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劫》豆芽砧板

1、冯•维尔拉

　　一七八八年春天，当查尔斯•凯斯蒙特再一次回到冯•维尔拉，与他上一次踏进庄园相隔了十年之久。但他还记得这个地方，甚至保留了小时候的习惯——经过门廊时，在那幅画向面前稍作逗留。

　　画像上有一位老妇人，坐在火炉边上做着针线活儿，眼睑低垂。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或者他不过是喜欢这种安静而不受打扰的感觉，是他向往却无法得到的。

　　庄园的主人斯沃特伯爵夫人是查尔斯的姑母。从前据说是个对绘画十分在行的人，可是自从她二十年前跟丈夫分居两地以后就失去了鉴赏艺术的兴趣，不但停止收藏，还变买了不少珍品。有许多谣传说她早已破产，变卖是穷途末路的缘故。但无论怎么说，直到她上个礼拜去世为止，从没有向亲戚朋友寻求过任何帮助。

　　明天将是她的遗嘱宣读日。查尔斯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站在冯•维尔拉的客厅里。他的母亲也在。尽管公爵夫人姑嫂多年不和，他们毕竟是她仅剩的血亲。

　　“母亲，你请客人了吗？”查尔斯从窗外望见一辆马车停在冯•维尔拉的车道上，有些吃惊地问。

　　凯斯蒙特公爵夫人不紧不慢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来，衣裙微摆，步态优雅。四十九岁依旧是伦敦美丽贵妇的典范。

　　“那只是达林顿勋爵、里那多夫人和奥兰多公爵。”她说，“这算不上请客。我总不能一个人冷冷清清度过一连三个晚上。”

　　“亲爱的妈妈，我们现在在哀悼，多少有些不妥吧。”

　　“哀悼？不如说是在心烦。我也许应该开始着手准备替人还账了。”公爵夫人不以为然。

　　仆人们报上了奥兰多公爵的名字，他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亲爱的殿下，你来看我真好。还带来了可爱的亨利艾特，”菲奥娜•凯斯蒙特款款走了过去，伸手去给客人，让他行吻手礼，“真没想到可怜的阿里西亚这么年轻就不在了……我们真是太震惊了。”

　　查尔斯早就习惯了母亲的演技，亲眼见识过很多分秒之内神情语气完全本末倒置的表演，本应该是麻木不仁的。但不知为何，今晚他有点不能承受，也许因为他向来很喜欢姑妈，要不是母亲与姑妈不和，他一定会是冯•维尔拉的常客。

　　“查尔斯，你能领亨利艾特到处走走，参观一下庄园吗？我有许多话想跟公爵谈谈，你们年轻人会觉得无聊。”公爵夫人说。

　　查尔斯默默无言的点了点头，向公爵父女行了个礼。他知道他母亲想要跟公爵发一顿牢骚，故意支开他们。但他倒也乐意在此时离开大厅。

　　亨利艾特•奥兰多是个长得很秀气的褐发女孩。人很文雅，身材不高，话也不多。查尔斯平日跟她没什么交情，今晚倒是真心乐意跟她作伴，因为他想，跟个话不多的人一起，自己也就不用多说话了。

　　只不过事实上他并不了解亨利艾特。奥兰多公爵小姐算得上是伦敦的大家闺秀，即使谈不上是美人，但态度落落大方、才华见识也不输于任何男子。不过这样的女子，在社交场所常常并不表露她们对事情的真正看法，所以没有血缘关系的年轻男子是无法了了解她们的。

　　“我本来可以带你去看看我姑母的玫瑰花园，美极了。”查尔斯对她说，“可惜天太黑了，我不想带给公爵小姐在室外走动的不方便。”

　　“如果是让你念念不忘的玫瑰花，我想这点小麻烦我并不介意。”她回答说，“俗话说，‘好花及时看，耐心叹花谢’。”

