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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血莲无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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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家其实并不怎么敢跨进姨娘紫若的住处。
那些木制的房屋泛着一种古老的深赭色的光泽,并不是十分惹眼——但是,它们坐落在湖心,仅有几道窄窄的木桥相连。当然,这虽然不普通,含家也不是没见到过,只不过,你见过二月的莲花吗?
含家确定那就是莲花,而且是血红色的莲花。整个湖面都是这种血莲。那些莲花的叶子颜色极淡,像是透明一般,只透着清浅的绿,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脉络。所以一眼看上去,充斥着视野的全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而且是放肆绽放在二月的血莲,相当诡异。
含家走进湖面时,离得那些莲花极近。那种红,仿佛是一触摸便会沾满人的手一般的红,像是血脉中流淌的液体倾倒出来的一样,还带有一种刺骨的冰寒。含家又有了那股极压抑的感觉。如果灵魂有重量的话,那么那种感觉就是失却了灵魂的空虚。整颗心都空荡到没有知觉。
含家暗暗咬着牙,装作毫不在意地转头问铃兰:“为什么这些莲花会开在二月?”
铃兰却像是已经习惯一般:“这些莲花常年开着的啊。不知道二夫人从何处找来的,反正这些莲花总是开着的。”
是她多疑了吗?为什么她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然后进了屋子,铃兰站在外头没有进去。一个年长些的侍女笑着迎出来,接着未经通报,直接把含家带到里间的佛堂。
老实说紫若看见含家的时候确实是愣了愣,愣过后开始埋怨:“怎地就这样出来了?刚生过病就受伤,你身子骨还弱着,外面又寒,也不知道多穿点,着了凉怎么办?!”
含家笑了笑,扯扯身上的裘衣:“姨娘别急,流月穿的很多……一点都不冷。”
紫若却仍是念着:“你还在养伤,跑那么远难免受风……”
“可是流月有事要问问姨娘……”含家呐呐道。
“那就传下人来唤姨娘!姨娘过去,省的你累着。”紫若眼中的焦急和疼惜不像是假的。
“流月是晚辈,怎得敢劳烦姨娘……”含家微微摇摇头,眼睛直视着紫若,眼中极清澈。
——都说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含家不反驳。但是很少有人可以正视她的眼睛,她习惯的是在别人注意她的时候将视线挪开。不为什么,实在是原因是她的眼睛过于美丽。而且从来没有人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出真实。如果早已习惯将最深沉的东西好好埋葬,再加以完美修饰,即使旁人看到的是真的,那也是经过无数次臆想之后填充完整的,恰好对住而已。
“你这孩子……”此刻的紫若明显是微微一滞,随即立马回过神来,看了看冷清的佛堂皱皱眉,拉起含家的手把她牵到另一间房间——这间房间正常些,统一的暖色系的家具颜色让人心中踏实了一些。
而含家在意的是,她角色陷进虚弱状态,体寒是自然的,可紫若的手竟也是非常冷,至少含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紫若拉她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去斟热茶。这才对她说:“你这孩子,对姨娘还这般客气!别说你娘是姨娘的姐姐,而且姨娘早已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哪有看着自己的女儿累着冷着的?!”回头又问:“月儿找姨娘要问什么来着?”
含家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开口:“流月……流月想问问娘亲的事……”
紫若呆住。
含家低下头作不安状,心中想着算了,编吧……于是微微抬头,像是在想什么,声音也有些迟疑:“流月……梦见娘亲了……但是很多事情流月还是记不起来……铃兰她们都不知道。所以,流月想找姨娘问问……”
紫若的眼中涌过一丝悲哀,稍纵即逝,马上被惊讶掩埋:“你梦见你娘了?”
