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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常 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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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王太妃宋氏慈爱地轻抚膝边幼女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黄花。”女童七八岁年纪,却没有一点孩子气,望着宋太妃,深褐色的瞳仁中没有畏惧,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谦恭。
“黄花……”宋太妃把她抱在膝上,跪在前面的女子身姿窈窕,面容姣好,可是在左脸上,一个小半个巴掌大的“宋”字让她的半张脸看起来有些可怖。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宋”字,宋太妃也不会找到她。
孝瑜匆匆而来:“母亲,听说你收留了宋家逃出的人——轻霄?”面前女子深深埋首。孝瑜的目光落在宋太妃膝上的黄花身上,黄花站起来,中规中矩地向孝瑜行礼:“河南王殿下。”孝瑜有几次去参加宋家的宴会,和黄花见过。
“孝瑜,黄花是你舅父的女儿,既然都逃出来了,就保下她吧。”被常山王高演处以死刑的宋钦道,正是宋太妃一母同胞的兄弟。宋太妃为宋钦道的身死伤心不已,宋钦道的子女也将要全部斩杀或没为官奴,她却无能为力。
穆轻霄本是勋贵穆子伦家的侍婢,也因此取姓为穆。后来辗转到宋家为婢,虽然为宋钦道生下过一女,却连名分也没有。在宋家,因为遭到主母嫉妒,和女儿黄花境遇悲惨,主母甚至在她的脸上刺字毁容。宋钦道一死,她知道宋家的富贵保不住了,就带着黄花离开另谋生路。宋太妃派人出去采办用具,遇见脸上刺有“宋”字的女子,猜想说不定会是宋钦道的家人,就带了回来。
穆轻霄向孝瑜磕头:“王爷,求王爷助我母女。”孝瑜咳嗽了一声:“既然是你们,事情好办许多。不过是两个婢女,我去向长广王讨来就是。”宋钦道没有纳穆轻霄为妾,也没有人认为黄花是宋钦道的女儿,她们在宋家的身份,只是婢女。
“谢王爷!”穆轻霄破涕为笑,唤黄花到跟前,一起给孝瑜叩头感谢。
乾明元年三月,封文襄帝高澄之子孝珩为广宁王,长恭为兰陵王。
长恭走进凉风堂时,高殷正背对着他倚在窗边。这种场景长恭的脑海里有着印象,但是那时高殷尚且是一个孩子,而现在,高殷十六岁,倚在窗边的身影,修长而单薄。“陛下,”长恭轻唤,“参见陛下。”
高殷没有转过身来,听得他一声轻笑:“长恭哥哥,过去唤我‘太子’,现在唤我‘陛下’,其实我什么都不是,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臣不敢……”这样的话语,听来古怪。长恭不知道高殷到底是怎样想的,他回到邺城之后,孝琬已经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变故全部对他讲了。不关自己的什么事,却在想起那个孤独地禁闭深宫中的堂弟时,有些难过。
高殷离开了窗,走到案前坐下:“长恭哥哥为什么来此呢?”
“臣是来向陛下谢恩的。”
高殷的脸上始终有着一种古怪的神情,一如往常的礼貌的微笑,和无与伦比的忧伤。此刻他摇了摇头,那抹忧伤更加明显:“在昭阳殿,不是已经谢过了吗?这是常山王颁的诏书,何必特地来向我言谢?”
其实在杨愔未死之时,高殷已经决定恢复孝珩的广宁王之位,和册封长恭为兰陵王,只是诏书还未颁出,朝中就发生变故。常山王高演把他们原先决定好的事,该做的照做,也颁下了这份诏书。长恭默然不语。高殷自嘲地笑:“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长恭哥哥是自政归常山王以来,除了我在宫中的几个弟弟,第一个入宫来只为见我一面的宗室王爷。”
“陛下……陛下若觉得孤单,臣希望可以常来陪伴陛下。”话到这里止住,只是应场面的话,长恭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高殷已经形同傀儡,宗室诸王和朝中百官没有人再将他放在眼里,他只是常山王高演锦衣玉食供养的一尊雕像。长恭在家时,兄弟们提起这个皇帝堂弟也都是鄙夷之意,长恭自然能想象他的凄凉处境。
“多谢。不枉过去我对你那么好。”因为长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高殷只管自己继续说话:“说来奇怪,同样是我的堂兄,却没有哪一个像长恭哥哥你这样,让我愿意亲近的。是因为他们都看不起我的懦弱吗?长恭哥哥,是不是心里也同他们一样——”
“不是。”长恭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高殷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苍白得像一张纸。长恭低下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忧郁的容颜:“我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是懦弱的——我的所作所为,才是最懦弱的行为。”高殷大约能猜想到他指的是那些事,而这些过去的伤疤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揭开的,高殷也一样。
长恭说不下去,别过了头。他想起高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逼迫自己用全家人的性命赌咒要保护高殷,并改自己的名为肃,字长恭,可是高洋却没有考虑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没有权力,也没有那样的智慧和胆识能够保护高殷,所以高殷还是受到了伤害。但是,即便这一切都有,要他为高殷和亲叔叔、亲哥哥针锋相对,他做得到吗?
“知道我每一日,都在想什么吗?”长恭抬头,高殷望着窗外,含着笑。长恭摇头。高殷明明没有朝向他的方向,但是他却像看到了:“我在想,前朝的孝静皇帝——如今的我,与他真像,不是吗?”
“也许并不一样——”
“也有一天,我的结局,会是像他那样吧。”正是长恭试图阻止他说出的话。高殷的平静让长恭联想到一个词,绝望。他不知道一个人除了绝望,还有什么能使他如此坦然地谈论这个问题。
“不会的,六叔是仁德的人。”
“常山王叔是仁德的人,但仁德,是对于天下,而不是对于一个被废了的皇帝。”高殷垂首,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到衣裳上:“那么多的人为我而死,用我的生命去赎罪,也没有什么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