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劫》豆芽砧板

9、舞会

　　奥兰多公爵小姐的生日，近年来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伦敦贵族秋季的重要活动之一，不仅因为秋季本来是社交旺季，更因为公爵小姐正在逐渐接近婚配的年纪，所以这三四年来，每到深秋时节，联姻话题都会被翻来覆去讨论很久。在伦敦原本只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会受到那样多的关注，爱伦•福斯特拥有超越其父亲身份的社交地位，而亨利艾特•奥兰多在适龄女子中跟詹姆斯宫血缘关系最为紧密。

　　但是今年，话题却变得比往年更为丰富。就连亨利艾特自己也能意识到。当她从窗口看着查尔斯把凯斯蒙特夫人身后的萨贝妮扶下马车的那一刻，她完全明白，这将会是二十二年以来她最重要的生日会。

　　萨贝妮在公爵夫人身后给莫顿夫人行了个礼，看起来打定主意尽量少引人注目。她穿了一件由伯爵夫人旧裙子改做的礼服，那条裙子当年就不是时髦样子，所以现在也就谈不上过了时。朴素归朴素，莫顿夫人却也不能从她身上挑任何毛病。

　　“萨贝妮？”查尔斯的一条胳臂被母亲挽着，招呼她跟他们一起进大厅。可是萨贝妮摇了摇头。原来凯斯蒙特家车后面的两辆马车，分别是福斯特家的和斯蒂尔家的。她想跟李内特打招呼，就低声告诉查尔斯她会跟斯蒂尔勋爵家里人一起进去。当然，他们低头说话的神情完全被莫顿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

　　萨贝妮速度远远不及福斯特家的小姐们快，维吉妮小跑着来到后面的马车跟前，拉着李内特的手踮起脚来往马车里张望。

　　“你找什么人吗，我亲爱的维吉妮小姐？”斯蒂尔勋爵在车厢里打趣她。

　　“什么？当然不。”维吉妮说。

　　维吉妮拉着李内特往台阶方向走去，顺便也带上了正向李内特走过来的萨贝妮。“爱伦说我们三姐妹要一起去给亨利艾特道贺，可我说‘还得跟别的小姐们一起才跟隆重’，你们说难道不是吗？”

　　“悠着点儿，姑娘们，给老绅士留点地方吧，等到了大厅里你们爱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现在我还是想让李内特搀我一把……我那不肖的儿子抛下我，坐马车去接那位你们找的客人了。”

　　萨贝妮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德•沃尔特男爵今天预计要坐斯蒂尔家的马车前来参加奥兰多小姐的生日晚会。托马斯•斯蒂尔当初在法国当外交官时跟他有点交情。

　　“你已经见过他了，李内特，不要骗我。”维吉妮捏了捏李内特的手心。

　　李内特不知怎么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盯着维吉妮的眼睛，仿佛在澄清什么罪行一样。

　　“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见过他！？”

　　“哦，那可真遗憾。”维吉妮被李内特过激的反应搞得一愣，向她姐姐投去带有嘲笑意味的一瞥，但是爱伦却意味深长地盯着李内特。她们姐妹之间的眼神交汇让萨贝妮感到事有蹊跷。而维吉妮，眼见从沉默的李内特那里再也套不出半点新闻，就把注意力转投到勋爵身上。

　　“男爵大人什么样啊？”她问他。

　　“他有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亲爱的。”勋爵这么回答，“五官分开来看没有什么特别怪异。”

　　“她说的原来是这个。”李内特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以为她在说谁？”萨贝妮狐疑地小声问，越来越觉得李内特今天非常不对劲。

　　“他没我想象的那么健谈。也不怎么笑。不过他正经历一场大变故，我的孩子。我们不能指望别的——可是别再说这些啦，过一会儿我儿子的马车就会把这位息事宁人的男爵带到大家眼前了。”斯蒂尔勋爵一手搀着李内特，一手挽着萨贝妮径直往台阶上走去。

　　大厅里的人分成了一群群。以奥兰多公爵为中心的一些年长男客正在大谈王宫最近会议上的议题；里那多夫人和凯斯蒙特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伦敦的新潮时尚发型。萨贝妮注意到公爵家的大厅布置跟先前有些不同。原先音乐厅里的一副仕女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搬到了通往正厅的过道里，仿佛刻意要给来往的客人看见。从艾丽西亚•斯沃特伯爵夫人那里学来的一些对绘画的鉴赏能力告诉萨贝妮，那幅画算不上什么名家珍品，只是贵族家庭邀请画师为亲人和友人所作的画像。画布上的乌发女子有一双碧绿的美目，体态风韵令人十分神往。

　　李内特对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爱伦•福斯特从她们身后悄然走过。

　　“不论什么时候看到都会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们大家都觉得画像的美丽比不上她本人万分之一。她大概属于那种谁也忘不掉的天使吧。”

　　李内特哆嗦了一下。

　　“李内特，你是不是不舒服？”萨贝妮关切地问，一边把萨默斯先生献殷勤地递过来的一杯甜酒递到她手中。“这是谁的画像？”

　　李内特没有开口。但爱伦•福斯特微笑着回答了萨贝妮：“那是美丽的伊斯特奈德。我想公爵是为了表示欢迎沃尔特男爵，才特地把他姐姐的画像放在这里。但我觉得他这么做并不周到。因为这个大厅里想忘记她的人恐怕比思念她的人更多些呢。”

　　“请不要这么说死去的人。”李内特突然开口，口气并不像平日那样温和。

　　“可是，人们总是不断被提醒，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天使。”丝毫不为所动的福斯特家大小姐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无声无息走开了。

