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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河 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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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日正当空,房中的光线异常浑浊,李祖娥就坐在这样的房间里,手里捻着颈珠,面前的案上打开着一册佛经。她觉得自己害怕见到阳光。敲门声响起来了,门外一个苍老到分不清男女的声音说:“有贵客在大殿等候您。”虽然她已经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了,妙胜寺的尼姑们还是不改对她的尊敬,至少是在表面上。
她抬手理理鬓发——还没有来得及落发,捻着佛珠,开了门。
大殿中,一个青年负手而立,微微仰首的姿态显示他正在观看菩萨的塑像。那背影那样熟悉,和她记忆中的一个个重叠,她分辨不出那是谁。他是个极小心的人,在她不重的脚步声落进门槛的第一时间,他回过了头。
她愣住了,猜过很多很多的人,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兰陵王……”人人都说他的容貌绝美,她却从来没有留心去看过,此时他就站在她的面前,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眼中看到的他格外清晰,确实是,出乎意料的美。
那个美丽的青年带着笑,点了点头:“昭信皇后——郑妃执意要来听禅尼说法,我便同她一道,来探望昭信皇后。尼寺不比皇宫,皇后可住得习惯?”
“世上已无昭信李后,请施主也忘了吧。”李祖娥走过他的身边:“既然来到这里,请先为佛祖上香吧。”
长恭看着她,动了动嘴唇:“好,婶婶。”硬生生地,加上了两个字。在佛祖面前焚了香,长恭双手合十,闭目在心中祈祷。片刻,他睁开了双眼,凝视着菩萨庄严的面容:“菩萨能听到我的愿望吗?会为我达成吗?”看着李祖娥,像一个执着的孩子等待回答。
“当然,”李祖娥淡淡地说,“如果你的愿望,是真诚无害的。”这是真的吗?她不禁怀疑。她那样虔诚地信佛,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祈祷,为什么他们都不能逃过厄运?她轻轻摇头,马上把这样的念头挥散。
长恭勾起的嘴角,仿佛自嘲一样地笑:“菩萨能懂得母子之爱吗?”
李祖娥怔了一下:“菩萨也许不懂,但他有慈悲之心,有普照天下的大爱。”
长恭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裳:“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样的愿望吗?”许久不曾荡起涟漪的心弦一动,不知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李祖娥还未言语,长恭却已经说了出来:“我希望,在有生之年,找到自己的母亲,向她尽自己的孝心。”
有什么东西在叩着心中那扇已经尘封了许久的门,李祖娥勉强地平静:“静德皇后就是你的母亲,我一直听说,她对你如同亲子。”
“的确,她对我很好——对我太好。”长恭的眼里掩不住失落,或许他就是要让她看到自己的失落:“所以我也会对她,如同亲子侍奉母亲那样。但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在她的生前不能对她尽孝,在她死后也不能为她筑墓立碑,佛祖也不会原谅这样的人吧。”
为什么在这里说这些?她心里的那扇门在剧烈地晃动,剧烈得让她心痛。
“高绍德死的时候,你哭得那样伤心。我在想,若死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为感到如此伤心绝望呢?”轰然一声巨响,那扇门打开了,伴随着强震,被她自己埋藏的记忆,像春天泥土里的嫩芽迅速地滋长。
“我曾经相信我的母亲是死了的,在我还那么小的时候。当我见到了你,我就知道了她并没有死,也许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努力学习,我要比兄弟们出色,我也想要像孝琬得到静德皇后的称赞那样,得到母亲的赞许——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你。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你也不会关注我。你的眼里永远只有高殷,和高绍德。”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她看不到,他的眼睛里其实并没有恨,满满都是温柔。忽然,他的声音高起来并颤抖着:“若已决意不要我,又为何要把我生下来?”
当初并不想生下你。她没有说,现在她只庆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由得泪水爬了满面,她不去擦,也不去遮挡,她要好好看着他,把这二十年的时光,都赢回来。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仅凭着模糊的印象,一味地以为他肖似他的父亲高澄,原来,他长得更像自己,他的眉目口鼻,无一不带着自己的影子,而比自己更加出色。正如人们所传言,他长得是那样好看,好看得犹如神仙。
“我是你的耻辱吗?”
“不,你是我的骄傲。”长恭笑了,他知道她是真心的,真心的褒扬。长恭抬起的手被她挡下,抽出了丝帕,轻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泪痕。长恭握住了她停在颊边的手:“我可以喊你‘娘’吗?”
怅然垂首,她自觉羞愧得无法在他的面前抬头:“你还肯认我吗?”长恭点头。她感觉到的是,那只握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我该如何称呼你?”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儿子的名字。
“孝瓘,我叫孝瓘。”这才是他承认的名字,他父亲给他的名。
“孝瓘。”她小心翼翼地唤,好像生怕叫错了。因为哭泣,她的声音带一点沙哑,而她像喊不够一样,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娘。”他也格外珍惜这个字,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喊过了,但他知道,这是他这二十二年的人生第一次这样叫着自己真正的母亲。
李祖娥取下颈珠,套在长恭的脖子上:“走吧。”长恭一怔,握着手里的颈珠。从前姨母李祖猗也给过他这么一串,在李祖猗出事后,他把颈珠放在寺庙里供奉,用来为她祈福。李祖娥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走吧。”看出他的疑虑,她忍着眼泪解释道:“不要被人看见——被你九叔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啊。相认与否,并不重要。孝瓘,我唯一的儿子,你要好好活着。”
长恭握紧了颈珠,点点头。忽然又道:“娘应该会想再见一个人的。解忧,是儿与季姜女儿,也是高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