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白云青枫

18、重逢如初见（中）

　　站在县衙大门口，福康安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漆的大门，金字的匾额，两边明晃晃的纱灯，在茫茫夜色中巍峨肃然依旧。
　　只是如今，已经成了匪窝的聚义厅。

　　“胡大哥这酒量不行啊，这才几杯，就挪不动地儿了。”站在身边的六堂主马三童摇摇晃晃跟上来，停在他身旁。
　　福康安心中厌恶，面上却丝毫不露，仿佛站立不定扶了他的肩膀，“马兄弟，不服，改天哥哥摆一桌请你，看看谁先喝趴下。”

　　“那敢情好，我随时听胡大哥招呼。”马三童呲着牙憨笑一声，他是母夜叉的侄子，平常专业给张文庆打下手传递消息，这些日子他一直奉命留意哥老会几个人的动向，有事没事就往他们身边凑。

　　他瞧着胡正彪醉眼朦胧，凑着趣说道：“胡大哥，要说我们掌教，对你可是仗义的很，县太爷的外宅，就，就在县衙后身那处，今天可是催着我带人上上下下收拾妥当了，那屋子里的柜子瓷瓶，听说都是古董，还有那床大得，够三四个人一块折腾。还有丫鬟婆子，还有暖被窝的，都备好了，就等着胡大哥搬进去呢。”

　　这小子又来了，这两天一直忙着往自己这里送姑娘，今天竟然还加了个宅子，再加上酒桌上答应自己的三千两银子，张文庆倒是挺下本钱。
　　不过既然答应了留在此处，再推辞倒是显得太矫情了，房子留下，一会儿到了看看，怎么把暖被窝的扔出去。

　　“真的是县令的外宅？你小子莫不是唬我吧。”福康安仿佛来了兴致，低头对上马三童的眼神。
　　“那还能有假，破城那天县令跑的太快，弟兄们实在没撵上。不过他的三姨太可在宅子里没跑了，那细皮嫩肉的，摸一把滑得像抹了油。” 马三童涩迷迷的吸溜着口水。
　　“你们都玩剩下的，就转手拿来送给我？”福康安已经觉得恶心至极，冷冷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那不能！”马三童也发觉话说过了头，赶忙跟上去解释，“弟弟嘴贱，胡大哥千万别误会，三姨太早就被老八带走了，我们，我们也就就是干看看。掌教送给胡大哥的，那是，那是天仙一样的人物，是无生老母莲座前玉女转生，胡大哥千万别误会。”

　　福康安冷哼一声，“哪来的天仙，玉女，你就打量着蒙我吧，有好的你们掌教还不自己留着？”

　　“那哪能啊，胡大哥您的心头好，可是妥妥当当安置在宅子里了。” 马三童没皮没脸的贴上来，一边陪笑着一边领路，“我们掌教是真的器重胡大哥，一等一的美人，还有宅子和银子，哪个堂主也没这样的脸面啊。您看这宅子，地段好得很，前面几步就到，胡大哥，你这福气可太大了！”

　　这胡正彪好色，哥老会里尽人皆知，只是没想到都传到白莲教了。福康安无奈一笑，却又不得不顶了这个色名，心底忽然无端冒出香见的影子，想起那一夜她饮了三杯寒潭香，泪眼朦胧对着自己说好走不送，然后却被自己抱上了大轿。酒醉的娘子明显好对付多了，玉体横陈在白狐皮的褥子上，唇含豆蔻，舌吐丁香，当美艳不可方物……

　　“徐大哥你瞧，这不就到了嘛，随小弟进去瞧瞧如何？”马三童停下脚步，陪笑着指向一座宅院的大门。
　　福康安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轻咳了一声，仿佛有些迟疑，顿了顿继续挑刺儿，“门面倒是不小，可听说城里已经被你们弟兄洗过一遍了，是不是留个空宅子，给我当摆设？”

　　马三童暗自骂了句娘，心道这四川佬面上打肿脸充胖子，骨子里还不是一样的斤斤计较。
　　他装模作样的合掌拍了三下，门内立刻出现了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战战兢兢的看向马三童，然后朝着福康安屈身万福。
　　“胡大哥，您就把心放肚子里，掌教是轻财好友，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咱们弟兄自然也不能拆台，这宅子里吃的用的可是应有尽有，少了哪个大哥尽管来抽我嘴巴。”马三童一脚跨进院门，看着两个丫鬟紧靠在一起的惊慌样子，不禁十分得意。
　　“那胡某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福康安一直瞧着他，也迈步进了院门，忽然转头问道，“六堂主，我那几个兄弟可也安顿了新宅子住下？这几天拘在凤鸣楼，他们也都憋坏了，一直吵嚷着要跟我出城呢。”

　　这个……
　　马三童被问得一愣，没想到这姓胡的竟然狮子大开口，他当自己是谁，连几个随从也要安顿新宅子？真拿我们掌教当冤大头了。
　　他正琢磨着如何回应，宅子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尖叫，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粗声粗气的喝骂。两个丫鬟闻声已经瘫软在地上，福康安好整以暇的看向马三童，“六堂主，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马三童也是一头雾水，后宅里的小娘们明明中了迷香，两个时辰之内决计人事不省，把门的也是自己堂口惯用的婆子，能出什么样的事？难不成连个人也看不住？
　　他心烦意乱，一脚踢开挡路的丫鬟，正要进去瞧瞧，冷不防里面冲出来一个人，炮弹一般把他撞了个趔趄。

