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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明月朗风云谲 ...

  •   敏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红絮”后,梳洗用餐,关照下人照顾好武琼花,和敏月交待了两句,禁止她到暖春阁打扰武琼花的休息,便急匆匆的去上朝了。
      朝堂威仪,敏之却因为惦念武琼花的病情而心不在焉,只盼着赶快退朝好早早回去。有那么片刻似乎听到有人重提要废立太子忠的旧事,而上官仪等一众老臣却极力反对,翻来覆去,你辩我争,大臣们翻的就是这些芝麻谷子的旧账。
      敏之不置可否。
      他才不关心谁被废谁被立,谁是太子谁是皇帝,反正轮不到自己做皇帝,哪位皇子当选太子又有何干?
      太子忠不是武后所生,被废也是迟早的事。
      武媚娘那么多儿子,弘、贤、显、旦,当然会选一个亲生的做接班人。忠?不过是帝国皇室内部政斗的可怜牺牲品,随便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再远远地送到边陲,一切障碍就都扫清了,这对于心思细密,精于政道的武后来说,实在最容易不过。
      虽然对这位姨母的狠辣做派嗤之以鼻,但对于她连男子也自愧不如的坚韧顽强的毅力,工于心计又聪明绝顶的头脑,以及统筹大局的掌控能力,敏之也不得不万分敬佩。
      如果她是一个男儿身,恐怕这李家天下也岌岌可危了。
      而他贺兰一家恰恰生存在这样一位为众多男子因感到危险和恐惧而唾弃打压的女流的庇荫之下,享受着无尽的荣华与权势,自己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位既是姑母,又是幕后主宰的统治者,他莫棱良可。像武三思那样归于保后派?还是像上官仪那样天天叫着要废后?
      两者,他都不愿。他选择了中间的位置,既不与武三思一流武姓外戚为伍,也不愿与上官仪一众不识时务者为队。中庸之道,历来就是明哲保身的至理名言,无为即是有为,他的“为”就是不问政治——他深知,在武后的“庇佑”下,即使政绩再怎么突出,都与自己的才能无缘,仍会被说成“依附裙带”,与其如此,索性依附得更彻底。
      他抬眼望去,那万般尊贵威严的龙座上,高高在上的是一个表面强势,实则懦弱的皇帝,在他的背后,是一双女人的手,这双手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毫不犹豫地挥毫泼墨,指点江山,掌握着大唐未来的命运,真正的统治者不是这位看上去因被头风宿疾折磨而显得无精打采的皇帝,而是那双有力的手。
      此时,这双手正需要一个废旧立新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自会有人站出来为它言之凿凿。
      这一切,敏之冷眼旁观。
      须臾,右相许敬宗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皇上,东宫日日夜宴不绝,盛传太子殿下大肆散财招揽异士,购买兵器,屯兵储力,东宫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如果皇上不当断立断,祸起萧墙,恐怕为时已晚。”
      高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岿然不动。
      许敬宗见皇上不语,递给裴炎一个眼色。
      裴炎会意垂首出列,奏道:
      “太子忠自任太子位以来,并无突出政绩,不但如此,还私下圈地占田,培植势力,皇上若仍执意立忠为太子,臣等唯恐社稷不测,还望皇上三思。”
      “还望皇上三——思——”
      大势所趋,其他大臣见风使舵,齐声奏道。
      高宗仍不语。
      左相上官仪按耐不住了:
      “太子忠虽无上佳的德行,也并无出众的治世之才,但太子生性仁厚孝义,且并无重大过失,谋反一事也无确凿证据,仅凭几名异士几件兵器就判定太子心存谋逆,恐怕不足以服众。废太子关乎国家社稷,还望皇上三思!”
      气氛重归僵持。
      “皇上——”许敬宗还待再辩,一眼望见高宗神情萧索,脸色晦暗,表情颇为不耐烦,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大家都静静地等待着皇帝最后的抉择。

      高宗抬头望向正德大殿外明亮的阳光,清晨那么新鲜的空气,鸟儿能够自由飞翔,花儿能够自由开放,而自己呢?反而在这万般压抑的朝堂上,与别人如火如荼地讨论着如何找一个堵住悠悠之口的理由,好制裁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摇着头,自嘲地苦笑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他毕竟。。。毕竟是朕的儿子啊。”
      他的叹息显得如此苍白而乏力,苦涩酸楚却又无可奈何。忠是自己的儿子,却不是自己与媚娘的儿子,未来皇家的接班人当然要选择皇后与皇帝生养之子,忠不是,所以,他必须承受被放逐的命运。
      忠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生在皇家,身为皇子的命运,无情而残酷。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紧涩的喉咙:
      “容朕再考虑考虑。。。退朝吧。”
      说罢,他起身离开龙椅,匆匆逃离朝堂,逃离那三难的境地。
      该如何与媚娘交待呢?

