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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岂曰无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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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黄天化
封神台是个相当无聊的地方。
当年和我交过手的敌将,很多都在这里两眼无神地四处逛荡,有时迎面碰到,提起往事,大多一笑置之。大概鬼魂当久了,仇恨也会变得淡漠。不过有些人例外,比如殷郊,他对两次用落魂钟把我晃下坐骑却没能枭首的事耿耿于怀;又比如魔家兄弟的老四魔礼寿:
“当日要不是那个杨戬变了花狐貂把我的手咬下来半边,哪能让你小子得了机会打出甚么劳什子攒心钉来?”
我还没回言,魔礼红在一边不干了:“老四,你这话暗指我们哥仨当面锣对面鼓地教那钉子打死,都是饭桶不成?”
“拾金子拾银子还没见过拾骂的,你非要认‘饭桶’这个名号,我何苦拦着?”
“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我从会说话开始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
作为幽魂,连形体都随风消长隐现,自然打不起真正的架来。但这种没品格的嘴仗,也早惹得别人侧目。魔礼青飘过他两个兄弟身旁,正在努力作出翻白眼的表情。
高继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想拍我的肩膀却发现徒劳无功,于是把手伸到我面前晃晃:
“我说,你也不用嫌无聊,几时哪吒杨戬他们过来,你岂不也有人斗口解闷了?”
我虽然恨死了这家伙,但听说是父亲亲手了结的他,多少也算泄愤。他自从来了封神台,就有点神神叨叨,经常一个人坐在旮旯里看天,嘴里念叨甚么“元帅你跟准提去哪里了”,除此之外还四处看别人聊天或者吵架,等到人家没话说了,就斜刺里插进一句“真无聊……”。
不过我总不能听凭他咒人:
“你放心,他们可不像我一样背运,你就别惦记着了。”
高继能一撇嘴,没再说甚么。
好吧,我的确有点想念他们,不过没人会希望在这个地方碰到亲朋好友。那天母亲和姑母见了我,悲声难抑的情景,连一旁的闻太师看了都摇头叹息。
过后,我突然没心没肺地想,东征大军的营帐里,此刻到底有几个人在哭我呢。
一 王于兴师
据说在我进师门之前,有几位师伯师叔的弟子每年都会被召到玉虚宫一同修习,多则百日,少则两个月,听说是为了彼此熟识性情,切磋技艺。但后来不知为甚么,师祖取消了这个规矩,因此和我年纪相仿的几个第三代弟子相互没见过面,直到魔家四将围困西岐,我奉师命下山,来相府报号。
在师叔面前互通了名姓年庚,那手绰长枪的少年向我一笑,稽首作礼。他年纪比我小,身量也不及我,道服麻履,在金盔金甲的武将丛中显得有点扎眼。后来想想,当时我大约没细看他模样,只记得那双眼睛寒星也似摄人。
还礼之后,我退身站到父亲身旁,心想总算客套完了。
谁知他站在我的斜对面,第二次笑了笑,冒出这么一句来:
“黄公子,你入师门似乎比我晚罢,可别忘了叫师兄。”
当时不是正式升厅议事,两旁的将官大都忍俊不禁起来,包括我那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二弟天禄。——这伙人真会起哄。
后来好几年我都赌着这口气,终于没叫过他师兄。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相当丢脸的事,所谓“下山变服,食荤忘本”。天地良心:上至祖父,下至府里的仆从,人人眼中的黄天化都是那个当年丢失在后花园现在刚刚找回来的大公子,恨不得还当我三岁那般管待,谁听你百般辩解说我是道门弟子我是玉虚门人。
结果次日倒运,被魔礼青金钢镯打死,又蒙师父救活,训斥了一顿,依旧打发回西岐去。
怀中揣着那支攒心钉——师父托在掌中左看右看才交给我的。那一刻师父板了多半日的脸色有些松动,而当时的自己,只知道转身向着师弟白云做鬼脸。
魔家四兄弟死在了攒心钉下,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回到城中,师叔一边给我记功,一边不动声色地教我休得骄躁。我正在耐着性子应声,父亲又道:“昨日你阵前逢厄,是李公子出阵截住魔礼青,才救得你,还不道谢么。”
“言重了,前些时候我教九龙岛那老道士开天珠打下来,还不一样是武成王舍了性命截住敌将。”
“比之公子旧年在汜水关劫囚相救,这样微劳算得甚么。”
“武成王又把这个放在嘴边……再者昨日那事,更是‘微劳’罢了,哪里用得着谢。”
他对父亲说话,倒颇诚恳,然而回头看着我时眼光含笑,又略带些不忿。
不就是上了我的首功嘛,真是。
后来闻太师征伐西岐,几番苦战,终于势颓败去。师叔发兵追袭,点了哪吒、我、雷震子三路人马。我一力要争头一路,被师叔轻飘飘的一句话拦了回去:
“头一路的担负是重些——我多给他一千兵士,这样你们若是都斩了一员敌将,算你的功劳大罢了。”
哪吒瞪了我一眼,又对师叔道:“这又何必,师叔一碗水端不平,过后岂不惹气。”
师叔咳了一声:“这是升帐点将,都领了令好下去。再有多话的,军法从事!”
