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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梦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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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光一样凉。
白色栀子花瓣,迷醉的香气,浸染到水中,随着袅袅氤氲的水汽,慢慢飘散。
轻轻地抬起手臂,肌肤,晶莹剔透,雪藕般粉嫩嫩,仿佛能掐出水来。
纤纤十指,尖若削葱。
手腕上,几只银镯子叮当悦耳,指甲,被凤仙花染得殷红欲滴。
嗯。
微微呻吟了一声,慵懒而娇媚。
潘金莲在浴桶里边轻轻地侧下身子,暖暖的水,被她的身体挤踏着,涌动着,分分合合,温柔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好像是柔情脉脉的手,触摸着每一寸肌肤。
叔叔的手?
噗嗤一笑,氤氲的水汽中,潘金莲腮若桃花,绯嫣嫣的妍然中,泛着无限娇媚。
武松的手,哪里会有这样滑柔?
那是一双握成了拳头可以打死老虎的手。
应该棱角分明,结实而有力。
可惜那双手,怎么会触摸到自己身上。
一丝孤寂地幽怨,洋溢在潘金莲的眼中,带着不可释怀的恨意。
丫鬟春梅在旁边服侍着,双手轻盈得和穿花蝴蝶一样,用一只碧玉小舀,将水不紧不慢地洒到潘金莲的身上,那泛着华绢般光泽的雪样肌肤,滑不留手,细细水流沾到肌肤上,变成一个个晶亮的水珠儿,慢慢地滑下去,落入浴桶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春梅犹豫一下,还是半吞半吐地试探着:“五娘,自从六娘没了,咱们爷就好像没有过来了。”
懒懒地闭上眼睛,潘金莲语不详焉地:“哦,好像是哦。”
头,靠在浴桶的边沿儿上,欣长的粉颈,出水芙蓉般挺出了水面,温婉秀美,很多细小的水珠儿,从她浑圆的肩头,悄然滑下去,一路起伏跌宕,然后坠落在游弋在水面的栀子花瓣上,她的肌肤和栀子花瓣,皆是雪样的皎洁。
月色倾泻,满地流霜,树影婆娑,花枝摇曳。
窗前,紫铜风铃随风而动,隐隐宛如流水潺潺。
丝竹声,若隐若现,若断若续,随着月光风色,传入耳中。
“戚容难忘,回顾梦魂伤。颓垣小园春寂寂,拂柳东风幽凉。笛横落花多少泪,梦残秋水恨依长。此去惶惶,水榭楼台倚红妆。细雨笼烟关河外,送君别,泪千行,肠断清冷黄花香……”
缠绵悱恻的歌声,如丝漂移,一字一句,都听得真真,这是孟玉楼在唱小曲儿,明明是哀伤的调儿,却让她唱得活色生香,柔情蜜意。
一撇嘴,春梅有些不屑:“咱们爷又是三娘被绊住了,三更半夜地不睡觉,唱给谁听来?”
手慢慢扶着木桶的边沿,身子慢慢坐到浴桶里边的小凳子上边,桶中的水和着雪样的花瓣,漾出了很多,溅了春梅一裙子,春梅咯咯一笑:“五娘,人家衣裳都湿了,上次咱们爷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是奴婢可侍候不了五娘的鸳鸯浴哦。”
芬芳的水,荡漾在潘金莲盈盈一握的小蛮腰上,她微微仰着头,乌真真的长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一丝淡淡地笑意湾在嘴角:“他不是咱们的爷……”
这句话,带着衔恨。
眼睛轻轻阖着,长而卷曲的睫毛,遮掩着她眼眸中浓浓的恨意,那不是她的爷,那是一场噩梦的开始,如果不是这个人,她也不会从叔叔武松的身边滑开,而且越滑越远,再也不可能走在一处,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春梅努着娇俏的唇,刚要说什么,就见西门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还没等春梅招呼,西门庆瞪了春梅一眼,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如银似雪的月光下,潘金莲好像是羊脂美玉的雕像,浑润无暇。
幽幽地叹了口气,潘金莲冷笑了一下:“春梅,床第上欢好,帷帐外争风,说到底都没有什么意思,他抬举你,你也是这里的小娘,他不待见你,你就是半掩门的姑娘,怎么混,也混不出脸儿来……”
从心里边郁结的叹息,还来不及从瑰润丰盈的双唇吐出来,一双手就把她按回了浴桶里边,直到脖颈,潘金莲睁开眼睛,看到是西门庆,连瞬间的错愕都没有,眼波闪动,甩了甩湿湿的长发,媚而娇嗔:“爷要吓死奴家?可知人不能欺心,幸好奴家人前人后,都没有见不得人的话。”
在潘金莲滑腻莹亮的肌肤上拧了一下,西门庆似笑非笑地:“不说见不得人的话,未必就不做见不得人的事儿。小贱人,爷是懒得认真发火,不然真的追寻下去,皮不揭了你。”
从水中深处手来,蛇一样反缠住西门庆的手腕,潘金莲吃吃地娇笑:“奴的身家性命,都是爷的,爷要舍得,就揭了奴家的皮吧。”
嘿嘿。
西门庆忽然拽住潘金莲的头发,把她拎出来浴桶,就这样湿漉漉地拖曳着,一把扔到了床上。
翻身缠住了一条薄薄的被子,犹自露着香肩雪臂,猫一样蜷缩在床角,潘金莲仍是满眼笑意:“奴家现在就有一张皮,爷,要不要揭了?”
看着西门庆大笑着过去,春梅识趣地退出去,就在外间候着,湘帘半卷,里边梦呓般的声音传来,听得春梅心神驰荡,自己斟了一碗茶,慢慢呷着。
半晌终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春梅连忙过去侍候,西门庆此时一脸冷漠,一边系着如意绦,一边冷冷地:“你明天回家去。”
床上的潘金莲裹着被,听到西门庆的话,打了个寒战:“回家?”
