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45、常 山（一）

　　青空沉暗，云动时偶尔闪露一两点星光。长恭站在庭院中，欣赏着万籁俱寂中悠扬而起的琵琶声。一曲又连一曲，都是当下流行的小曲，长恭越听，含敛在乐声中的熟悉感愈加明晰。“难道是……”长恭疾步走到门边。“郎君！”僮仆从屋内追出来喊道。长恭回头对他笑笑，打开了门径自走出去。

　　幽深陋巷，走到尽头，长恭抬手，没有上栓的木门缓缓打了开。琵琶声停了，长恭一怔，难道是自己惊扰了弹琵琶的人？悄然走到窗边，窗内看见一个女子窈窕的背影，正把心爱的琵琶轻轻放下。

　　“曜璎！”女子的背影一颤，回头。长恭走进屋内，眉眼含笑：“果然是你。”

　　盛一碗清水，推到长恭面前：“你为何会在定州之地？”

　　“太子——主上派遣使者到各地察访为政得失，便把我派到此地来。这些年我一直戍守在边界，此次接受主上的诏令，完成之后便要回到邺城。”长恭偷偷看了她一眼，半垂着目的姿态，似乎没有什么想要说的：“来之前我也许久未见到二哥，听传诏的使者说，二哥也被派出去了。”

　　曜璎一笑：“你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太子与你素来要好，很快就要被提拔了吧。”

　　长恭低头，浅笑：“下旬我就要回邺城了，与我同行吗？”曜璎轻轻摇头。长恭的笑容悄然散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连回去都不可能了吗？”

　　沉默半晌，曜璎轻声问：“孝珩与王妃，过得可好？”

　　“你走之后，二哥就被剥夺了王位。二嫂时常精神恍惚，为了不使她再受刺激，二哥至今未纳一妾，一心一意陪伴着二嫂。大家，都很辛苦。”长恭黯然垂目。

　　曜璎的弟弟白泽这时打了一壶酪浆进来，曜璎重新拿了一只碗给长恭倒上酪浆：“久别重逢，不如说些开心的话来。郑夫人生的，是男孩是女孩？”

　　长恭看着她，眼神顿时有些冰凉：“没有。胎儿没有了。”曜璎提着壶的手明显地停顿了一下，静静放下壶。长恭出声：“这件事实，我已经认了，不怪你问。绍信成亲了，和仙姿。这算是一桩开心的事吧？”

　　曜璎颔首，把弟弟唤到跟前，对长恭道：“有一件事可以请你帮忙吗？我母亲尚在邺城，我的弟弟白泽，想要回到她身边去。请你把他带走。”

　　白泽忙喊：“不，四姐。我若一个人回去了，你该怎么办？”

　　曜璎为他整理着衣襟，笑着摇头：“你在梦中都喊着‘娘’，要你跟着我去游荡四方，你不会高兴的。回去，替我向娘尽孝吧。”

　　长恭担忧地望着曜璎：“可以告诉我吗，你的去向？”

　　“孝珩说过，会到江南找我。不论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论究竟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到江南去。”

　　“江南，是好地方。可是，路途遥远，而吴人风俗习性大异于中原，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可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这些年离开你们，我都过来了，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一早想到陈朝去，而知道白泽舍不得故土，迟延至今。能让白泽回到邺城，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不是最圆满的解决方式吗？”

　　曜璎的语气很温柔，长恭知道越是温柔的话语，其中的决心越不可能动摇，就像孝珩，就像郑夫人。即使不赞同，长恭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更多的时候就是面对他们的决定无能为力，只有顺从：“好。我在江南滞留过，吴人性情温和柔善，不似鲜卑好斗，而且自陈霸先自立以来江南倒是安宁，你去到那里，起码无性命之忧，勉强可以放心。”

　　“白泽，去把厨房里那坛酒取来。”白泽应声去了，曜璎道：“是这屋的主人留下的，老太太跟随儿子搬走了。庶民百姓家的酒，大概比不上你寻常喝的佳酿，但今夜小饮几杯，当是作别。”

　　先帝崩后，一直由常山王高演代理朝政。他自知受到朝中大臣的排挤，丧事毕后，便离开禁中回到自己府邸，不再干预政事，闭门谢客。

　　高百年卯足了劲儿把球丢给父亲，高演向前跨了一步，刚好记住了球。望到自庭院那头走了过来的好友王晞，高演把球抛给了高百年：“去找弟弟玩吧，爹要会客。”高百年抱着球，听话地道了别。

　　王晞举步稳重，同他的个性一般：“孕育中的雌鸟离开了巢穴，巢中的卵一定会被偷走的。王爷您又什么要离开巢穴？”

　　高演整理者衣袖：“天下有陛下一人治理足够了，我们这些人，正好可以过上悠游自在的生活啊。陛下宽厚仁慈，正是难得的守成之主。”

　　“先帝在时，使胡人康虎儿保护东宫，新主的柔弱，可见一斑。殿下春秋正盛，朝政又能应对自如，应该朝夕陪伴在新主左右，亲自为陛下传达旨意。如果让他姓之人去负责诏命，大权一定会落于他人之手。殿下能够在这种时候隐退吗？就算殿下您如愿退隐了，您认为，您的家业可以长久吗？”

　　高演深思良久：“你以为，我该如何？”

　　“周公代成王摄政七年，使周朝政通人和，然后归政于君，殿下不妨考虑考虑。”

　　高演干涩地笑了几声：“我哪里敢自比周公呢？”

　　“以殿下如今的声望，想不做周公，可能吗？”高演未应，王晞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今日还有一事。臣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辞行？”高演疑问道。

　　王晞苦笑：“今日接到诏令，命臣出任并州长史，臣明日就要离开邺城去赴任了。”王晞是高演的亲信和重要的谋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一举措，不过是要让高演身边的助力一个一个离开。王晞走近，在高演面前用小的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新帝将天保八年以来所封爵位大加削减，在朝中已经引起众怒，殿下应善加利用。”

　　高演稍稍后退了两步，与王晞拉开距离：“多谢提醒。你不宜在我家中逗留太久，请回吧。事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