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庭黯旧》断桥雪倦

1、引子·百花无口笑春风

　　临水风光入诗梦，夹岸春色点桃红。
　　秦淮河畔的桃花似乎总比别处开得更艳些，更红些。
　　雕梁画栋，灯影桨声，有关这条河的传说，注定与女人有关，尤其是那些伤心的女人。
　　飞檐漏窗，画舫凌波，从延河的妓楼飘来的断续歌声挠得人心头痒酥酥的。六朝虽灭，这醉死梦生的靡靡之音却留了下来，多少文人墨客流连此中韶光虚度，又有多少女子身陷其间蹉跎了诗酒年华。
　　春意正浓，阳光温煦得仿佛能驱走内心一切阴霾，暖风夹带着栀子花的甜香，迎面吹得人心神不禁为之一畅。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江畔的街道成了商家市贩必争之地。卖时令蔬果的农妇，卖刚出从水里捞起的河鲜的渔女，卖胭脂香粉刨花油的货郎，卖些不很值钱，式样却颇精巧的首饰的贩夫，当然也有卖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灵丹妙药的悬壶郎中。
　　一个人开始叫卖了，紧接着就有两个、三个，所谓市集皆是如此。
　　有钱流通的地方很快就会变得乌烟瘴气，被花酒泡酥了骨头的文人们姑且称之为繁华。
　　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讨价还价声，被踩了脚的叫骂声，走丢了儿子的唤子声——在浮躁的喧嚣中，每个人几乎要大吼才能让自己的只言片语传到别人耳朵里，这一片混乱搅得原本诗意的四月天也让人不由地烦躁起来。
　　孟夏摸了摸鼻子，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轻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齿。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只纸鸢一样被推来挤去，奈何就是无法前进半步。
　　摊贩们忙着做生意，谁也没有多瞧孟夏一眼，也不知是看他穿着寒酸，知道没什么油水榨，还是看他长得太过稚气，以为他是谁家走丢的孩子？
　　孟夏打了个哈欠，他不过是经过江边时被江景吸引，驻足多看了一会儿，便无端被这不知什么时候搭起来的集市团团围住。这毫无章法的拥挤竟堪比很多精妙的阵法，孟夏试着冲了几次皆脱身不得。
　　那便耗着吧，集市总会散了的。好在，他有的是时间。
　　白花花的花瓣下雨一般散落下来，也不知是从哪棵树上飘下来的。就有那么一片，被风托着在空中打了个卷，好巧不巧地飞进孟夏的后领，粘在颈上凉丝丝的。
　　孟夏伸手摸了一把，拿在手里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花瓣，而是一小片撕碎的竹纸。临安人喜以嫩竹做纸，纸质柔软洁白似雪，这纸片又撕得细碎，这才让人看成了花瓣。
　　纸被撕碎以前是写过字的，甚至是题了诗的。比指甲盖稍大些的纸片，上半可以辨认出是个“桃”字，下半部分并不完整，草字头下一斜一竖的两点，想必是个“花”字了。
　　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实在是太应景了，孟夏甚至觉得桃花就是应该属于金陵的，然而他不知道，他手上捏着的“桃花”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与这被朦胧绯色烟霭笼罩着的纸醉金迷之地并没有太多联系。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孟夏不经意地抬起头，朝纸片飘来的方向望去，正对上一双朦胧失神的眼睛。
　　韶春馆是秦淮河边首屈一指的妓楼，江宁府的人常称：韶春馆的姑娘不用挑。
　　闲坐楼上，凭栏望去，烟波浩渺尽收眼底，美不胜收；美酒清冽甘醇，入喉唇齿留香，回味不绝；又有美女相伴，吴侬软语耳边呢喃，更是享不尽的风情万种。
　　桃花便是韶春馆中的姑娘，她不是头牌，却也生得很漂亮。
　　她懒懒地倚着雕栏，眼睛失焦地望着楼下的市集，手里捏着半张诗笺，正机械地一下下撕扯着。片片花瓣似的纸屑就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飘得满街。
　　她不快乐。
　　很少有歌姬会真正感到快乐，也许那是因为她们出于职业而笑得太多，难得闲暇反倒笑不出来了。
　　她正百无聊赖地撕着一张被她珍藏在锦盒里一年零三个月的情诗，像这样的情诗仅在韶春馆里每天就不知有多少，她怎么就当真了呢？
　　真傻！
　　也许是呆坐太久了，脖子有些酸痛，便是一回眸的工夫，车水马龙的集市里，一道澄澈的目光正和她对上了。
　　熙熙攘攘的集市中，他是唯一站着不动的人，宛若江流中一块礁石，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不过更吸引她的是他那双纯洁如栗鼠一般，不含半点杂质的清亮眸子。
　　桃花心头忽的一震，往事像潮水般不可抑止地向她扑来。
　　记得那个时侯，他的眼睛也是这般清澈的吧？如果当初没有让他去开封府赶考，会不会……
　　缅怀过去并不是什么好习惯，反正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多想也是枉然。只不过这个习惯从来就没有人能改得掉。
　　孟夏有趣地望着那个倚栏撕纸的女人，他知道她也正在看他，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神仿佛越发迷离起来，像罩了一层氤氲的雾气。他才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唇上也才刚长出一层不明显的细细绒毛，自然是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盯着桃花看纯粹是出于好奇，并无轻薄之意。
　　桃花有些迷茫地看着孟夏，他年纪尚幼，还谈不上俊逸潇洒，却望之可亲，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慢慢的，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双眼睛与眼前的少年重合了。
　　桃花几乎看得痴了，若不是鸨母急吼吼的催促，她也许会一直这么看下去。
　　“姑娘们，别傻坐着，还不快来伺候杜公子！一会儿不看着就给我偷懒！”
　　“来了。”桃花回头应了一声，再看那少年早已淹没在人群中，不知朝哪个方向去了。
　　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桃花站身起来向楼里走去，脸上已堆上千娇百媚的笑意。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那么短暂，匆匆的一瞥，缘分已尽了，谁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桃花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很快也就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无论如何，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杜公子，您都多久没来了？没良心的！来来来，先罚酒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