西门庆冷眼看着她,半晌才道:“武二要回来了,他哥哥尸骨未寒,总该有寡嫂守孝吧?”
武松回来了?
脸上,晕红褪尽,惨白如霜。
春梅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哀求道:“爷,五娘如是回去,恐怕是自投罗网,那个武二绝不会善罢甘休,爷……”
滚开。
西门庆一脚踢开了春梅:“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谁都要还。”
看着西门庆决绝地离开,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春梅叩头到地,嘶声哭道:“爷,一日夫妻百日恩,爷就不念五娘对爷的情义吗?”
一日夫妻百日恩。
潘金莲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这七个字好似雷霆,炸响在耳边,眼前浮现出武大临死时,七窍流血的惨状,用悲恨而惊诧的眼神看着自己,直到咽了气,那眼光也没有散去。
是你自己找死。
潘金莲咬牙切齿地,她不怕鬼神,不信报应,只要想到武大,就无端地心生怨毒。
在这个时候,西门庆悬崖撒手,推开自己不管了,她才不信他是为了那个死鬼李瓶儿而怀恨自己,若是他有一分半分的真情意放在李瓶儿身上,那个女人又怎么会死?
他不过是害怕武松找上门来,所以明知道武松不会放过自己,还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西门庆害怕武松。
想到这儿,潘金莲阴恻恻地一笑,笑得自己都心生寒意。
春梅惊诧地看着潘金莲,忙过来扶住她:“五娘,五娘,我们怎么办?要不,我们去求求爷……”
潘金莲眯着眼睛:“春梅,我那身红罗裳呢?”
此时此刻,潘金莲眼神迷离恍惚,春梅惊魂未定:“做,做什么?”
找出来,辟邪。
懒懒地,潘金莲把被子裹得更紧了,看着春梅满面泪痕地从箱子里边翻出了艳如碧血的红罗裳,然后精心穿上,让春梅帮她梳通了了头发,呆呆地坐在菱花镜前,一言不发,坐到天亮。
第一缕阳光,跳跃着投射进来。
春梅的眼睛,红肿得桃子一样,她哭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却不知道潘金莲听进去几句,这个人,如果不是偶尔眨动下眼睛,就宛如木雕泥塑。
西门庆没有露面,派了一顶小轿,从后门将潘金莲悄悄地抬出了府。
临上轿的时候,潘金莲轻轻转身,向春梅一笑。
笑容如刀,雕刻着生死诀别的时光,春梅立时哭倒在地,却无法跟随而去。
轿子摇晃着,到了武家的门口,就将潘金莲放了下来,然后离开。
大门虚掩着,里边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光顾的值钱物件,门口的白色灯笼,已经坏了两个小洞。
推开门,吱呀呀的声音,沉迷而抑郁,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拽地红罗,拖着一路浮尘扬起,那件刺目的孝衣就搭在椅子背上,木然地将孝衣穿起,潘金莲动作僵木,神情呆滞。
供案,香烛,灵牌。
白,白,白。
白得令人窒息。
这个家,困死了她的心,为了逃离,她不惜杀人,不惜对西门庆那样的人曲意逢迎,可是转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
双手沾满了血腥之后,将尊严廉耻践踏在脚下之后,她还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泪,一颗一颗落下来。
潘金莲低低地抽咽,此时无人,可以哭个畅快。
夫主武大武植之灵位。
恨恨地盯着灵牌上的字,潘金莲幽恨暗生。
静静地立着,不知道多久,反正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也不太久了,忽然心中升起一股恐惧,对人世间难以割舍的恐惧。
武松回来了!
武二郎回来了!!
门外,有人叫嚷起来。
寒意,水一样浸漫过潘金莲的身体,腿一软,她跪倒在灵位旁,等待着早已预知的结局。
一别经年,容颜依旧。
逆光而立的那个人,满面愤怒,手中,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
听得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除了悲愤,就是仇恨。
“嫂嫂,我哥哥怎么死的?”
“相公病死的。”
“什么病?”
“有大夫来看过了,也抓了药,开始还好,半夜时候,忽然喊心疼,才眨眼间,就没了气脉了。”
对话,干脆直接地开始,问的人不信。
冷寂。
然后听到武松浊重的呼吸声:“我见过何九叔了,这个,是大哥火化后的遗骸。”
一方手帕上边,托着两块发黑的骨头。
最后一棵被抓住的稻草,折断了,潘金莲听到自己的心,也砰然裂开。
这个谎言,本来就不完美。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明明知道骗不过武松,可是她不想死,她本何辜,不过是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
“大嫂,我哥哥怎么死的?”
声音比匕首还冷,武松迈了几步,逼近。
几乎是跌坐在地上,潘金莲手足冰凉。
又进了一步,武松血贯瞳仁:“我哥哥怎么死的?”
潘金莲张开嘴,吸了一口凉气,听到武松的骨节捏得咯咯直响。
忽然,潘金莲嫣然一笑:“叔叔,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要问,就问问奴家的这颗心吧?”
一把,扯开外边的孝衣,露出里边红艳艳的罗裳,那殷殷的红,胜过武松眼中的红线,潘金莲没有停手,撕开了自己的血色红裳,欺霜压雪的胸膛,起伏着。
几乎是咆哮,武松怒喝:“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笑,迷离凌乱地笑,让潘金莲多了几分醉意,她站了起来,红裳半褪,盈盈走到武松的面前:“叔叔,为什么不肯喝下奴家的半杯残酒?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既然不能让叔叔垂怜,就做些什么让叔叔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