　　“她这个人总这样阴阳怪气吗？”萨贝妮忍不住问。

　　一时间，大厅里出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客人们纷纷向落地大窗涌了过去。

　　“托马斯•斯蒂尔先生的马车进车道了。”

　　马车上已经依次走下了两男一女。瘦长个头的托马斯•斯蒂尔和他身材娇小的夫人克里斯蒂娜。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二位男士，眉目尚未被细辨已经引发了阵阵议论，一瞬间成为数十双眼睛注目焦点。

　　埃德蒙•德•沃尔特初次来到奥兰多公爵家宏伟的城堡前，却一个劲低头盯着车道上的黄沙，仿佛那被无数驽马践踏的石子路上长了什么奇花异草远比眼前的高楼大厦更值得鉴赏。

　　“先生们！女士们！”刚走进大厅就几乎被人群围住的外交官托马斯•斯蒂尔大声说，“男爵已经说过，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影响了公爵小姐的生日宴会。我得承认我是事先答应了这个条件才说动他今天跟我一起来了的。所以，我恳请诸位耐心些。今晚时间充裕，我们有的是时间把他介绍给整个伦敦，可这得慢慢来。我向大家保证这么做大有好处——公爵小姐的舞池里不会太冷清，过道里不会太拥挤；男爵有既空喝葡萄酒，又不会被英国人吓唬到。”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笑声。看来托马斯•斯蒂尔有效阻止了绅士淑女们突如其来的好奇心爆发。就连一些天性比较麻烦的太太们听了这番话也不得不努力克制，在礼仪和风俗允许的范围内，减少喋喋不休和互递眼色。

　　凯斯蒙特公爵夫人抽空走到萨贝妮身边，有些惊奇地发现查尔斯居然也在。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的口气有点责备儿子，“你不是应该邀请亨利艾特领头跳舞的吗？”

　　查尔斯愣了一下， “我今天并没有跟亨利艾特约头两支舞。”

　　“这可太不像话了。”凯斯蒙特夫人说，“你怎么会这么失礼？今天是她生日。无论是礼节还是情面上，头场舞都应该由你来请她跳。如果今天别人来领舞会让人家说闲话的。”

　　“母亲你说得未免太严重了吧。”查尔斯笑起来，“一年到头有多少舞会我都懒得跳头两场，从没见你这么挑剔过。我敢打赌亨利艾特现在的舞会邀请者都排到后天晚上了……她多半根本没注意过我排在单子的什么位置。”

　　“今天不同。”凯斯蒙特公爵夫人毫不开玩笑。

　　“好啦，母亲，你别板着脸了。”查尔斯说，“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现在再去邀请太晚了，只有更失礼。何况你不是说今天萨贝妮也可以跟别的小姐一样跳舞吗？”

　　“这话我是说过。”

　　“她孝期刚满不久，在伦敦熟人又不多。别人可能不方便来请她。由我这个表哥来负责开头比较好。这么安排别人绝不会说什么闲话的。”

　　公爵夫人挑了挑眉毛，目光在儿子脸上扫了一回，似乎在试图琢磨他究竟是即兴地找到了某种补救自己失误的滑头的借口，还是事先早计划好要这么做。

　　“那亨利艾特怎么办？”她问查尔斯。

　　“她今天是主角，我毫不为她担忧。”查尔斯耸了耸肩。

　　凯瑟琳•莫顿夫人此刻站在离开凯斯蒙特公爵夫人不远的地方。由于她今天几乎是代理女主人的身份，人家正在十分正式的把埃德蒙•德•沃尔特男爵头一个介绍给她。但她就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绝不会并不因为眼前的忙碌而错过查尔斯和他母亲的那一场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小争论，就仿佛亲耳听见每一句对话一样。

　　莫顿夫人凭直觉飞快做出了反应。就在男爵弯腰给她型吻手礼的时候，她一边微笑地寒暄，一边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除了外交官托马斯•斯蒂尔以外，男爵在伦敦暂时一个熟人都没有。他的姐夫没有按期赶来，然而就算温斯特勋爵在也不过是又一个单身男眷。没有哪个在场的小姐胆敢奢望被男爵邀请跳头场舞，因此当小姐们眼睁睁看着他信步走下舞池，无不面面相觑。

　　她们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直到他的脚步停在亨利艾特•奥兰多公爵小姐面前。突然间四周围的喧闹声骤然而止，整个舞厅里几乎鸦雀无声。

　　男爵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行了一个礼，然后对着亨利艾特笑了笑，把自己的右手臂递给她。可以看出在舞厅里他很习惯被人这样注视，因为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略显拘谨的态度。他的笑很随意、毫不矜持，也因此很讨人喜欢。所以当亨利艾特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男爵手臂上的时候，大厅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在妒忌。

　　几乎。因为萨贝妮对于那个颇有趣味的场面完全无知无觉。她正微笑着听查尔斯唠叨，一边研究他眼睛到底是深绿色还是深灰色；而李内特•克伦切尔默默望着美人伊斯特奈德的画像，手里握着酒杯，那酒几乎一口未沾。

　　舞曲响起，前两节唯有领舞的男女在宽大的舞池里转圈，亨利艾特今夜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丝质长裙，裙摆的花边轻盈而细致，舞动起来犹如柔软的云。有两次，洁白的裙摆几乎碰到了查尔斯的脚跟，细腻的布料在他的皮鞋上轻轻地擦了过去，可以听见“丝丝”的摩擦声。

　　然而只要乐曲不止，亨利艾特•奥兰多就只好不由自主地旋转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