过后我在咽喉要道等了半晌,终于盼来了闻仲的败兵。邓忠、吉立没了踪影,想必是丧在了那家伙的枪下。
一番大战,攒心钉打死了余庆,却只伤了辛环的肉翅。因有将令,我不敢穷追,带人马回西岐报功。
哪吒斩杀了二将,自然列在我前面。刚争竞了两句,他回手一指旁边的杨戬:
“先烧了粮草,后变化樵夫诓敌军往绝龙岭去,功劳第一的站在这里哩——且跟我没完没了的作甚么。”
“功劳第一”的人微微一笑:“我也不过捡那添柴扇风的活儿干上两桩。倒是你们俩忒霸道,只把个歪了膀子的辛环留给雷震子,他就是本事通天,也排不过你们去了——就这般欺负老实人。”
现在想起来,也许师叔是有思量的。当初首战闻太师时候,众人都教他的神鞭打得七零八落;然而当夜去劫敌营,一同攻打辕门的哪吒已经可以替我挡下两鞭。不错,他的兵器比我长,风火轮也比我的坐骑快些,可是真正令人艳羡的,还是他迅捷得几乎看不清的手法。
这样和你并驾齐驱却总是略胜一筹的人,会勾起人心底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我想,那多半是兴奋和烦躁的掺杂。
二与子同袍
其实到西岐不久,我和哪吒就算相当熟识了,一半是因为同属玉虚弟子又同在师叔麾下听令,一半是因为天祥的缘故。
别看我一直欠着那个“师兄”,天祥却多叫了他几千声“三哥”,两下里也算折过了,说不定他还赚些。我想,在天祥眼中看来,那年汜水关相救,不仅仅是恩义那么简单;这个同使长枪,连性子都颇多相似的“三哥”,在他心中排起座次来,大约较之我这个正牌的大哥也不遑多让。不知为何,我倒没怎么揽酸,大概是那人在天祥面前柔和而又整肃的态度颇好笑,全没了平日跟我抢阳斗胜,牙尖嘴利的劲头儿。
当然,若是逢上他有心较劲的时候,莫说是天祥在旁边,就是师叔也拦不住他。
邓氏父女归降之后,那老将军虽然心服师叔,却对当日被哪吒打了一乾坤圈的事耿耿于怀;正赶上单月十五的英雄会,他们俩本来不逢对阵的,邓老伯却指名叫阵,要跟他“真杀实砍三百合”。
师叔早见识了邓九公的武艺了得,兼之天也晚了,就有心拦阻,谁知这两个都是不让人的角色:
“丞相若不依,下次英雄会我只在一旁喝茶便了!”
“师叔且教人把灯掌起来,打量着点到明儿早上,莫要半途让大家摸黑扫了兴!”
结果刀枪盘旋,真的战了二百余合。那老将让我们大大吃了一惊——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倒比旁人耐得住久战;他是有心严守门户,用大刀欺负长枪的分量,意在耗尽对手气力令其出丑。自己人比试,谁也不会使杀招,还不是只能和他对耗。
那天结果是个平手——师叔借口“没那么多火烛让你们费”,打发他们罢手。那老将收了刀,免不得汗透重甲,只说“既有这样枪法,当日还用甚么圈子打我”。哪吒下场时,也颇有些气促,我笑说“平日里也没见你有这样耐性”,被他白了一眼道:
“你要是肯陪我三百合,我也一样有耐性。”
当时灯火灭了,只有星月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不知为何,我那时才突然发现这人竟然美得很。
自然,我并没说出来。作为武将,这不是甚么恰当的称赞之词,何况他也不耐烦听。
次年新春,我们难得被师叔放出相府来闲逛,午间在城北一家店里吃饭。那日人多得很,堂倌忙得穿梭般停不住脚,哪里顾得上仔细打量客人;加之得了师叔特许,我们都换了俗家装束,于是更加没人认得。
正闲谈间,却听得一迭声“哎呦”,扭头一看,却是一个十七八岁,衣衫破旧的少年,被哪吒攥住腕子,正哀声不止。
他手中的钱袋,我们都眼熟得很——它主家前日英雄会上夺了魁首,又逢年下,刚被我们逼着做过东的。
杨戬笑叹道:“就是偷摸,也看准了财神好些。——我们这几个钱,不够打油买醋的,你拿回家去还得后悔,何苦来。”
那偷儿被捏得耐不住,叫道:“小人再不敢了,公子恕个罪罢,新正月里就当做好事了……”
杨戬往旁边努嘴,笑道:“你又没偷我的,求我岂能有用?”