含家抿抿嘴,点头,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紫若:“流月梦见娘亲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紫若没有什么反应,眼中的悲戚却浓重:“你娘……唉,你娘……”
含家眼中含泪,怯生生地低下头:“流月只是不想连娘都忘记……”
原本含家面上便显苍白,这幅表情更是楚楚可怜。紫若面上的怜惜顿时大作,一把将含家搂入怀中,微微叹息:“你娘命苦,早早就去了……看不见你长成人的样子……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才落下你从小多病的病根子……别怨你娘,她也苦啊……”
“姨娘?”含家有点摸不着头脑。
却见紫若抹抹眼角的泪水:“你娘脾气倔,认定了的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没少受苦……你娘希望你好好的,不要纠缠在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里,所以有些东西,姨娘不方便说……”
含家心中一动,面上却全无端倪:“姨娘,那娘葬在什么地方呢,流月想去拜祭一下。”
紫若微怔道:“唉,天意啊,月儿你连这个也忘了……你娘去了之后,你福伯按照你娘生前的嘱咐,将你娘的尸骨火化,将骨灰带回了紫家。彦家后山上只有你娘的衣冠冢,并没有墓地……”
闻言,含家的瞳孔猛地一缩,难道先前所想的都错了么?
紫若见她失神,也是叹了口气,伸出手将她额前散落的发别到脑后,安慰道:“月儿也别恼了,有些东西忘了也就忘了,姨娘也不多说什么,只要月儿你安安稳稳的,就比什么都好。”
含家勉强笑笑,随便聊了几句便告退了。紫若也没透露什么重要信息。仿佛所有知情人在某些问题上都保持惊人一致的缄默。她安然出了血莲湖,才开始失魂落魄。
“这孩子……”紫若一直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微微叹息后,竟是笑了。笑着笑着吐出一口鲜血。
满湖的血莲绽放得异常旺盛,仿佛烈火燃到极致的色彩。“……会不会怨我……”紫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然后把视线从那个已经消失的背影收回,深深地凝视那些血色的莲花,笑得非常开心。
一个寂寞的身影渐渐显现,沉默在屋檐下,停顿在她身后,仿佛已经伫立了几千年。
——·——·——
乱葬岗并没有她娘的墓。所以柳随风守在乱葬岗并非是为了紫英……先前她所想的两人之间的故事完全推翻!可是,思绪纠缠着完全理不出头绪。肖歇雨就罢了,局外人。重要的是柳随风和紫英的关系。可是有几个问题解释不清。
首先,当年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含家总觉得这是个突破点,紫英死之前和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其中一定有名堂。其次,柳随风究竟在乱葬岗做什么。含家没忘,踏进奇门遁甲之时,任务完成度的提升,这说明那里一定有什么值得探寻。再者,肖歇雨为什么说柳随风疯了。先前依含家所见,柳随风空洞的仿佛失却了灵魂的眼睛有一定的说服力,然而后来发现的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柳随风的眼睛明显不像先前一样,难道他恢复了?可是又是为什么呢?
等等!那时她一踏进那个阵法,就收到了系统信息,这说明奇门遁甲里有什么是任务所需的,并没有指明就是柳随风?!她一直进入了自己的误区,以为柳随风和紫英一定有关系!倘若他们没关系呢?
含家越想越心烦。于是干脆去找福伯。却被告知,福伯早些时候外出了,约莫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可是这也太巧了一点吧?
含家很气闷,也只好慢慢踱回房。可是一想起柳随风,她就觉得自己明显不对劲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好像缺了一块,空荡得有些难受。
完全想不出来应该做什么。脑子混混沌沌的,只走了那么几步,她就感觉到累了。在房中呆坐片刻,她的心中一动,便找了个借口出门,径直去了那个废弃的莲池。
仍旧是没有人迹踏足的样子。含家推门进去,叹了口气开始翻找,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这里既然已经确定是她娘的书房,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后两个时辰后……
“滴。”
“系统提示:身世任务完成度18%。”
含家的脸色非常难看,拿着那画卷的手竟然在颤抖。
这幅画是从一个檀木熏香的盒子中翻出的,藏得很隐秘,也因此保存得很好。即使历经十数年,那香味仍旧淡淡地非常清雅。而那画中人,含家非常熟悉,那次死之前那般深刻地把那人刻入心底,怎么可能认不出?!
——分明是柳随风!
