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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四 改朝 ...

  •   哪吒

      天下八百诸侯的一百六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往朝歌城进发。那样刀矛如山,旌旗蔽日的情景,多年后忆起,如在眼前。
      然而不知为何,那时我却突然觉得兴味索然起来。

      师叔的四不象就在我右前方一丈之遥,銮铃不紧不慢地响着。而我座下的墨色战马似乎也受了些熏陶,走得四平八稳。
      在西岐数次英雄会上对阵时候,这马儿实在称不上驯良,似乎有心要激得我将驾驭坐骑的百般解数都使出来,不教那些惯于马上交战的将官小觑了;而东征途中行军路上,它也时不时欢乍嘶鸣一番,惹得小五在旁边冷眼:“你再折腾,上阵时候也用不得你,趁早省些气力罢。”
      每次他这么一说,我心下就老大不忍:这样一匹军马,竟然被我误了。
      ——譬如……教我日日像现在这样只作仪仗护卫之用,不能在疆场对敌,我当如何……只怕是要憋死。
      因而,如今看着它这般斯文稳当,直教人想要一鞭挥起,冲出阵列去。

      自然,这只是想想罢了——队伍前后进退俱有章法,何况不耐烦这般四平八稳闲得发慌的,也不只我一个人。
      晚上扎营时候,雷震子来找我,并且一反常态地把我拽到没人处开口:
      “师叔说,兵临城下时候,少不得要和那昏君对敌。”
      “我听说殷受当年有托梁换柱之力,武艺也是绝好,这次定要当面试试他。”
      他白了我一眼。
      “我也是这么说。结果师叔吩咐,大王……王兄有话,我们只与护驾的将官战一场就好,不准跟他对面厮杀。”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们一路杀到这里,到底是做甚么来的?”
      “师叔说,天下那许多诸侯,人人深恨昏君,不消我们动手,左右有旁人和他交锋……”
      “卖人情也不是这样卖法的罢?若是‘旁人’赢不得他,又如何?”
      此言一出,我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好笑。
      雷震子本来要说甚么,看了我的神情,也只是扭过头去叹了口气。

      到得朝歌城外,丁策、郭宸、董忠三将率队出战,教我们一阵诛杀。待要乘胜攻城时,却有大将鲁仁杰调动兵将死守。师叔本欲遣我们借遁法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却又虑及百姓安危,终于另谋一策:将陈暴昏君恶行的安民告示誊写数份,系在箭支之上,令人射入城中。
      这条离心之计果然奏效:次日三更时分,忽闻城下人声鼎沸;探马来报,竟是朝歌军民将四门开了。师叔连忙升帐,嘉奖了率众献城的几位将官,随即令大军拔营,各依方位入城,屯兵午门。

      其时金鼓齐鸣,喊杀震天,三军点起数万灯球火把,直把几百丈方圆照得白昼一般。
      殷受手托金背大刀,立马于午门之外,听师叔当着天下诸侯,宣他暴虐祸国的十宗大罪。后面举日月龙凤扇的两个侍臣双手发抖,被他回头怒目之后,似乎抖得轻微了些。
      “那时候我忽然信了……”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杨戬略欠斯文地坐在他那座庙宇的屋顶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斜阳下的层层远山,“大概真的是因为……他二十八年前错题了一首歪诗。”

      雷鸣般的呐喊中,我心有不甘地招架着鲁仁杰的枪,用余光看着疆场正中——姜文焕、鄂顺和崇应鸾已经合战殷受八十回合,那口刀的招数居然丝毫不乱。
      鲁仁杰又一次圈马转身的当口,我瞥见师叔正和姬发谈论甚么,随即鼓声大作,众将如潮水般涌上前来。姬发似乎大惊失色,急切地分辩起来,却显然没人再听他了。
      那口金背大刀左右挡架,上下遮拦,密林一般的刀枪剑戟竟然难以逼近,不时有几件兵器被磕飞到半空中,随即它们主人的半截尸身也被战马颠落在地。
      然而我知道,他终于不可能抵挡得过这些大多武艺庸常的“旁人”。

      一声暴吼,南伯侯鄂顺的首级落在尘埃。
      仿佛听到了号令般,无数刀矛并举,指向烟尘弥漫的战团核心,催阵鼓也越发爆豆般响起来。
      等到我们斩了鲁仁杰、雷鹍、雷鹏三将,再回身想要援手的时候,殷受已被姜文焕肩背上一鞭,打得甲叶纷飞,伏在马上败进了皇城。

