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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河 南(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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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二年,斛律光之女绮英,成为八岁的太子高纬的正室。高湛在成为皇帝之前就与斛律家约定了这桩婚事,紧接在孝昭帝的太子、乐陵王高百年和斛律家联姻之后,斛律家荣耀空前。
“哟,大哥,马上就要开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义宁公主转身拉起乳母抱着的儿子的小手:“呐,叫舅舅。”孩子怕羞似地转过去窝在乳母怀里,没有叫。
和孝瑜说话的女子赶紧找了个机会走人,孝瑜故作亲热地拉了拉外甥的手:“公主到太子这里来是做什么?”
“皇后命我过来。”义宁公主悄声问:“方才的是李夫人?”她平时住在晋阳,这次为了太子高纬的婚礼来到邺城,昨天和绍信见面的时候,绍信对她讲了这件事。
孝瑜摇头:“是尔朱御女。”孝瑜和尔朱摩女许久未见,恰好在此处遇见,多说了几句话,就被义宁公主打断了。
义宁公主耸肩:“若是李夫人也就罢了,这尔朱御女是多少年前的旧人,大哥你还真长情。”
“你别胡说。”孝瑜甩了甩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就走了。”
听完女官的汇报,高湛脸色铁青。高湛觉得自己从前是那么愚不可及,无论高孝瑜做什么他都不介意,至今才发觉,高孝瑜正是在利用他的宽容,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僭越之举。他不是大丞相、录尚书,却管得比他们还宽,因为他拥有皇帝绝对的信任,并且是皇帝最重要的参谋。不仅在政治上高孝瑜僭越了,在身份上,高孝瑜也僭越了。
“陛下。”和士开小声地提醒高湛,他的容色与这喜气洋洋的气氛太不相符。
高湛收敛怒容,忽然道:“士开,我一早就该听你的。”和士开沉默不语,他没有理解高湛的话,只能沉默。听不到他的声音,高湛叹息:“好了,我们动身吧,该开宴了。”
喝下第四杯酒,高湛咳嗽不止,仍然对宫女道:“再为河南王斟酒。”
“陛下!”和士开面向高湛抬手作揖,“陛下不可再饮了!”
高湛咳嗽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气能说话:“怎能不饮呢?河南王与我,自小长于献武皇帝宫中,亲密无间。纵然我有那许多兄弟,却无一人亲密过河南王。孝瑜,可还记得我们抵足而眠,秉烛长谈?”
“记得。”抵足而眠的夜晚很多,秉烛长谈还真是没有过,虽然在睡前都会谈上好长时间,但都是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敢让娄太后或者乳母知道他们到了半夜还不入眠呢?高湛似乎别有所指,孝瑜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讲过什么重要的话。
高湛眼中噙泪,哆嗦着将一杯酒送到口边:“你一定也记得,你带着我旷了博士的课,结果被父皇逮回来揍了一顿的事吧?”孝瑜的脸色僵硬,高湛笑笑:“我可不是在怪你呢。因我身子弱,只挨了二十杖,剩下的父皇都算到你身上去了,你一共挨了七八十杖,在屋里躺了好久呢。”
孝瑜听到了几个弟弟在背后偷笑的声音。高湛的情绪古怪,但他想不出缘由。“那个时候是朕每日陪在你身边,给你读书、陪你下棋……”孝瑜这辈子读书最多的就是在每一次他被打或者受伤了之后养伤的一段时期,他读书极快,强记能力很好,看过两三遍的书就能够大致背下来,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想去听博士讲课的原因,一个很简单的内容,博士可以讲上几个时辰。
“今日是我儿成婚之喜,心中的高兴,难以言喻。河南王你与我心意相通,一定能对我的心情感同身受,我愿与你共享这喜悦之情。”这一杯酒才到口中,立刻咳了出来。
“陛下!”和士开跪起来,“陛下要保重,不可再饮啊!”
孝瑜也劝道:“臣深体陛下爱子之心。让臣为陛下饮下此杯吧。”
“只饮这一点怎么够呢?再为河南王斟酒。”高湛注视着孝瑜,看他一杯杯下肚。孝瑜放下酒杯露出难受的表情,高湛没有给他任何停歇的机会,一杯接着一杯的逼他喝下去,酒精虽然冲击着头脑,他还没有醉,只是肚子涨得难受。
“喝啊。”高湛催促着。宫女再次斟了满满一杯的酒,酒杯就放在孝瑜的眼前。
任何人都察觉到了,高湛并非是因为高兴而要孝瑜陪他喝酒,高湛是想把孝瑜灌倒甚至灌死。孝琬跃起:“陛下,让臣代替大哥喝。”
高湛淡淡瞟了他一眼,将他完全无视:“河南王,你不为朕高兴了吗?”眼眶还残存着湿润,目中尽露恨意。孝瑜吃力地抬手,示意孝琬坐下,握起酒杯,手抖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杯落地,孝瑜伏在案上,克制着从胃里翻上来的恶心,肚子好像就要裂开了。又一杯酒送到了他的案上。孝瑜苦笑,高湛是打算要他的命了。伏在案上的孝瑜吃力地转过头,面向列席在他下首的弟弟们,他们都在用担忧的眼光看着他。孝瑜知道虽然自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完成,至少有一件事他做得很好,就是他们。
目光落在孝珩的眼睛上,孝瑜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一向细心的孝珩一定看得到他这个动作,也一定能明白。孝瑜拿起酒——
“陛下,”孝琬喊道,“河南王不能再喝了!”孝琬的口气听起来像,高湛如果再逼孝瑜喝酒,他立刻就会冲上去和高湛拼命了。孝琬握紧了拳头,他确实有这样的准备。
长恭也趁着这个时候出声了:“请陛下准许河南王先行离席吧。”
良久的迟疑之后,高湛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绍信立刻从席上跳了起来,跑到孝瑜身边,孝琬走过来,两人一起扶起孝瑜。“河间王、渔阳王,请留步。”高湛叫住他们:“娄子彦,送河南王一程。”
“我送大哥回去……”
“绍信,”孝珩喊了他的名字,又停顿了一下,“听主上的。”高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孝珩垂首,轻咬下唇。娄子彦带人搀走了孝瑜,孝琬和绍信看着孝珩,一会儿,先后回到席上。
孝瑜闭着眼睛,当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的时候,他难受地睁开了眼睛:“娄子彦,你做什么?”
娄子彦晃晃手里的酒壶:“河南王走好,我也是奉命行事,莫要怪我。”虽然不是没设想过高湛有杀自己的可能,万万想不到,竟然就在今日。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好像还在把酒言欢。孝瑜拼尽全部的力气,咬紧牙关。娄子彦一拳捶在孝瑜鼓胀的腹部,孝瑜松口的一瞬间,一股液体流进他的咽喉。一股火从腹腔烧到全身,几乎把他的内脏溶蚀。孝瑜撞开娄子彦,挣扎着向车外爬,摔在地面,跌跌撞撞跑向水边,“扑通”把整个人投进河里。
“陛下!启奏陛下,河南王投水身亡!”
“咣当”,是酒杯掷地的声音。孝琬缓缓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他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只看向高湛。愤然甩袖,决绝而去。
“孝琬……”长恭低头,看到孝珩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手背上青筋耸起,只是面无异色。绍信脸色苍白,惊恐地盯着娄子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