那洁白的画卷上,白莲如雪,月色寂寥,却因着当中一抹画影,所有的孤独荡然无存。那人白衣胜雪,长发飘散,风中舞剑的姿态极其优美,侧身的那一抹浅笑瞬间淡褪身后的万千颜色。那时柳随风的模样和现在好像和现在并没有不同。然而倘若画中人是君子坦荡荡般的潇洒,如今则是冷傲得可怕。原来人的气质也可以此般变化。可是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有这样的变化?
含家很懊丧。刚刚推断出柳随风和紫英应该没多少关系,回头就从紫英的书房发现了柳随风的画!这代表什么?代表着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看来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凭这些零碎的信息是组合不出合情的解释的。要不,去问问当事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含家就将它无情地扼杀。别开玩笑了!去问柳随风,她嫌活得不够刺激么?
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那点火苗却并没有因她的扼杀有丝毫放松,反而在一阵沉默之后,燃得越加旺盛了。含家我行我素惯了,一直都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个性,此刻按捺在原地不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然而她终是说服不了自己,想着出去转转也好,不见柳随风就行……所以她就很自然地……偷溜出彦府……直奔乱葬岗……
——·——·——
含家不敢离得太近,就在乱葬岗周围慢慢地踱着步,借着这里的氛围仔细想某些东西。
不知不觉,她走到一间破旧的茅屋前,微微一怔,她想起,这里是那个守墓老人的屋子。只怔了片刻,那守墓老人端了一脸盆水出来倒,抬头就看见她,便冲她笑了笑:“彦家小姐?”
含家有些尴尬,抿抿唇行了个礼:“有礼了,这位爷爷。”
“呵呵呵,切莫折杀了老头子。”守墓老人开怀地笑着,然后请含家进去喝杯茶。
“彦家小姐有心事?”守墓老人开口问,见到含家微微惊愕的神色,又笑,“呵呵,老头子活得久了,看人的眼光自然就准了……”转头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道:“莫不是为了……那乱葬岗中的小子?”
含家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木制的,未碎。她呆呆地看着溅开的水,半晌才蓦地回过神来:“抱歉,我……”声音微微迟疑。
“老头子猜对了?”
含家保持沉默。
守墓老人捡起杯子放在一侧,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有些东西,老头子也说不清楚……既然想知道,彦家小姐也不需要在乎太多……那小子,可在此待了十多年了。咳,老头子活了那么久,还没再见过这样一个人……”
含家抬起头:“这位爷爷,您见过我娘亲吗?”
守墓老人眯起眼:“当然见过,你娘可是当年这清风荡最美得女子……唉,可惜……可惜……”他的视线非常悠远,静静地看着乱葬岗的方向叹着气。
含家没再吭声,看着手中清亮的红汤,低头细细尝了一口茶——那一瞬间,仿佛是察觉到岁月斑陈的痕迹,一种醇厚甘浓的滋味从舌苔间浩浩汤汤地奔涌而过,涌到心房中,然后随着心脏的跳动,漫入血液中,骨骼里,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是普洱。
——·——·——
告别守墓老人,含家沿着乱葬岗的边缘慢慢地踱回去。她是真的不想再见柳随风,这个男人好像有太多的故事,好像她的娘亲,又或者,这本是同一个故事。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残忍。有些东西,是不能说出口的,让它在时光中慢慢陈腐,然后消逝,其实是最好的方法。可她,正一步步硬生生将它们挖掘出来。只是不知道,当一切水落石出之时,会不会又是一片血淋淋的。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像普洱一样,被时光遗忘越久,越能保存甘香。
可是天好像从没遂过人意。那一刹那,含家觉得胸口泛疼。出现了那么多次的感觉,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本能地想要逃开,却终是忍不住急急上前几步。
苍茫的天地间,那人身形如电,一闪,已是老远。那白衣胜雪,不惹一丝尘埃。腰间长剑上藏青色的布条在风中飞舞。冷峻而犀利。
蓦地,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一手按在剑柄上,止步,回身微微抬起头,一双清冷而淡漠的眸子透过飘散的发,隔着无数荒芜的墓碑坟冢,与她对视。
含家突然捂着胸口蹲在地上——那眼神是如此的眼熟,似乎在她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可是她偏偏忘了,那是谁。
心脏疼痛得像是撕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