      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中,这是我亲身参与的最后一役。——当晚轩辕坟三妖驾狂风前来劫营,师叔令杨戬、韦护和雷震子追杀,我命运不济,正逢当值巡营,一步也不得离开。
      那三人天明方归,将三妖交付师叔斩首。据说是路遇女娲娘娘驾临,助力擒了妖怪。可是他们脸上的神色都古怪得紧——自然,不会是嫌女娲娘娘分去了一半功劳。
      在我来得及细问之前,所有人都听到皇城方向传来的毕剥之声——那座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上腾起了烈焰。
      姬发遥望着楼上那个头戴冠冕秉圭端坐的人影,跪拜叩首,全然不顾姜文焕等人的神色眼光;直到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响,高楼坍下,那无数雕梁画栋,珠玉金碧,都与尘土同归。

      接下来的几天,诸事越发无趣——姬发满面惶恐地退让帝主之位,全不顾诸侯一力拥持,师叔几番劝谏。这样的戏文唱了不知几十场。好不容易等到他在那张龙椅上坐了,令鹿台散财,立坛祭天。诸事已毕,又封纣王之子武庚守存商祀,二亲王监国,随即打点归国。
      起兵回西岐的前一天,师叔召集周营众将,只说朝歌万民上陈,要看讨伐昏君的各位‘神将’尊容,命我们俱个戎装整齐,如骑马夸官之相,沿城中大路,好歹走上三五圈。众人啼笑皆非,却违令不得,正逢几个即将归国的诸侯率部将前来告辞,其中较熟识的,少不得被我们一同拉上;又有那日率众献城的几位禁军将领,也终于没得逃脱。

      大街两旁的百姓扶老携幼,挨挨挤挤地来看“神将”,欢呼赞叹,议论纷纷。师叔倒是神态自若,不时往左右作礼微笑,我们也只好学他。好在领令出来已过申时,不久天色便暗下来,各人面目看不甚清,大概由此免了不少麻烦。
      在城东转过一个街角时,身后蹄声徐来,一员身挂银甲的将官提马上前与我并辔,拱手作礼:
      “将军请了,末将纪恒,冒昧请教一事。”
      虽然天色昏暗,我还是可以认出,来者正是献开城门的禁军统领,当日曾随周营探马到中军来见师叔的。
      我放慢了坐骑,侧身回礼:“纪将军请讲。”
      “末将有一至交好友,姓郑名伦,昔年曾同在冀州侯苏护麾下;后末将为闻太师调入京都,多年后闻得苏侯投周,不知此人可随同归降不曾?”
      我心下一沉,寻思隐瞒不易,只得避开他目光,将声音放低,据实以告。
      身旁传来“哗楞”一声,纪恒战马的鸟翅环上那杆大刀往一旁滑了几分。
      “……多谢见告。”
      我很想对他说些郑将军勇武非凡,屡建奇功之类的话——都是实话,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身旁的纪恒出奇地沉默,而且一直在马上保持着有点僵硬古怪的姿势。
      这条东西大道走过了大半,杨戬的马赶上来。他也认得纪恒,彼此作礼。又行了一刻,纪恒告辞折往北去。

      “莫非我家先行将军名声在外,又招惹好身手的将官约同比武了?”
      “你当人家都那般闲?倒是你自过了孟津就消停得很,这次回西岐,左右逃不得了,正经比试一场罢。”
      依然像往常被邀约比武一样,这家伙令人恼火地顾左右而言他:
      “那他找你说了些甚么?难道片言不发,就这般从东走到西?”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他是郑将军的故友,来问他的景况,你说我还能答出甚么来?”
      杨戬倏然勒住了马。
      “他怎么说?”
      我回头看他,也把马停住,将纪恒的话大略说了。
      杨戬沉默了片刻,奇怪地笑了笑。
      “走罢,再好歹晃个一半圈,也好跟师叔请令回去了。”

      此地民居并不稠密,街旁也没有多少人,远处窗扇间透出零星的灯火。我很想早点结束这样无趣的勾当,将持着马鞭的右手一抬,却立即被杨戬握住。
      “怎的了?”
      他手上越发握得紧了,却并不作声。
      “若你也发起癫来,师叔就彻底没个指望了——到底是甚么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平静得令人觉得陌生:
      “若是你有朝一日要跑到天边去,好歹先来与我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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