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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百 年(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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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请少待片刻,小王入内沐浴更衣。”得到使者的默许,高百年笑盈盈地为他倒了一碗酪浆,离开大堂。
房门半掩,透过半开的门,看到的正是斛律妃坐在案前专注地练字的情景。她写字很吃力,几缕湿淋淋的前发贴在额头。她咬着嘴唇,一笔一划,都倾注了全力。百年的眼眶突然湿润。眨了眨酸涩的双眼,轻轻推开门。
斛律妃抬起头,像受了惊吓的小鸟,盯着他,慌忙又把面前的纸扫到身后。百年苦笑,走到她面前:“我要走了。”
斛律妃痴痴望了他半晌:“去哪里?”这几年他几乎是足不出户。
“皇帝召见我。”竭尽全力还是无法忍住,泪水从心底浮上眼底,在流荡。斛律妃心慌意乱,百年哭了,从孝昭皇帝逝世以来,她第一次看到百年哭。百年突然握起了她的手:“仙姝,我想听你多说几句。”
斛律妃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摇摇头。她不擅言谈,到了伶牙俐齿的高百年面前,更加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是不是你讨厌我,所以才不愿意讲话?”百年觉得并不是这样,但是他想知道原因。
还是轻轻地,摇头:不讨厌,怎么会讨厌呢?是因为太喜欢了,太喜欢,又不敢喜欢。成为他的妻子的第一天起,她原本少得可怜的自信心一点一点被击得粉碎。美貌,聪明,温和,百年是一个让人找不到任何缺点的少年。珠玉在侧,自己犹如一块丑陋的石头。她希望可以实践孝昭帝的嘱托,至少在生活上可以照顾到百年一点,可她还是没有得到机会,百年这样一个男孩子,连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考虑得面面俱到,她愈发觉得,自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斛律妃开始学习自己从未学过的汉字,他人的理由是作为一国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不能不认识汉字,而她心中,则是希望通过这样更接近高百年一点。但无论怎么样努力,年龄比她小的百年,永远走在她的前头。
光滑冰凉的物体被塞入斛律妃的掌心,结着红色丝绳。斛律妃握住掌心里的玉玦,疑惑地抬起了头。“我走了。”百年眨着闪着光的眼睛,甜美的笑容一如往常。
“你……什么时候回来?”斛律妃握着玉珏的双手贴在胸前,声音颤抖。玦,代表分别。
百年摸摸她的发鬓:“要是我回来得晚了,你先睡。”斛律妃温顺地点头。他还会回来吗?她不敢问。
高百年走出门去,绯袍金带,鲜艳的色彩刺痛斛律妃的眼睛。斛律妃合上眼,当她再睁开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又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的宁静。斛律妃站起来,双手依然紧紧握着玉玦,贴在胸口。
仰面躺在榻上的斛律妃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她想先睡一会儿,等睡醒了,百年应该就回来了。可是还没有睡着,眼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凉风堂,凉风穿堂而过。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堂下的少年,因为恐惧,他的身体悄悄地缩起,显得比平时小一些。他的体型微胖,炎热使他的肌肤呈现可爱的粉红,时不时偷偷观察过来的眼睛,瞳仁漆黑而带着亮光,那种迷路的小动物一样可怜的神态,连高湛都不禁生怜。
高湛随手丢下一份写好的诏书:“抄一遍吧——听说你的汉字很漂亮。”
高百年战战兢兢捡起诏书,宫人搬上来一张放置着笔墨纸砚的案,放在高百年面前。才提笔,高湛便走下来,悠闲地踱步到他身后。高百年写字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让它颤抖。
突然,高湛抽走笔下的纸,百年手中的笔在纸张上拉开一条长长的墨痕。高百年惊恐地看着高湛。高湛看着他在纸上写下的字,过了一会儿,露出了笑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高百年放下笔,恐惧不安地跪在高湛的脚边。
此时走来一个人,把几张纸递到高湛手里。高百年抬头一望,竟然是他的老师贾德胄。高湛将几张纸一起扔向高百年:“你知道‘敕’是什么字吗?”
贾德胄送上的几张纸,无一例外地用红色圈出了几处,赫然是“敕”字。他不记得他写过这些内容,但那确实是他的笔迹。高百年迅速明白了,明白了皇帝召见自己的原因,他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是。请九叔处罚。”
高湛忽然哈哈大笑:“好侄儿,叔叔只是要你记取个教训。”高湛猛然探手揪住他的一只发髻,向前一甩,高百年扑倒在地。手持大锤站在两边的侍卫走上来,举起锤对倒在地上的高百年砸下去。
“叔叔……”
高湛揪住高百年的头发拖了几步,把他的头往地上一推,坐回席上去。看着越来越多的血液,高湛喝了一小口酒:“拖着他走。”不知被扯断了多少根头发的发髻在侍卫的拽动下散了开,侍卫捉住高百年的手腕,巨大的锤不断落在高百年身上,被拖行经过的地方,血流遍地。
完全无法使力的高百年不断地哭求,而夹杂在哭声中的无力哀求实在太难以听清,依稀有一声“九叔”传入耳中,高湛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这种声音太刺耳了。但是他喜欢,他喜欢听别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少年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几乎听不到。高湛奇怪地让侍卫们住了手,亲自走到他身旁察看。整个凉风堂遍布着他体内流出的血液,高湛走的每一步,也都是踩在血液里。粉红的脸这个时候因失血过多成了惨白,不只是脸,露在外面的手指,一样没有血色,看不出来那是活人的手。
他还没有死。眼睛半睁,还能看到漆黑的瞳仁在反射着光芒。遍布全身的伤口不断地在淌血,高湛只是想看看,他还能撑多久。
那只惨白的手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移动着,终于碰到了高湛的鞋:“九叔……饶儿的命吧,我愿意给叔叔做奴隶……”有气无力的声音,比呼吸声响不了多少。但高湛的听力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他听到了,一字不落。高湛冷哼了一声,拔出侍卫的刀,朝着他的脊背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