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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醉卧梧桐看剑 ...

  •   敏之一犯倔,敏月跟着也不好过。
      她才不担心敏之会渴死饿死,她担心的是后花园那几株开得正艳的海棠,枝头争俏才没几日,就要成剑下冤魂了。

      敏之极喜饮酒,而且逢饮必醉,逢醉必疯,酒疯一上头,兴致浓了,必要舞剑,舞剑倒无妨,想象这么个璧人,在那百年梧桐下,落英紛红中,剑影婆娑,婀娜风流,不知迷煞多少花神树仙,但美则美矣,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剑锋无眼,那些花儿啊草啊儿的,只能眼睁睁的饱受摧残,活生生地当了布景。敏月可怜这些花儿,平素她精心侍弄着,却都无辜做了敏之的剑下亡魂。
      “花儿啊花儿,你若泉下有知,不要再投胎了花草,即便要做花草,也要托生个好人家,别在我们贺兰家,受那粉身碎骨之苦了。”
      想象满地落花中,一妙龄少女衔裙挽袖,一边嗟叹着,一边轻解罗帕,小心翼翼地收拾残局,猛然,一滴泪珠儿洒落,无声潜入泥中,滋养了土地。即便粉身碎骨,花朵有灵,也会纷纷投胎入世,再乘贺兰一族之美了吧。

      可惜敏之从不怜惜这些无情之物。
      连人都是无情的,怎奈花草?
      从没人对他动情,他又为何对他人动情?
      花草也一样。

      “忘忧亭”前,敏之一手提女儿红,一手握青龙剑,在梧桐树下自酌。
      敏月不意外:
      “哥哥总算想通了?”
      “想——通?想什么通?”
      “皇宫试剑,哥哥名利双收,还独自一人喝闷酒?”
      “你说的没错,名利双收——虚名、伪利。有什么用?”
      “你总是大醉,当然要来没用。。。母亲找我们去呢,说要一起进宫,皇后召见。”
      “皇后?。。。”敏之装傻,挑着眉毛反问道,“哪个皇后?”
      敏月气得戳他鼻梁:
      “天下有几个皇后?”
      “啊就是那姨母?她找我们,有什么好事?唔。。。不去!”
      敏月故意唬他:
      “哥哥抗旨,要被杀头的。”
      敏之脖子一挺,挥挥手中的宝剑:
      “杀头又何惧?敏之人头一颗,她喜欢就拿去!”
      他才不怕杀头,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别人要杀你的头,最可怕的,是头没了,却不知何人落刀。
      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只有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做鬼也要报复。
      “哥哥!”
      敏月进一步,语重心长规劝:
      “哥哥不为自己,也为母亲。。。若不是姨母,我们一家也难享眼前荣华,哥哥不知感恩,反而恶言相向,若是被姨母知道,即使不迁怒于你,也觉伤心了。”
      敏之不屑:
      “呀,她心肠硬得很,丈夫与姐姐暧昧不明,还能稳坐于高座之上,笑逐颜开?”
      敏月不依了:
      “哥哥言语混乱忤逆,对皇上是不忠,对母亲是不孝,哥哥还需谨言慎行,别再胡言乱语。”
      敏之不语,目光渐清渐冷,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干尽剩下的女儿红,看看天色正好,梧桐叶茂,正午的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望得久了,渐欲迷人双目。
      面前几株海棠开得香艳,粉红纯白,像美人娇羞的脸,怯怯侬侬,一簇一簇团在绿叶中,如丝似绢,惹人怜爱。
      见他神情萧瑟,敏月自觉话重了。

      “开得好不如开得巧。。。”敏之凑过去贴着鼻尖用力嗅了嗅,
      “早晚要衰落,不如趁你风华正茂时,让我送你上云霄。”
      说罢,剑眉一立,心下发狠,提剑对着海棠树舞开,一边口中高诵:
      “凄凉宝剑篇——”
      “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
      “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
      “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
      “销愁又几千。。。。”
      再看那些海棠,纷纷从空中零落,簌簌而下。
      这哪是舞剑,明明就是乱砍乱伐。
      敏之心满意足,嗵地一声醉倒在绿茵丛中,眼见着绿红交错,天地模糊,径自傻笑开:
      “嘿嘿。。。嘿。。。美酒,佳人,极好!大大的好!”
      青瓷酒瓶,一扬手,骨碌碌地,那酒瓶滚过好远,一头撞裂在大石上。

