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315、武 成（二）

　　红线一针一针被缝在锦缎上，阵脚细密整齐，速度很慢很慢。静德皇后很少做女工，为了避免缝得不平整，每下一针，她都万分仔细。榻上滚来滚去的幼童已经挂在了榻沿上，静德皇后赶紧放下针线过去，将她抱到榻中间：“夜来不乖，小心跌下榻去。”夜来咬着手指嘻嘻笑了几声，不知有没有听懂祖母的话。

　　静德皇后突然叹息了一声，抱起夜来放在腿上：“要是你不这么倔，就好了。”疼惜地摸着她的头发，虎头虎脑的样子，像极了孝琬小时。孝琬在婴儿时代嗜睡，但是闹腾起来可不得了。第一次当母亲的静德皇后，想要亲自照料自己的孩子，可是没过几天，便吃不消托付给了乳母。现在回想起来，真不应该怕苦怕累，自己的孩子，怎么都该自己去照料。

　　“母后，”乐安公主在帘外轻声唤她，“四哥来了。”

　　静德皇后抱着夜来站了起来，走到乐安公主面前，把夜来放进她的怀里。四目相对，乐安公主迅速躲开了去，她的眼睛肿得整个眼球都凸了出来，孝琬死了到现在，她几乎日日夜夜都哭。静德皇后凝视着女儿憔悴的容颜，不觉泪下。乐安公主愧疚地噙着眼泪：“曜琳没用，这种时候了，还要母后为我担心。”

　　“你这么多天没回家了，这里有母后呢，今天就回家去吧。”静德皇后轻抚女儿的面颊，无论过多少年，这个女儿还是那么单纯柔弱。

　　才没有几天，长恭竟然觉得这座宅子完全陌生了一般。一些古怪的气氛弥散在空气里，连呼吸，都觉得异常困难。静德皇后走在他的前头，背微躬，步迟缓，当真衰老了似的。上次长恭来时，她还未在这里。长恭小心翼翼地跟随，很想跟她说上几句，可不知道说什么，静德皇后也没有搭讪的意思。

　　这种时候，也许谁都不要说话比较好。长恭默然看着地面，静德皇后紫色的衣摆轻轻地、不停地晃。

　　“孝琬？”几分惊讶，几分惊喜。长恭抬头望去，崔妃站在对面的道路中央，她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衣服有些脏。崔妃小跑过来，不由分说拉起了他的手：“你可回来了。我正好做了些小菜，快点来把它们都吃了。”

　　静德皇后掩住了口，眼泪哗哗地流，她只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一面是哭得整个后背都在颤抖的静德皇后，一面是神志不清的崔妃，长恭都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崔妃另一只手牵起了静德皇后：“母后，媳妇手艺不好，您若肯赏脸，也来尝尝？”静德皇后点着头，崔妃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忙用袖子给她擦拭：“母后您别哭了，孝琬都回来了，还哭什么呢？”

　　崔妃一手拉静德皇后，一手拉长恭进了厅堂。静德皇后对这个儿媳原本说不上喜欢或讨厌，一个有夫之妇公然牵着别的男人的举动总归是不合适，可此时此刻，静德皇后还怎么能够责备她呢？

　　崔妃给静德皇后和长恭各夹了一筷子的食物。长恭低头看着碗里的肉片，眼眶和鼻子都酸了。静德皇后努力地忍耐，把手伸到了筷子边，又觉得拿不起筷子而收了回去。看到静德皇后的举动，崔妃有些沮丧，她知道自己厨艺不济，也不多说，转而向长恭：“吃呀。好不好吃？”

　　肉在嘴里嚼了几口，没吃出是什么味道。长恭只是点头：“好吃，好吃。”

　　崔妃的脸色却极难看：“你今天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说我做的东西好吃？”长恭一愣，是啊，无论味道好不好，孝琬应该会说出一大堆嘲笑的话才对。崔妃把几个盘里的东西都搅在一起，还把酒倒了进去：“哎，不吃了、不吃了。看来真是难吃得不得了，把你的脑子都给吃坏了。”

　　“长途跋涉地从晋阳回来，怎么能再让你饿着肚子呢？你等等，我这就去让人准备膳食。”崔妃撑着案起来，长恭还在配合地点头。原来她一直认为，孝琬是去了晋阳。

　　“崔妃，”静德皇后的声音一响，崔妃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他是长恭，不是孝琬，你看清楚点。”长恭哀伤地望着静德皇后，静德皇后木然看着地。配合崔妃一直装下去也好，假如这样她可以不痛苦。

　　静德皇后的话像一道雷击中崔妃，崔妃萧然的背影伫立了很久很久，长恭听到她的声音在说：“我去找孝琬、我去找孝琬……”没有回头，向门口摇摇晃晃过去，好像不知道往哪里走，在门口驻留了很久，最后继续向前走。

　　打了一碗酪浆放在长恭面前：“她现在就是这样，见着一个跟孝琬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段的，就当作孝琬。”

　　“往后呢？”

　　“我打算把她送回崔家去。等她把这些事渐渐淡忘，再嫁人。”静德皇后停顿了下，吸了下鼻子：“正礼不小了，夜来，有我照顾就够。”崔妃不知会不会再好起来，留下来，只是多一分负担。静德皇后不想看到这样一个人每日行尸走肉般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她已经够难受、够痛苦，不需要一个这种存在来不断提醒她的痛楚。

　　静德皇后就坐在他的眼前，好像没有魂魄。漫长的沉寂中，她缓缓地又开口：“长恭，我们真的成了孤儿寡母了。”

　　长恭也不知道，这个“我们”，究竟囊括了多少人。青年丧夫，中年丧子，静德皇后的确是无依无靠了。“还有我，还有二哥，还有延宗，您和正礼，不会没有依靠。”自己不可能代替孝琬在她心里的地位，长恭知道。这个女人抚养自己那么多年，也确实无私无欲、尽心竭力，长恭会报答她，竭尽自己的所能。

　　静德皇后泪光涟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黯然垂下了眼帘。当初花费多少心力在这个孩子身上，甚至忽略了自己的骨肉。她不知道值不值得，但她的心里怀着对儿子的一份愧疚，早知相伴的时间这么短暂，她一定要加倍地给他疼爱关怀。

　　落寞的神情深深刺痛着长恭的心。他咽下眼泪：“这几日我可能要跟随太上皇去晋阳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给郑妃。一定不要太操劳。”

　　听他说去晋阳，静德皇后抬起了眼睑：“晋阳……”迟缓地点头。

　　“我……告辞了。”依旧是点头。长恭心底一凉，站起来作揖。

　　方才转身，听到身后她说：“长恭，平安回来。”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她看着他长大，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怎么能忍受再失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