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169、上 党（七）

　　段韶负责构筑的河南城已经初具雏形，孝瓘踩着泥沙等到新筑的高墙上，四下远眺，若不是今晨薄雾弥漫，站在这里兴许可以看到由常山王高演、上党王高涣、清河王高岳率人构筑的其他几座城。

　　目光抛向东北，不由得泛起一阵惆怅，身后忽然听得浑厚的声音用鲜卑语问道：“孝瓘，为什么在这里叹气？”

　　“段伯伯，我没有——”

　　“可是怀念家人了？”段韶凝视着孝瓘方才所对的方向，稍有几许笑意刻画在脸上。常年征战沐浴风雨，他的肤色并不如寻常的贵族那般白皙，脸上有几道刀刻一般的皱纹，沧桑得很是好看。他立在面前的壮硕身躯如同一尊雕像，威严而不让人畏惧，让孝瓘打心底里向往。

　　孝瓘半偏过头望着脚下的沙砾：“不是。”声音很小，以至于毫不可信。

　　段韶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笑：“想就想吧，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即使到了今日这样的年纪，我还是不免有想家的时候，孝瓘你才多少大呢？何况，从前不曾像今次一般只身在外吧？”

　　“在洛阳西南筑四城，可知是为了什么？”

　　孝瓘一听知道是段韶对自己的试验，思索了一下问：“筑城，不是为了防御吗？此处往西是与魏地接壤的边界，魏军时常进犯，因此筑城巩固我方的势力。”段韶摸着下巴的胡须，眼里是莫测的深意。孝瓘以为自己说错了，羞愧之余又对段韶究竟如何看法感到好奇。

　　段韶慢慢道来：“今上对征伐之事极为看重，千秋建名的雄心天下皆知，筑城防守，守株待兔的作为，不是他的风格。”

　　“主上筑城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伐魏？”段韶的说法比起孝瓘的提法显然更贴近现实。

　　段韶看着孝瓘，语重心长地说：“你行事太过谨慎保守，循规蹈矩。战场之上，要想出奇制胜，需要的不仅仅是瞻前顾后的小心谨慎，有几分大胆一些也并非坏事。”

　　这不是委婉地在表示自己性格怯懦吗？一阵惭愧的情绪让孝瓘腾地红了脸。段韶见到，立刻就明了他的心情，宽厚的手掌搭上他的肩头，本想要开口，又忽然住了，只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听得“嗒嗒”的马蹄声，孝瓘移身到城墙边向下望，见到几匹马绕着墙根下走过来，停驻在并不高大的门洞前。这时骑马的几个人中忽然有人抬起了头来，正好看见孝瓘从城墙上探出来的半个身子，大喊道：“四殿下？”

　　孝瓘立刻抽回了身。他不认得城下的人，也不敢随便答应。回头看着段韶，段韶向他笑了笑，转身沿原路走下城墙。孝瓘赶紧跑过去，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骑马而来的几人已经下了马站在城门内等候。走到近前孝瓘才看清楚是上党王高涣和他的几名亲随。段韶和高涣招呼过，高涣的目光便向孝瓘投过来。随行的侍从奉上来两个礼盒，孝瓘犹疑地看着高涣，又看了看段韶。高涣解说道：“你二哥的婚礼你不能去参加，河南王托你们六叔常山王给你带来的喜饼。常山王脱不开身，便叫我替他送来了。”

　　孝瓘点了点头，小声地道了谢，上前接过礼盒抱在怀里。低头一看，发现两个礼盒不大相同，不禁疑惑起来。高涣还没说话，那捧礼盒的侍从就解释道：“这盒中的参茸，乃是上党王爷送给殿下的。”

　　孝瓘一惊，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段韶在旁提醒道：“上党王一番好心，快快多谢他。”

　　“谢上党王叔。”孝瓘的口气僵硬，但面上的笑容还是很显礼貌。高涣摆了摆手，便去向段韶攀谈，无非就是筑城的事宜。

　　在不知第几次看到曜璎站在屋檐下发呆之后，孝瑜终于决定走过去：“曜璎，你成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曜璎冷冷瞥他一眼，转过了身要向里面进去。孝瑜踏进大堂，看到大堂里一切如故，白纱与彩缎一摞一摞的搁置在一侧，皱起了眉毛：“不用说，新房也未作任何布置了？”

　　曜璎不知有没有看他，倒是听见她“哼”了一声。孝瑜走到地上那堆成小山的一摞白纱跟前，轻轻提起一段握住手中：“你就到孝琬家里去住几日吧，后日是孝珩结婚的吉日，一旬过后，我会派人去通知你回来。”

　　“你不赶，我也要离开。你也不用派人去叫我回来，我不会再踏足河南王府。”言毕，竟然是径自朝门外走去。

　　“要走的是你自己，我不拦你。”口气轻闲得仿若闲谈，但比曜璎的冰冷更加让人寒颤。

　　步伐停在大堂门槛外的曜璎略停了片刻，转身对着他背对自己的身影：“河南王是此间主人，主人不留客，我也不愿自讨没趣。永别了，河南王！”最后的“河南王”三字咬字异常的重，挟带着切齿的恨意。曜璎深深一揖，抬起头时又浮上一丝诡笑：“他还不曾和你说起吧？他已有了分家另过的打算。”

　　“我弟弟成人自立，分家另过也是自然。但如孝琬一般，虽另立府邸，我们兄弟的感情可以更胜往昔。但是你，是否及得上他手中的一幅画呢？”

　　曜璎语塞，猛然转首看到捧着一堆卷轴恰好来到的家仆。曜璎一怔，伸手扯起几幅卷轴使劲向大堂内丢去。卷轴脱手就是散开、落地，而竖立在大堂深处的孝瑜丝毫不为所动。

　　那些只是要用来布置的画卷与书法，和孝瑜的话题并没有关联。

　　曜璎压抑着怒气瞪着送卷轴的家仆，被无故迁怒的家仆不明所以，只有站立远处，把头尽可能地低下去。曜璎瞪着毕恭毕敬站立面前的家仆，忍住了动手打他或踹他的欲望，在即将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刻，快步走过庭中。

　　湖绿的披帛落在庭中，家仆赶紧放下了卷轴跑过去拾起：“曜璎姑娘……”

　　“去请夫人到花厅。”孝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屋檐下。家仆迟疑地向曜璎走出去的方向看了两眼，领命小跑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