　　“也许你对。”他有礼貌地把胳膊伸给她。

　　巧的是，这一夜月光很不错。花圃里的玫瑰花看起来被保养得煞费苦心。

　　“这的确很美，殿下。”亨利艾特赞许道。

　　“我姑母生前很宝贝这些花。”

　　“她一定是个美丽温柔的夫人，可惜我没能见过她。”

　　“她不社交。”查尔斯轻声回答。

　　“看来她非常特别，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吗？”

　　说实话，查尔斯没有想过公爵小姐居然会对一个隐居在郊外庄园、靠变卖家私度日的寡妇感兴趣，也许是出于礼貌。然而凯斯蒙特家族对于斯沃特伯爵夫人的境况常常羞于启齿，所以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细问伯爵夫人的情况也算得上有点突然。

　　“对不起，”亨利艾特仿佛察觉到了，“我不该惹你伤心。”

　　“你并没有惹我伤心。虽然我的确喜欢我姑母，但我们二十年来只是偶尔见面，所以……当我听说她去世的消息，感觉只是——突然很想念她。”

　　“这是人之常情。”亨利艾特说。

　　“那儿……就在那个地方，”查尔斯指了指花园角落里的一张长椅。“她以前常常坐在那里，披着一件披肩，看着我们玩儿。她待小孩子很好，从不对我们大声说话。”

　　“她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但我知道她很美。因为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很爱慕她。”

　　“我要能见见她就好了。”亨利艾特说，“不过照你的说法，她不社交，那一定很少有人有见到她的荣幸吧。”

　　“她从德国回来以后就这样了……只跟亲戚们见面。而且后来我母亲……哦，我想暖房那边还有一些郁金香，既然我们来了，不如也去欣赏一下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

　　亨利艾特开始觉得有关阿里西亚•斯沃特的任何事情都是凯斯蒙特家族不可触碰的秘密，今晚她已经问得有些太多了。只是除此之外，她又不晓得跟查尔斯•凯斯蒙特谈些什么。

　　“我姑母从德国回来的原因，我一直不很明白。我想我父亲从前可能略知一二。但他从没跟我母亲说过。现在这都成了迷了。”查尔斯一边走一边说。

　　他们两人站在暖房花圃边上，月光找不到这个角落。太黑了，看不见里面的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只有一阵隐隐的花香不断向外飘散。

　　亨利艾特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查尔斯正在低头凝思。半个阴影落在他的侧面，焦距不清的眼眸透露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亨利艾特•奥兰多曾经看尽上流社会社交场合里所能看到的所有表情：甜蜜的、讨好的、温情的、关切的……但是她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她发现这表情看起来……让她感到善心悦目。

　　“孩子们从前是不准进暖房的。”也不知怎么，到头来，查尔斯倒成了今晚最多话的一个人。

　　“管事的花匠可凶了，好几次我们么以为他还在打盹，可是前脚跨进去，后脚来不及抬起来，领子就给他抓住了——我这人不走运，从小就这样，每次做坏事都逃不掉。”

　　通常贵族年轻人只会跟亨利艾特炫耀地谈论文学艺术，结果她发现她更喜欢听这些没有修饰的童年琐事。看来查尔斯•凯斯蒙特还真的跟旁人有些不同。

　　“真奇怪，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查尔斯自言自语地轻声补充。

　　“你说什么，殿下？”

　　“从前有过个小姑娘，常常跟我一起玩。”

　　“是你姑母的女儿吗？”

　　“不，应该不是——虽然我记得不清楚，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表妹。”他皱了皱眉头，看来不愿意再深究这个问题了。

　　一个仆人从房子里走来找他们。他知道母亲已经跟老公爵密谈完毕，他和亨利艾特不再显得多余了。他挺了挺身子，准备重新振作一下好回到讨厌的客厅去。谁知仆人多加了一句“勋爵和里那多夫人都已经到了。”

　　他不禁感到此时此刻，生活实在是无聊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