      退朝后,太监王伏苓在大殿门口截住敏之,说皇后要召见,请他立刻前往甘露殿。敏之虽担心武琼花的伤势,可是皇后召见,也只得不情愿地跟着去了。
      行至殿外,正听见高宗与武后的对话,似乎在讨论废立太子一事。
      武后不高兴地责怪:
      “圣上又要三思了?圣上还想三思到什么时候?”
      高宗自知理亏,撑起笑脸百般依哄着:
      “我那不是头痛症又犯了么?大臣们吵来吵去,一时也难以决断,我看时机还不成熟,太子也没有什么过错,要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不是有奏报,东宫私藏兵器,那还不算谋逆?这还不算过错?”
      “又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能算是谋逆。”
      “等到证据十足,恐怕皇上想废都来不及了。”
      屋内沉默良久,只听高宗又小心翼翼地低声请求:
      “媚娘,我这头痛又犯了,你来给朕捏捏?你一捏就好。”
      “皇上的头痛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臣妾倒是无妨,只怕皇上下次又有理由考虑了。。。”
      这时王伏苓进去请旨,武后不便再继续埋怨,吩咐道:
      “敏之来了么?快宣!”
      王伏苓出来宣敏之觐见,敏之进入内堂跪请:
      “臣武敏之,拜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得了,快平身吧,都是自家人,还拘这么大的礼数?”
      武后微笑着,连忙把跪着的敏之扶起,左右上下审视一番,笑道:
      “敏之我的外侄,你母亲妹妹可好?最近你母亲来我这里的时间愈来愈少,也不知她在做些什么,难道是身体欠安?”话里有话,她飞快瞟了一眼高宗。
      高宗神色尴尬,连忙背过手去,对武后说:
      “朕身体不适,你们姨侄二人且闲话家常,朕回寝宫了。”
      又是急匆匆地,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径自离去了。
      好没种的皇帝!
      敏之心想,我母亲日日陪伴于你,当然没时间来看她的妹妹了,你倒是逃得快。
      敏之望着他明明高大,却因为发福而显得佝偻老态的背影,在心底气哼一声,暗骂道。
      一转头,却立刻露出如朝日晨露般清爽的笑容:
      “回皇后陛下,母亲身体是有些微恙,所以来得少了,还请皇后陛下体谅。”
      “微恙?是何恙?”
      “偶感风寒。”
      “是嘛,偶感风寒啊,最近夜里是凉了些,她从小就爱蹬被子,如今怎么也没人给她盖?”
      敏之不露痕迹。
      武后轻轻一笑。遣侍女奉茶。
      是绝好的碧螺春,通体碧绿青翠,有序地浮散在茶盅内,配上波斯进贡的翡翠茶具,春色喜人,生机盎然。
      武后朱唇轻启,一池春水吹皱,碧波荡漾,肺腑登时清透。
      “好茶!”她赞道,“这茶烹至第三道,香味愈发浓烈馥郁了,敏之,你也尝尝。”
      敏之啜了小口,也赞道:“果然好茶,甘甜香醇,回味无穷。”
      武后放下茶盅,用绢帕拭干唇边残液,殷切说道:
      “这品茶就如品人,得一道道按着工序来,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品不得法,茶性难得,人心难测。”
      敏之听她话外有音,知她此刻召他绝不只为品茶,便开门见山禀道:
      “皇后陛下今日召臣见驾,不知所为何事?”
      武后从座位上站起,行至画壁上的一幅菊赋图审度良久,忽而问道:
      “敏之,你入朝为官多少年了?”
      敏之一愕,答道:
      “有三年了吧。”
      “三年内你可有何政绩?”
      “政绩?臣。。。并无突出政绩。”
      他低下头,身上的汗毛敏感地竖立起来。
      谈到政绩,胸中好像扎进一根钢刺,不,其实这刺早扎在那里多年了,疼到一定程度反而不觉疼了,只是偶然被拨动,才晓得痛苦万分。
      武后又问:
      “我叫皇上封你做郡王,派你去平定边塞突厥叛乱,建功立业如何?”