      武琼花刚从街上回来,就见敏之酒醉神酣的狼狈相,见惯不怪,
      “又是这副德行!”他嘟囔着,伸手把敏之从草地上拽起来,运气扛在肩上。
      敏之被倒吊着,只觉大脑充血,灌了一肚子的酒从口鼻中倒流出来。
      这姿势很不舒服,他挣扎着从武琼花身上脱下来。
      “武——琼花,你不好好吹你的玉笛,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嗝——”
      他揉着胸口,这嗝儿打得急了,很不舒服。
      武琼花避开他满口的酒气,托住腰际吊住胳膊,敏之整个人就挂在他身上。
      “大人该回房歇息了。”
      “准是敏月叫你来的。。。琼花,再叫膳房拿坛女儿红,我们喝。。。嗝——”
      酒气夹杂着酸气扑鼻而来,武琼花皱起了眉头。
      一瞥之下,敏之氤氲蒸霞般红润的脸庞,灿若桃李,弥弥之际,醉眼半张,半边黑发裹着半边脸,美人犹抱琵琶,可惜口中吐得不是珠玉,他手舞足蹈,乱叫一气:
      “再喝,再喝!”
      武琼花忙按住他的手臂,扛了就走。
      他醉酒,他收拾残局,习以为常。

      敏之酒嗝打了出来顿觉腹内舒坦,竟靠在武琼花的怀里悻悻地睡了过去,不问周遭.
      日落月升,直睡到夜晚,肚子咕咕叫了才醒转,朦朦胧胧听见一男一女在屏风前对话,他侧耳细听,原来是武琼花与敏月正在下棋。

      武琼花坐在八宝椅上悠闲地饮茶下棋,对面坐着敏月。
      敏月眉开眼笑,拍手道:
      “武大哥这回你可认输?我赢你三目。”
      “三目不多,上回赢你七目,我也没如此忘形。”
      敏月小嘴一歪:“不管几目,赢了就是赢了,你要说话算数,教我鞭法。”
      武琼花笑道:
      “所谓‘鞭长莫及’,我的鞭子还不够长,小姐还须另谋高师。”
      “哪里有什么高师?”
      武琼花朝仕女屏风后努努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敏月瞪大眼睛,连连摇头:
      “哥哥?”
      “嗯,他的追风剑,在长安也是数一数二。”
      敏月长叹口气:
      “好是好,只是要使得飘逸洒脱,宛若天外飞仙,非得喝上两坛不可,家里有一个醉鬼已经混乱不堪,再添一个,只怕你武大哥要不胜其扰,头疼不止了。”
      武琼花仰头大笑:
      “哈哈哈,小姐说的是,不过我是皇后赐予贺兰家的亲卫,你们兄妹二人怎么不堪,我都不会离弃,誓死追随的。”
      敏月心动,试探道:
      “如果我和哥哥同时遇难,你先救哪个?”
      武琼花一愣,沉吟半晌,为难地说:
      “这个。。。我想不出,先救哪个不救哪个,好象都不对。。。想不出,想不出。”
      敏月咯咯一笑,颊边酒窝愈深:
      “我知道。。。武大哥当然先救我。”
      武琼花奇道:
      “为何?”
      “因为。。。哥哥武功好,说不定还比你好,他会自救。”
      “可不一定,武功好并不一定能救得了自己,有时候,反而会害了自己。”
      “武大哥说笑了,武功好的人怎能害了自己?”
      武琼花神色凝重:
      “武功好,别人就惧怕你,为了自保,就不得不时时想着把你除掉,这不是害了自己?”
      敏月似懂非懂,望定武琼花,但觉得,只要有他在身边,自己才不惧怕任何人。
      “武大哥会保护敏月么?”
      少女心事,如三月梨花,暗香浮动。
      武琼花心念具动,抬眼一掠,眼前少女,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他懂了。
      却不答,答案自在心中,贺兰兄妹,哪个遇难,他都会拼死相救。
      职责所在。职责外,或许是情。
      行胜于言,不说出的誓言往往分量更重。
      他从怀中掏出玉笛,凑到嘴边。那玉笛轻轻巧巧的一根,碧绿青翠,不及一般竹笛那样长,颇为小巧可爱。
      乐音清越悠扬,他凝神吹奏——

      长相思,在长安。
      。。。。。。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笛声愈奏愈凄。
      屏风前,敏月听得痴迷。
      屏风后,敏之眉头紧锁。
      多年来,倒不曾发现,原来他,也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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