最后，等终于放走了两位救命恩人，我才把安东尼准备明晚与元老们秘密会晤的事情告诉母亲。

　　“在我家里招待卡托，我倒是不介意。”母亲说，“可是庞培最近让我蒙了羞。”

　　我想起了舅公所说的把尤利亚家族女孩许配给庞培的计划。我问母亲这事怎样了。

　　“怎样了？”她翻了个白眼。“庞培上个月完了婚，娶了干瘪难看的科尼利娅。他公然在跟我女儿上了床以后不娶她，这倒也罢了，尤利亚家族的女人用不着他来抬举。但是他娶了个丑八怪！一个丑八怪！再没有比一个以妇道美德著称的丑女人更加令我颜面丧尽的了！”

　　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的母亲，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以后，想到的只有自己和那个姓氏。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渥塔维娅的感受。

　　等到夜深人静没有仆人窥探的时候，我敲响了渥塔维娅的房门。

　　她自己跑来开的门。房里一个奴隶都没有，统统被她赶走了，她说她白天一整天只想一个人待着。她脸色憔悴，眼圈红肿，衣服皱巴巴，头发乱蓬蓬。我简直都不相信这就是我那美丽的姐姐。

　　“弟弟。”她伸出消瘦的胳膊拥抱我。“对不起，我白天没去跟你们一起吃饭，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她说，“不过，你回来了。这大概是我这月来听到的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了。我可怜的弟弟。听说你这次吃了好多苦，差点都没命了，快告诉我，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你的？”

　　“母亲对我说，我们不应该再谈论这件事情，应该把它全忘掉。”我回答。

　　“她说的？”渥塔维娅轻轻重复，“她总是以为忘记是很容易的事情。还以为不再说起就等于忘记。”

　　她的话听来好苦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笨拙地继续复述母亲的论点。

　　“尤利亚家族女子的高贵名声，永远不会被庞培这种老狐狸折煞。”

　　“名声？”渥塔维娅抬起了眉毛。“你以为我跟母亲一样在意名声？不，傻瓜弟弟。我才不管什么名声呢，我哀悼的是我的爱情。”

　　爱情，又是这东西。

　　“我不明白为什么……”渥塔维娅喃喃地说，“我已经完全照她说的做了。她要我离婚，我就离；她要我打扮得像个娼妓，我就打扮；她要我陪那个老头子上床，我就陪，结果……结果是我自取其辱，不怪她。可是我真的不明白，我对她已经完全没有用了，现在只是祈求她让我回到丈夫身边去，她为什么不允许？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不让人对我们的意图多嘴多舌。”

　　“去他的意图！”渥塔维娅咒骂道。我吃了一惊，渥塔维娅几乎从来都不咒骂。“我爱我的丈夫，可雷比厄斯也爱我。我们没有妨碍任何人，为什么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去？”

　　“如果你爱他，当初又为什么同意跟他离婚呢？”我忍不住问。

　　渥塔维娅沮丧地坐下。“你以为为什么呢，渥大维？因为她威胁我啊。她说恺撒命令我嫁给庞培，我不离婚，凯撒就会杀了可雷比厄斯。”

　　“恺撒远在高卢。”我说。

　　渥塔维娅叹了口气。“你不明白的，傻瓜弟弟。当你最爱的人生命遭到威胁，当你是那个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人……那样的时候，你的头脑里就再也想不了别的了。”

　　女人真是奇怪。我心里想。有的时候的确是显得很傻，可真要说她们傻吧，你又不忍心。

　　“跟她说说，好吗？求求她。”渥塔维娅的眼圈黑黑的，“她有时候很顺着你……告诉她我没有可雷比厄斯不行，告诉她我离开他身边就像死了一样。”

　　我跪下来，让她的额头抵着我的。她在发烧，也许那些只是她的胡言乱语。

　　我不相信她离开一个男人就会痛苦得要死。沃瑞纳斯离开深爱的妻子八年还不是一样活着？还有朱尼埃家族的塞维利娅，等待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没得到过任何承诺，却从无怨言。

　　如果，等待八个年头以后真的还有爱情，那么连我也要忍不住信以为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