      “去边塞?”敏之心中一凛,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定是武三思从作梗,要拔去自己这颗眼中钉,暗中撺掇武后把自己赶走。他哼一声,冷冷反问:
      “皇后陛下是嫌臣碍眼了么?”
      “你有何不妥么?”
      “哼!”敏之索性直抒胸臆,“不是右卫大将军又抓臣的什么把柄,在皇后陛下您那里参臣一本,想臣远远离开长安,省得碍他的眼?”
      武后恍然大悟,笑道:
      “不是武三思,此事与他无关。敏之,你与武三思都是我武家的姻亲血脉,怎么素日相见就如仇家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难道,你还为那个娈童一事怀恨在心,不能释怀么?”
      是哪根神经,刺痛着?
      想起欢沁,敏之恨意如焚,到底难平。
      “我与他,似乎上辈子是冤家。。。陛下您也不必伤脑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去边陲又有何难,您就是要敏之的命,敏之也无话可说。”
      一番表白天地感动,他负气,不再看武后。
      武后一眼洞穿敏之根本无意去边塞,其实她也只不过是试探一二,也并无意赶他去不毛之地。
      她深知自己称后时日不长,根基尚浅,朝中不服之人大有人在,此时最首要的就是培植自己周边的势力,以对抗时时刻刻都可能出现的废后声讨大潮,如此关头,怎能疏亲远戚?只是贺兰敏之无心朝政,对自己这个嫡亲姨母也颇为疏远,做左膀右臂恐怕难有指望,只盼望他不要在外面出什么大乱子,给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大臣们以废后的口实。所以才想要给他寻一处洁身自好的职务,让他收心敛性,顺便也历练历练,为以后辅佐自己做准备。
      她想了想,又说:
      “也不是非去边塞不可,我倒有第二个选择,做弘的少保。”
      “弘的少保?”敏之这下吃惊不少,太子少保只为太子服务,而武后要自己做弘的少保,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弘将是新一任太子。忠还未被废,她就向自己透露如此机密,足可见,打从心底里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他竟被感动了。
      不过,那也只不过是一瞬,一瞬过后,他仍然认为她此举别有用心,即使对自己没有任何害处,但这其中一定对她有百利。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姨母心中,更看重弘么?”他小心试探道。
      武后缓缓点头:
      “弘是我第一个儿子,也是他让我的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机,不论他的品性如何,只消这一点,就足以超过贤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况且,在众多皇子中,弘温良仁厚,有一颗宽宏博大的心,这一点更是帝王之道的首要,可是弘的性格却有些懦弱。。。也许不该用懦弱来定义他,也许这只是他为人的道理,可是做一个圣明君主,光有宽大慈悲的心肠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须要有敏锐的头脑和果敢的勇气,弘恰恰缺乏的,就是这个,他犹豫的个性和软弱的慈悲将会是他成为一个圣明君主最大的障碍,所以敏之,我要你帮助他,用你的果敢去影响他。”
      “您认为,我就具备这样的能力?恐怕您是高估我了。”
      “不,在你的身上恰恰具备这种素质,只是你自己并未发现罢了。敏之,你远远低估了你自己,你的这种‘低估’,阻碍了你成为一个贤良的臣子,你本该有所作为,可是。。。”
      “皇后陛下!”
      敏之再听不下去,他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剖析自己,而且剖析得如此透彻深刻,这让他感到像被扒光身体一样耻辱万分,耻辱之后,接踵而来的正是恐惧,恐惧他辛苦放纵得来的,置身事外的逍遥生活会因此被改变,恐惧自己会臣服在他一直苦苦抗拒的这位姨母的掌控之下,他不喜欢被任何权利控制的束缚感觉,即使那权利是至高无上的。
      “陛下,您是高估我了,敏之无德无才,无勇无谋,更无法胜任弘殿下少保的职责,您该另选更合适的人选。”
      武后嘴角微微抽动,不动声色,命侍女为敏之再斟茶。
      “茶须三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你回去考虑再回复我,我希望在弘当上太子之前,你能想明白当朝为官的道理。还有,今天我与你所谈之事不得宣扬,你是聪明的,知道宣扬之后有什么后果,到时别怪我不问亲情,治你一个惑乱朝纲的罪则,你先退去吧。”
      “如此。。。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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