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74、昭 信（十）

　　高湛握着铁锹吃力地一铲一铲地挖土，侍卫们想要上前帮忙都被他喝退。终于一个足够埋人的坑成形的时候，高湛扶着铁锹长长吐了一口气。他头昏得厉害，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见，倚靠手边的铁锹才没有倒下去。高湛指了指高绍德的尸体，又指了指他挖出来的坑，他实在没有力气把高绍德拖进坑里了。孝瑜向侍卫打了个手势，他们把尸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

　　高湛忽然走上去，在高绍德的一条腿还没有被放进去的时候踢了一脚，好像不解恨般，然后泪水滚滚涌出来。高湛迅速地把土回填，坑挖得很浅，只有在尸体上多盖一些土，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土包。

　　“去弄些草种上。”高湛盯着土包，手里的铁锹也握不住了，倒在地上。他转身，沾了泥土的手挽住了孝瑜。

　　“皇后，天黑了，请回去安歇吧。”胡皇后回头，诧异地看着和士开。她站在土坡上，她在等，想知道高湛什么时候会回来。胡皇后对他苦笑了一下，从他的身边走过。“皇后！”和士开突然伸手，将胡皇后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背对孝瑜站了很久的高湛，突然一转身手臂就揽上了孝瑜的肩：“我们去喝酒吧。”孝瑜还没有答应，高湛就拉着他走。那种带着眼泪的莫名其妙的笑，孝瑜看到心酸。

　　“孝瑜，你不得不娶你不喜欢的卢妃，现在，你还觉得，你比我不幸吗？”高湛握着孝瑜的手，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在数他的手指。孝瑜的手指很长，指甲很漂亮，所以高湛从小就喜欢看他的手。

　　“我最喜欢的人有两个，李祖娥，你，士开是后来的，所以是三个——不，到今天之前，是三个；今天之后，还是只有两个，你，和士开。”孝瑜唯一需要思索的感情问题是他和他的兄弟们，从小他就觉得，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关注爱情这种东西。虽然在现实中，他发现大多数人和他不一样。他不想参与高湛的这个话题，但是他必须倾听，当做是给他安慰吧。

　　“高洋凭什么娶她呢？高洋有哪一点配得上她呢？”这句话在很久以前高湛就对孝瑜说过，那个时候他们聚在一起时经常嘲笑他那个傻乎乎的二叔高洋。

　　又丑又笨的高洋是高家子弟中的异类，总是被当时的那群少年当做共同的敌人，即使是同高湛关系很糟糕的彭城王高浟、上党王高涣等人，他们也能在挖苦高洋上达成一致。在高洋娶了那个可以令整个高家的美人失色的李祖娥之后，大家关注的目标又不约而同转移到了李祖娥身上。在孝瑜最初的记忆里，就有他的父亲文襄皇帝高澄与李祖娥私通的传言——在很长的时间内，孝瑜一直认为那只是流言，因为在他所看到的范围内，他的父亲高澄和李祖娥没有任何往来。

　　高湛产生这样的抱怨当然要比兄长们晚些。高洋夫妇长期住在邺城，某一次他们自邺城来到晋阳，见面之后，高湛和孝瑜同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美丽，温柔，她最与众不同的，应该是她的率真。她会哭、会闹、会生气，所以她的美丽是真实可爱的，而不像静德皇后那样戴着人为的面具。她也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形象烙进童年的高湛心里。

　　这样美丽的女子，身为恶魔一样的高洋的妻子，她又怎么会幸福？高湛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解救她的人，认为她爱上自己是天经地义，可原来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按照常理在运转。他不知道他输给了什么，但他一定没有输给高洋。也许他是被高绍德打败的，李祖娥是那样一个善良的女子，挚爱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们的女儿活下来，他就还有机会，向她展示自己对于她们母女的关爱；现在他们的女儿没有了，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的爱情，最终失败了？

　　不管孩子夭折的原因是什么，管它是早产还是死胎，必须有人为她的死付出代价。

　　高湛靠在孝瑜的肩头，孝瑜的肩耸了一下，高湛没有离开，他就没有再拒绝。在孝瑜看来这样干巴巴地饮酒真是没有一点意思，但高湛靠在他肩膀上似乎睡着了，孝瑜小声喊来宫女取来棋盘棋子，自己一个人下起了棋。高湛压着他的右肩，孝瑜只能用左手落子。

　　“尔朱御女会下棋，去请她来吧。”只有一只手，想跟自己下都下不成。

　　高湛揉揉酸胀的眼睛，昨天陪他一起喝酒的孝瑜已经不知去向，他正趴在案上。竟然是一盘棋子，压得他脸颊疼。高湛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他在昭信宫下的最后两个命令：“来人。昭信皇后现在如何？”

　　“奴婢这就去察看。”女官应道。

　　“等等——你去吧，快去快回。”高湛本想说和她一起去，忽然想到了昭信皇后心头一阵厌恶的情绪。高湛又问宫女：“河南王呢？”

　　“河南王昨夜和尔朱御女下棋到半夜，就去休息了。今晨回来见陛下还未醒，河南王让奴婢们转告，他先回家去了。”尔朱御女名摩女，孝瑜和高湛昔日的情人，如今高湛的妃嫔。

　　“尔朱御女？”高湛刚想说些什么，宿醉的头疼又把他的思绪打乱。

　　去察看昭信皇后情况的女官回来，说：“昭信皇后……似乎昏迷了。”

　　“昏迷？她还没有死吗？”高湛自言自语似地问，“别让她在水里泡着了，会死人的。找辆车，送她出宫。”

　　全身撕裂肌肤的疼痛刺激着李祖娥的神经，剧痛中李祖娥的意识愈发清晰起来。吃力地撑开眼皮，全然是陌生的环境。这里就是地狱，做错了那么多事的她不能再享有生前的荣华了，这是女仆住的地方吧，她要作为一个仆妇在地狱里赎罪。

　　李祖娥全身都动弹不得，她用一双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墙上挂着佛像，靠着墙是一张几，放着一个瓷花瓶插了几支菊花。朴素的帷幕，案上平摊着几本书，放着屋内仅有的一盏灯。目光走到近处，她躺的榻边，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李祖娥注视着她，过了很久，手边的脑袋抬了起来，稚气地用双手揉着自己的眼睛。面有菜色，像是长期吃素、营养不良的结果，容颜姣美，而且有几分似曾相识。

　　“姑姑。”小尼姑笑盈盈地看着苏醒过来的李祖娥。

　　李祖娥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难胜……

　　她努力想要抬手，去抚摸她的额头，可是缠着厚厚纱布的她的手，却怎么样也抬不起来。清泪落下她的眼角。

　　济南王高殷死后，十三岁的济南王妃李难胜来到了妙胜寺落发出家。李祖娥知道她出家的事，但当时完全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的李祖娥，甚至没有捎来一句慰问。这个少女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可以想起的往事那么多，想起如果她没有自私地把李难胜推给高殷，也许高殷和李难胜、郑季姜、崔莹娥、高绍德，包括她自己，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