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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河 间(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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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袖翻卷,画卷落到长恭脚边。长恭大惊,双膝跪地。和士开犹在火上浇油:“据河间王妾婢所言,河间王常常对画像垂泪。陛下健在,河间王此举,莫不是对陛下大不敬?”
高湛的手边仍端着一碗酒:“高孝琬可带入了宫?”和士开答“是”,高湛道:“此画,何人所作?”高孝珩,他的心中已有答案,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获得什么样的答案。
和士开答:“臣猜测,或许是广宁王。”这件事连高孝珩也牵连进来,可以给高湛一个杀掉高孝珩的理由,这正是高湛想要的。
“不是!”长恭回头吼道。随即他又没有了声响。高湛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而他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他们。高湛注视着长恭,长恭沉默地垂头。
忽然席上的太上皇后胡氏走下来,笑吟吟地说:“让我来瞧一瞧。广宁王寻常不为人作画,独独为我画了许多画,他的风格、技法,我再熟悉不过,一定不会看错。”捡起了画在手中端详一番,从容地把画给了身边的宫女:“陛下与和使君都猜错了,妾身以为,这一定不是广宁王作的画。若信不过妾身的判断,不妨把广宁王召来问问?”
高湛冷冷看着她,胡后被他看得深深垂首,高湛的眼睛仍不肯放过她。胡后赶紧向和士开使眼色,和士开还没开口,高湛嗤笑道:“不必了,朕相信你说的。”胡后暗自松了一口气。高湛吩咐:“兰陵王,站起来。叫高孝琬过来。”
孝琬站到大家面前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向高湛跪下。长恭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然而他看起来似是没有往日那般神采飞扬。也许因为他今日的服色素淡,孝琬的脸色也显得不大好,略有些苍白。
高湛喝着酒,好似没有看到他。孝琬握了一下拳,只得静静地等待。高湛轻轻放下了酒杯,白皙的指尖在案上划了几个圈:“高孝琬,你还有何话要说?”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已经判定了他的罪。
孝琬昂首:“臣不明,臣何罪之有?”话虽然一如往常的倔强,分明少了两分底气。
高湛歪着头,轻轻地含一抹笑:“赫连,用你手边的鞭子,帮助河间王好好想想。”赫连是赫连辅玄,是皇宫的侍卫,高湛只记得他的姓,不记得他的名。赫连辅玄应声,旁有别的侍卫奉上了鞭。
“九叔!”孝琬看了眼赫连辅玄,转头高声喊。
高湛眉头一提:“你叫我什么?谁是你叔叔?你是什么东西,敢唤我作叔?”
孝琬忽然立起:“我,神武皇帝嫡孙,文襄皇帝嫡子,魏孝静皇帝外甥,为什么不可唤你作叔?”孝琬不再惧怕高湛的眼中迭起的火光,满场鸦雀无声。高孝琬引以为傲的身份,正是高湛的痛处。为着这些,高孝琬一日不死,高湛就如芒刺在背。
高湛的眼光如冰棱,虽然无声,亦扎人。高孝琬在宣示自己的正统地位,在公然挑战他的权威。高湛没有发作,怒气化为唇边的笑靥:“赫连,你不是说过把鞭子倒过来打更痛吗?让河间王殿下试试。”
长恭哑然,鞭子打在身上不过是皮肉之苦,鲜有致命,木棍击在身上,却能伤及内脏。高湛一早就是存了杀人的打算,手段一如杀死乐陵王高百年时的残忍。满池血水在长恭的眼前涌流,深红之中犹能看见飞溅的血珠,是孝琬的血。
浅青的衣袍呈现着奇异的紫褐色,孝琬伏在地上,每一下鞭都让他忍不住痛楚发出惨呼,他伸手去抓向他打来的鞭子,却被木柄敲到手背痛得他藏回手。孝琬尽力躲着不间断地甩下的鞭子,却几乎躲不过一鞭,赫连辅玄的行动总是比他快,鞭子一次比一次打得更准、更狠。只是无论如何惨叫,孝琬没有半句求饶。
高湛镇定地在席上玩弄着酒杯,胡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每当孝琬的惨叫弱下来的时候,高湛就会不悦地蹙眉;每一次有鲜血飞起,高湛就会展颜。长恭懵然望着高湛,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叫长恭毛骨悚然。
“打断他的腿。”孝琬死死盯着高湛,他不躲,也不闪,侍卫用木杖集中地击在他的双腿。高湛站了起来:“召广宁王、安德王入宫。朕没有那么不近人情,让他们兄弟好好见一面。”
“你妒忌爹疼我。”小小的孝瓘两手一伸,把孝琬推到了地上。孝琬哭哭啼啼告到母亲冯翊长公主面前,公主却说:“孝瓘那么乖,怎么会打你呢?一定是你先欺负孝瓘。”孝琬委屈地又告到父亲高澄那里,让孝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
从小长恭就讨厌孝琬。爹疼他,大哥也更喜欢他。孝琬还骂过他“野种”,尽管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长恭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不知道孝琬讨厌他,也是因为母亲更疼他。明明是自己的母亲,却疼爱别人的孩子。
现在长恭已经不讨厌他,直到现在,才不再讨厌他。就好像外人所看到的那样,他们是很亲密的兄弟。“爹给我的李子,要不要吃?”孝琬每每用爹给他的礼物在孝瓘面前炫耀,其实他不止是说说而已,他真的会分给孝瓘,无论是什么好东西,他都会分给他。
孝琬死了,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这个世界,也许往后都不一样了。脚边,红色的液体像小溪一样的流过,溪水的源头,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孝琬,可是长恭还听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他还没有死。长恭想走过去,却觉得无处落足。
静德皇后倒在门边,她只在门口望了一眼,望了一眼,就倒了下去。
“四哥!”延宗庞大的身躯带着一阵风掠过他的眼前,跪伏在孝琬身边,抱起孝琬的身体用力地晃,“说话,别装死!”延宗抬起手“啪”、“啪”两巴掌:“装什么死人,给老子吱声!”
长恭终于走过去:“延宗……”双睑一沉,即是泪水滚滚而下。延宗怕他难受似的,不再晃他的身子,而是把孝琬抱住,靠着孝琬的额头号啕大哭。
看着宫女接走了静德皇后,孝珩缓缓走到殿中来。根本没有人察觉他到来,孝珩走到他们身后,敲敲延宗肥厚的肩膀:“太上皇一会儿会叫人来运走尸首,我们不可在此久留。”
“二哥你有没有良心?四哥都这样了,还要把他扔在这里不管吗?”哭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水不住地往外流。长恭默默望了他一眼,似是也不赞同。
站在车边的身影一晃,几乎坠地。孝珩回头看着搀住了自己的人:“任城王……多谢。”任城王高湝点头,张了口,又想这种时刻还是不要多说的好,便让孝珩的仆从扶他上车,自己后退了两步,直到看着牛车驱动,才放心离去。
延宗看着被搬上牛车的孝琬哭泣不已,几乎冲上去抢夺遗体,长恭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他很怕一放手,放掉的又是一个亲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