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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透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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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在看肩吾,想从他的眉目之间看出一些他不同于众人的东西,想看出他的修为深浅,真身为何。
事实上肩吾他从不躲避我的眼神,他不躲避任何人的眼神。
他看别人亦是直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他似乎可以做到将精、气、神完全收敛,我既看不出他年岁几何,亦看不出他法术高下,更遑论来历了。
尊贵的梵王宫韶光殿下,是你需要定风珠吗?肩吾饮了一杯茶,微微问道。
虽然我和花寻、姹女面前也都各自放了一杯茶,但是花寻和姹女哪有去喝的勇气。
而我,倒是学着肩吾的样子沁了一口茶,发现这茶与世间的茶也并无任何不同,只是略有些霉味而已。
其实不过是寄生虺国的行尸而已,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成了走肉,尊贵的祭师大人会吃我么?
肩吾拈须微笑道:本来是可以吃的,不过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哦?
肩吾突然摔了茶盏,厉声道:世人皆可以吃,为何你不能吃?这是可吃;
然后语音一转,平缓缓道:可是你既然吃了我的五虫茶,可见放浪形骸,深得吾教精髓,此为不可吃也。
五虫茶?花寻不觉失声道。
肩吾哈哈大笑:奈何神庙周边草皆为之腐,这里除了尸首多,便是毒虫多,尸既不可用来炼茶,就只有用虫。
尔等可知道蛊?
蛊?
姹女道:祭师大人莫非说的是将各种毒虫置于一个瓮内,令其各自咬杀,最后剩下的即是毒中之毒,毒虫之王,谓之蛊。
肩吾道:不错。
那些被咬死的毒虫虽然不堪为蛊,但丢掉了又觉可惜,便被我拿来作茶,此茶炼成,色香味皆无,色为浓墨,嗅来微臭,尝时方鲜,只是韶光殿下,你是这百年来第一个敢尝我这五虫茶之人,如果被我吃了,岂非大煞风景?哈哈。
花寻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这里有何风景可杀。
祭师大人,你何时可以借我们定风珠呢?花寻似乎慢慢失去对肩吾失去耐心。
肩吾微微一笑:公主殿下莫急,要从奈何神庙带走东西,必须留下代价对等的东西。
花寻和姹女望着我相顾失色。
花寻微微作色道:如果是我父王昭明帝魔尊亲来,你也要代价吗?
肩吾笑道:可是诸位不是帝魔尊,不是众魔之魔,如果公主要借帝魔尊之威强取,请问可持有帝魔尊之符节?
花寻低头,我们来到此间,连花螟都不知晓,又怎么会有昭明的符节,如果此时折返,再来之时,却是怕耽误了一个月之期。
祭师大人岂需世间俗物,不知大人想要什么呢?我以茶掩面,咳嗽一声道。
肩吾道:你们三人各自向神灵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最大的祈愿,然后等待神灵的鉴复。
记住,必须是你们心底最关注的问题,如果有半点隐瞒和虚假,便会遭到神灵的厌恶,想要带走定风珠,就必须留下你们中一人作为人质。
原来如此,可是祭师大人,我们许愿,神示批复,你不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么?花寻有些疑惑。
肩吾笑道,不,在神灵面前,我看到了你们三颗透明的心,这世界上还有比赤裸的心更珍贵的东西么?
好吧,这也不是难事,就让我们开始许愿。
可是刚刚准备许愿,我便知道了肩吾的残酷。
因为许愿是三个人公开进行的,而且是心底最关切最隐秘的问题,否则便是欺骗神灵。
原来这最简单的问题,却是最灼烈的考验。
我不禁自问,我心底最关注的是什么?我最想要的又是什么?
自己的生死?
不,在被囚禁的十年里,我早已麻木生,亦无畏死,不过是一个轮回的过程,倘若一切皆是注定,如果死亡就在这一刻降临,那么我也能看着花寻和姹女微笑着死去;
那我关心什么呢?
果真如锦屏所说,梵王宫的新王,风月大陆的帝尊么?
我承认我亦幻想过那无上的尊荣,便如此时,如果我是帝魔尊,那么只要派出一个使者持了我的符节,就可以到奈何神庙里取走任何东西,包括肩吾的项上人头。那是不可一世的荣光。
可是我的父王尨、昭明帝魔尊,似乎都没有得到解脱,那么这也不是我最想要的;
那么我真正关心的是姹女,还是花寻呢?
或者是锦屏,那个初见如惊鸿后来走向反面的女子。
不,怎么会是锦屏,虽然我对她心有怜惜,但是却不再喜欢她,这很确定,那么便只有姹女和花寻了。
排除了其他可能,我才知道,原来姹女和花寻,已经在我生命之中如何重要。
我才在想,花寻已经牵起我的手,然后轻轻地、清晰地、坚定地吐出自己的愿望:
神圣的神尊呵,愿你保佑我最最亲爱的韶光取得不死心法,入羽渊而不死,然后,然后一直守在我身边!
