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5、小 柔（四）

　　冯翊长公主站在殿外，徘徊在楹柱间的夏风挟带着一股热流扑人而来。但今日的皇宫，实际上却异常的冷清。

　　“公主，请。”年轻的宦官谦恭地躬身，立在一侧为冯翊长公主让路。

　　冯翊长公主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面容平静地走进殿中。公主的弟弟清河王元徽义、颍川王元徽礼偕同他们的王妃都已在座，为冯翊长公主设的座位在西侧最首，正空着，其下是宗室诸王和一些大臣的座位，没有高家的人。东侧坐的是皇帝后宫一些妃嫔。

　　“今天是家宴，不必拘礼。”冯翊长公主正要下拜，御座上的皇帝开口道。

　　冯翊长公主迟疑了一下：“让臣妹最后向您行一次君臣之礼吧。”

　　皇帝欲言又止，安静地看着冯翊长公主下跪叩首，然后起身入座。高皇后看着身边的皇帝紧抿嘴唇，对侍者说道：“去给公主斟酒。”

　　侍者来到冯翊长公主面前，为公主斟满酒后又退回原处。冯翊长公主看着杯中流漾的酒，轻轻摇头。皇帝笑道：“这是诀别酒，纵然在丧期，喝一杯也无妨。”

　　“陛下……”

　　皇帝已持杯在手，左手掩面一饮而尽。见到此举，诸王也纷纷举杯，没有只言片语，默默饮下。冯翊长公主颤抖着拿起杯，举到唇边，合上双眼，仰首饮尽。冯翊长公主放下酒杯之时，已经泪流满面。皇帝见状，苦笑道：“有什么可哭泣的呢？将来朕——我住到外边，我们兄妹更可以时常团聚。淑蒨在宫中经常觉得无聊，说是能和妹妹见一见就好了。以后，你们想要见面叙一叙也方便多了。”

　　冯翊长公主咬紧牙，却控制不住肩头颤抖。皇帝起初面无表情，渐渐地脸上浮现了悲伤之色，高皇后忍不住哽咽起来。

　　“这酒喝不下去了。”皇帝的眼睛已然润湿。他向身边的侍者低语了几句，侍者转身走向一位捧着托盘的宫女，掀起遮盖的红绸，红绸下是一份诏书，一方玺印。整个殿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盯着那方御玺。侍者把诏书和御玺呈给了皇帝。皇帝淡淡瞥了一眼，叫道：“彭城王。”

　　彭城王元韶是高欢的长女婿，丰神俊朗，是宗室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因为妻子的关系，他和高家关系极好，高家操纵政权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得到重用。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不少宗室王爷对他不满。彭城王元韶离开坐席，走到大殿中央。

　　皇帝指了指侍者手中的御玺和诏书：“禅位诏书、御玺，你去向高家复命吧。”元韶接了诏书和御玺，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不发一语转身走向殿外。

　　“元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元韶背后骤然响起。元韶一凛，不安地侧首，却始终不敢回头去看那人——他知道是谁，济阴王元晔业。“你要把御玺拿到哪里去？把自家的御玺送与外人，你连个女人都不如！”

　　背对着众人的元韶沉默着，片刻之后，抱着御玺离殿而去。

　　剩在殿中的惟有哭声一片。

　　酒杯没有放稳，倒在了案上。皇帝觉得胸口有点闷，呼了一口气，问：“淑蒨，都准备好了吗？”

　　高皇后擦干了眼泪，答道：“是。”

　　“走吧。”

　　“陛下！”皇后拉住起身准备离开的皇帝，“需要这么急吗？”

　　皇帝苦笑着说：“自朕懂事起就知道必有今日。高家从尔朱荣手里保下了魏祚，这座皇宫本来就属于高家的，朕不过宫中一件华丽的摆设，替高家暂时守着这迟早他们要拿回去的屋子。现在，高洋要替他父兄拿回属于他们的宫城了。对高家皇宫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对朕而言，皇宫不过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朕在这里，连吸进一口空气的自由都被剥夺。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

　　跪在皇帝身边的高皇后牵着皇帝的袖子凄然流泪：“您怨妾吗？”

　　皇帝怔住了。跪在他面前哭泣的是他心爱的妻子，也是高欢的女儿，高洋的妹妹。皇帝扶住高皇后道：“皇后无辜，朕怎么会怨你呢？”

　　“妾是大魏的罪人……”皇后哭得愈加悲伤。

　　皇帝摇头，瞄了一眼敞开的殿门，在殿门外，几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视线。皇帝扶起皇后：“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这时那几个身影已经走近，但他们只停留在殿门外，看着殿中的一切。皇帝看着其中一人说道：“即使是对遗失了的簪子、穿破了的草鞋，古人还会怀念。能让我和六宫妃嫔道一声别吗？”

　　皇帝所问的正是高隆之：“现在天下都还是陛下的天下，何况是后宫呢？陛下请，臣等在云龙外恭候陛下。”言罢，向皇帝作揖拜别而去。

　　帝后携手走到众妃嫔面前，未及开言，妃嫔们纷纷掩面而泣。皇帝和平日所宠爱的妃子一一道别过后，向门外的高隆之等人点了点头，同皇后一起走向殿外。

　　“陛下！”

　　皇帝缓缓回首，一名十五六岁的宫人挤出人群，站到了其他嫔妃的前面。她是宫中的一个嫔，皇帝记得她姓李，不久前刚得宠幸，长相漂亮而且性格开朗，皇帝对她有些印象。这个赵郡李氏的姑娘并不像其他妃嫔一样泣不成声，凝视着并不熟悉的丈夫英俊的脸庞，弯腰，幅度不大地一鞠躬：“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

　　这是曹植的诗：请珍爱您尊贵的躯体，和我一起安度黄发之年。

　　皇帝恻然轻笑，向年轻的李嫔点头。握着皇后的手紧了紧，两人相视无语，共同迈出了殿门。侍者赵德走在帝后的前面，满脸堆笑。皇帝冷眼瞥他，心里一阵厌恶。

　　“那女子是——”高湛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殿中的李嫔。

　　杨愔循着高湛的目光看去：“是元善见的嫔，好像是赵郡李氏的女儿。”

　　“赵郡李氏？”高湛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