偷儿往地上一跪,哀告道:“小人冒犯了,姑娘饶过小人罢,姑娘积德行善,日后必有好报应……”
众人愣了半晌,才明白了这个“姑娘”的来由,都纷纷笑得打跌。哪吒不禁面红过耳,反手把他摔在地上:
“睁眼看清楚了,哪个是姑娘?”
偷儿这厢叩头告饶,我们那厢笑得几乎把桌子掀了。
自此,这故典便留传开,然而真正常年面不改色叫出来的,也只有我和土行孙而已。
三与子同泽
细想起来,这些或轻或重的玩笑话,其实是我们相处的一种方式,就像偶尔的吵架一样——比如邓氏父女伐西岐时候,我和哪吒那场被旁人笑话了八辈子的嘴仗。
大概也就是那时候,我才隐隐觉得杨戬对他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就算前一天是我先出言嘲笑他的罢……可是第二天吵起来的时候,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明明是我,而且当时帐里看笑话的将官还比前一天多些,一个作师兄的,就好意思站出来拉偏架么?
当然,他只不过是说“天化休要取笑了,跟医官下去疗伤要紧”,然后轻轻拽了我一把。——这些都不算啥,可是他回头给那个家伙递的眼色,可跟看我的眼光大大两样。要不是后来又见过几次,我还当那时候是偶然眼花了。
若论起三十六路伐西岐的敌将哪个最教人想要扒皮抽筋,吕岳肯定占着榜首。两军交锋不能取胜,他居然使阴招跑到西岐城水道里散布瘟毒,险些把一城军民都断送个干净。
待到求来灵药,众人病愈,又斩杀了进城送死的四个吕岳弟子,收了降兵和军械,师叔在相府聚将,论功行赏。
我们这伙人,算上师叔在内,那阵子十分精神还没打起七八分,除了围攻吕岳之外没甚么战功可说,而玉鼎和黄龙两位师伯更不会在这里等着记功,于是连日来独力守城,又刚刚斩杀了周信和李奇的两员大将,自然排在头里;而杨戬不远万里赴火云宫求药,更是一件大功。
师叔想起该恢复夜间轮流巡城,于是查阅往日的班次,抬头看看哪吒,笑道:“我刚刚还说你们俩连日来没得歇气,教下去休息,谁料你就是这等命,正轮到头上。——倒不如现下重新排班罢,哪位将军辛苦些,替了今天的去?”
南宫适出列请令,哪吒却看着他笑道:“南宫将军请明天再巡城——今晚有一桩烦难的差事,若不是我亲自收拾了,留给将军倒不忍的。”
南宫适不解其意,杨戬在一旁咳了两声,刚要开口,哪吒瞥了他一眼,又对师叔道:
“四面城头上那满地的断碎草秸,师叔多与我派些人来,才好打扫得完。若是依着有人的馊主意,一阵风吹了去,落在那些正经干净去处,也不好看。”
“我也正要问你们……那些草秸是做甚么用的?”
杨戬上前打躬:“师叔莫听他卖关子,不过是弟子前日见敌军觊觎城池,使了个障眼法,将草秸化作守城的将校之形,瞒哄商兵罢了,哪值得当作一件事来说。”
土行孙闻听,在队列里嘀咕:“这谦逊虽是好的,若过了火,我看就有讨打的嫌疑哩。”
——依我看,平日跟我抢令箭时候直截了当,这会儿替“谦逊”的人表功倒这么一波三折,有章有法的,才真正讨打。
四与子偕行
金台拜帅那天,师叔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他金甲玉带立于数十万将士之前,那威武而又端重的样貌,令人不由自主地尊崇艳羡,早忘记他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
可我们那德高望重的杨道兄,这个当口却在队伍中低声叹道:
“即便是师叔这等样人,也终是老了……”
下一刻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似乎是谁及时而准确地踩了他一脚。
当晚宴席上,韦护问他:“杨师兄,我总觉得你是个知道前程的,不晓得这番东征,能得个怎生结果?”