她说的无一分迟疑,让我心下羞愧。
原来花寻,真的是如此心无城府,如此透明的一颗心,倾心为我,毫不掩饰对我的依赖,这份感情,没有计较,没有得失,是唯一,是俯仰,是她所有的希冀和悲伤。
这样一份感情,要我如何承当?其实我宁愿你爱自己比爱更多一些。
然后我便听到姹女的许愿,这时一贯冷静而善于自制的她,可以在我的拥抱咬啮下不发一言的她,可以看着我和花寻欢好面无表情的她,这时候被迫要在花寻和我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竟然面色苍白,身子剧烈的颤抖,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坦白的重压,随时可以倒下去。
是什么,让她如此两难?又是什么,如此强烈地占据了她心下所有幻想?
会是我吗?
我竟然希望是的,我听见自己胸腔中飞舞的起伏的巨大的希冀,希望她是爱我的,希望我对她的深情不是空。
可是她会说出爱我吗?这样一来,她与花寻便是决裂。
或者,她宁愿欺骗神灵,让我们拿不到定风珠,让我入羽渊而死?
倘若她不够爱我,这也是可能的。
我在希冀她的爱,可是此时我的手还被花寻坚定的握在手心。
我发现我的手心在微微流汗,原来还未曾轮到我,我就已经快被这种重压压垮了。
然后我便听到花寻略有沙哑的声音:
尊荣的神明呵,愿你告诉我,我最爱的韶光王子,他是否像我爱他一样爱我,请你告诉我,这样的爱是罪恶吗?可是不管怎样,我祈求你保佑他一直平安快乐,即使是没有我。
姹女终于说出了她的心底最隐秘的愿望。
可是就在这一刻,我感觉到花寻似乎在一刹那间僵硬了。
然后我听到花寻飘渺若失的声音:韶光,我明白了,姹女肩上的伤痕是你咬的,对不对?
我无言以对,原来我还未曾面对神明,就要面对花寻了。
我该如何回答呢?
我目光茫然地望向姹女,她此时说出了她在最心底处对我的爱,对我的关切,反而镇定下来,不再看我,也不再看花寻,仿佛终于解脱了一般,她的目光垂五来,大概是在检视自己的心。
当我听到姹女的声音,我仿佛又听到那一次落雪的声音,无限欣喜而又安静。
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或者我应该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从听她亲口说出来,我的喜悦是如此不可自制,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一朵雪花,随风飞舞起来。
可是我的喜悦太过忘形,才会让花寻此时的表情如此失魂落魄吧。
花寻,她竭力压抑住可怕的愤怒与恐惧,紧紧握紧我的手,仿佛随时可以倒下来。
原来我们都是如此不善于撒谎的孩子。
奈何神庙呵,我其奈何?
很多事情,如果我们不去想,不去面对,等待命运给出自己的变化,便会不那么残忍与酷烈,比如如果今天我没来奈何神庙,或者我与花寻终究陪不了天长,或者我最后仍然会知道姹女对我的深情,但是我们都不必如此痛苦与两难。
而肩吾不过一句话,就让我们陷入了惨烈的自我消耗,我原本并不希望自己勇敢。
花寻呵,你可知道,如果不在此时,不在此刻,我宁愿永生也不告诉你我爱姹女,我想姹女也永远不会透露她对我的爱恋,因为你是我们想要共同守护的孩子。
花寻,我在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刻,和你抵死缠绵的瞬间,是有些时候忘记了姹女的,如果我说我在那时是爱你的,你会不会相信?
花寻呵,你既然已经听到姹女的愿望,已经看到我面上的喜悦之色,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呢?
如果生命是无常,就让你和姹女、和我一样去面对,不好吗?
我试图把花寻抱在怀里,让她安静下来,可是我失败了。
花寻飘忽地松开我的手,摇晃着后退了一步。
韶光,在神明面前,我想听到你自己的愿望,韶光。
然后我听到自己呓语一般的声音:
最尊宠的神祗呵,请你拿去我的骨肉血魂,赐予姹女和花寻安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她们是微笑的,我将在轮回的苍茫中感激你无上的仁慈!
我抬起头,看到姹女的两颊飞上红晕,一眼,万年。
然后我听到花寻不甘的声音:
姹女、花寻,如果用你的死只能换得我们之间一个人生,你选谁?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亲爱的花寻呵,你可知道,如果是姹女,她便不会问我如此问题。
因为她会不舍得将我逼入死角,我们是那样为对方着想的性格,宁可自己头破血流,也要让对方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