　　“他娘的！小娘们竟然敢跑？”
　　推测成了既成事实，马三童似乎也不意外，站定了怒喝一声，回过身便去抓来人的胳膊。只是没想到那纤细的身材十分灵活，一拧身闪到门板后面，堪堪避过他雷霆一爪。

　　眼前人影晃动，福康安心中厌烦，只觉得这姓马的就是个无赖，竟然还打女人。不过，既然自己想把人打发出去，到正好是个机会。
　　他皱眉看向马三童，眼神中分明带着不屑，“六堂主何必要打要杀的，既然神女无心，您带回去也就是了。”

　　眼见胡大哥掉了脸，马三童顿时急了，往日里遇见姑娘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收拾，可当着胡正彪的面，又是送给他的人，自然不能痛快施展，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胡大哥大人大量，别跟这小娘们一般见识，她是刚来的，没见过世面，胡大哥顶天立地英雄了得，怎么轮到她不愿意。”

　　福康安看着马三童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沉着脸继续发作，“俗话说强扭的话不甜，那六堂主何不当着胡某人的面，问个清楚，要是人家姑娘不愿意，胡某人自然没有强留的道理。”

　　对面的门板抖动了一下，只是并没有人留意。马三童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女人是着了迷香被自己扛过来的，要是她愿意，这会子还能往外跑？
　　可话说到这儿，又不能不问，他咬牙冲着门后的黑影问道：“小妮子不识抬举，赶紧给我滚出来，老子问你……”

　　“不用问了，我愿意。”马三童话音未落，门板后面的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福康安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顿时翻起滔天巨浪，那声音太熟悉了，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的跨过去拽开门板，眼前的人落在暗处，看不清眉眼，可与他心中牵挂的影子，毫不犹豫地重叠在一处。
　　空气一时间也静默了下来，他听见心脏一下下捶击着肋骨，是自己的，还是对面传来的，却分不清楚。他想立时把人抱进怀里，可此地此景，他还是犹豫了……

　　为什么会是香儿？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真的是……

　　“你，是谁？”福康安按耐住心中所有的情绪，尽量平静的问出一句话。

　　香见是掀翻了桌椅引开看门人才趁机跑出来的，可偏偏在门口又撞见马三童，真的是已经绝望了。可老天开眼，她竟然听见了福康安的声音，差一点就要扑进他怀里了，可却听见他问自己是谁。
　　对呀，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来剿匪的，可这里明明是白莲教的地盘。
　　“你又是谁？”她想了想，故意反问一句。

　　“小娘们，这可是左护法胡正彪胡大爷，是不是活腻味了！”马三童一心想要讨好胡正彪，赶忙急着呵斥。

　　胡正彪……
　　原来他也是乔装进来的，香见顿时明白了。可对面郎君看向自己的眼神，为何还存了几分疑惑？
　　相见却不能相认，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我本来是，天津城里的说书姑娘，相见欢，你们听说过吗？那是特别大的一座酒楼，我说《屠狮记》最拿手，那一折杨左使败走飞鹰岭，纪侠女仗义救情郎，连说了八场，最后一场还有个京城来的相府公子，包了整个酒楼来给我捧场。”

　　福康安的一张脸上慢慢蕴出了笑意，不紧不慢的顺着话茬问道：“姑娘既然远在京城谋生，怎么会到了此处？”
　　“我……”从福康安口中问出这句话，香见满肚子的委屈顿时从眸中落了下来，“我，我是跟着妙音娘子一起来的，她，她说与我投缘，要，要请我入教。可你们，你们为什么把我迷晕了带到这里？”

　　马三童越听越心烦，开口打断，“胡大爷问你是谁，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既然是右护法保你入教，难道没教过你教中规矩？奉掌教法旨，送你来伺候胡大爷，刚你也说了愿意，怎么还敢跑出来？”
　　香见斜了他一眼，忽然指着他身后反问：“她们打我，难道是你指使的？”

　　马三童一愣，回头才瞧见气喘着追出来的两个婆子，恨不得立时剁了她们。这小娘们牙尖嘴利，着实欠收拾。可他暗暗观察胡正彪的脸色，又仿佛是看上眼了。罢了，掌教的差事要紧，等哪天胡大哥玩腻了，再收拾这小娘们也不迟。

　　想到这儿，马三童又换上一副笑脸，“这两个混账东西，姑娘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您是胡大哥的人，她们都是伺候您的下人，专听您的吩咐。”

　　香见一手捂住心口窝，露出一副有恃无恐的笑容，“那可不成，我看见她们两个就吓得心跳走不动路，你还是把她们带走吧。”
　　明明是飞一般从内院跑出来，还敢说自己吓得走不动路，马三童忽然感觉自己竟没有讲理的去处。他偷眼看看胡正彪，这位大哥果真不负传闻所言，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这样也好，好歹掌教交代的任务是完成了，他朝着胡正彪一拱手，“春宵一刻值千金，胡大哥，兄弟就不打扰了。”

　　只是他刚迈过门槛，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
　　“好一个春宵一刻值千金，姓胡的你想要财色兼收，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