他显然也是借着三分酒遮脸,才有这话。杨戬笑道:“我哪里就知道甚么‘前程’了,方才道行师伯难道没与你解说甚么?”
“师父虽然说了,到底尊长口中的话,都含糊着三分,我想听听你如何想——譬如我等几个能得命回来,几个要上封神台,事后各自又是甚么收缘结果。”
杨戬看他的眼光冷下来:
“你出相府往东,过三条街左拐,那里有个摆摊算卦的刘铁口,他定然比我说得准。”
韦护笑道:“你不待说,也罢了,何必这样刀子一般眼神剜我。左右各人有师父教训罢了,就算那‘前程’说得含糊些,也是个前程。”
前程么……
“逢高不可战,遇能即速回;
金鸡头上看,蜂拥便知机;
止得功为首,千载姓名题;
若不知时务,防身有难危。”
当时师父吟罢此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能知道我在想甚么——领了前哨先行的大印,率部征伐的人,如何才算得“知时务”,难道接过令箭时,把这偈给师叔看了,教他另派旁人上阵?
我不知道旁人得了甚么偈语,也不想知道。
该怎样,就怎样罢。
金鸡岭上首开旗门,镖打陈庚取了首级,师叔为我题了首功。当然,有人肯定是不忿的,不过那时候他比起早先已经颇有几分忍性,也不知是哪个教会他的。
至于那个掉下来的笔头么……直到今天,我也不承认那算甚么“凶兆”,至多是师叔平素太俭省的缘故罢了,想来军政司也没个勤谨的心,多换两支新的岂不省事。
可是那会儿师叔的神色好像三九天里掉进了冰窖,父亲和旁边的几员大将也纷纷失色。至于不在我视野里的人,我也没有着意去看他们。
该怎样,就怎样罢。
而后杨戬领令去催粮,我跟到帐外:
“杨大哥,你一走,那头功又要教三姑娘占去了!”
“谁说的?你不会跟他抢么。”
——说得轻巧!往年抢了多少次,还不是没抢过他。
……
“再者你跟我说有甚用处,我哪管得了这事。”
“哼,你总偏向他。”
“我偏向?甚么时候的事?”
“……准知道你不认。”
他古怪地一笑,拍拍我的肩头,似乎要避开这个话题,说“保重”之类。
在他开口之前,我已经转身进了中军帐。
那一刻,我脸上大概有一种没来由的,志得意满的笑容。
三日后,二更天。
领令劫营的三路人马皆衔枚摘辔,潜上了金鸡岭。那夜星月黯淡,一片黑暗中,我默默地端详着手中银锤上流转的微光,还有身旁那人斜揽着长枪的剪影。
杨戬偏心也罢了,师叔一样偏心——凭甚么又是你去劫辕门。可既然军令如此,我就不提别的了。
一声号炮,我催动玉麒麟冲向左营。
在哪吒和雷震子视野之外,我吩咐肖银分一千军士去辕门助战。他虽然颇有些不愿,还是带人杀了过去。
我并非想要承袭当年师叔“若是都斩了一员敌将,算你的功劳大”的旧例——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我只是……希望你比我走运些……
铺天盖地的蜈蜂遮住视野,被座骑颠下地来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人:父母,兄弟,师父,还有姜师叔。
而高继能的枪尖穿过护心镜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
真想知道那家伙看见我留给他密简外短笺上的“三姑娘”,会是怎样的神情。
尾声
本年度天界十大优秀青年之一,三山正神丙灵公大人写到这里,把笔撂下,提起卷册的脊边在空中抖了抖,又呵上两口气。
旁边白衣素甲的英武少年,天界新晋少女杀手天罡星君斜了他一眼:“大哥,早八百年爹就说过你,就算急着出门,且把它摊在桌上,过片刻也就干了,何必作这个相,好斯文哩。”
“不行,若被咱家那些侍女看见了,又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说?”
“你还不知么?如今这年月,十个仙子里面,倒有八个跟凡间的女孩儿学来了一桩新鲜消遣:专拣咱们这起人,拿来乱点鸳鸯谱,没影儿的事还捉得三分哩。我写的这许多故典,要是让侍儿传给她们,不消两天,一准有算账的上门,你应对还是我应对?”
少年一时不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唉……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前些时刚晓得……”他把已经干了的卷册合上,锁到书橱里,转身看着一脸纯良的幺弟,道出了一句被后世无数人传颂的话,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