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离梦楚天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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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剜出来了！”吉祥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
近在咫尺，福康安的心一悸一颤。从打祭台下山，他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一刻不敢放下，生怕自己松开手，她就会立即消失不见。
通渭城里所有的大夫和军医都已经等在县衙里了，可他依旧没法子让自己放开她。托着她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怀里，军医和大夫们跪了一地，求他把病人放在床上医治。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自己必须一声不落听着她的心跳，哪怕那微弱的声音随时会终结掉。
大夫们拗不过他，只能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跪在他膝前，颤巍巍把小刀子小钳子小镊子落在病人背上，直到血把他的长袍都染红了，才从肩胛骨和脊柱之间剜出一枚不足寸长的箭头。
福康安一直盯着他们处置伤口，此刻箭头取出，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虽说见惯了战场厮杀血流成河，他还是觉得眼花头晕。他刚想喊吉祥拿白药止血，就听见军医一声惊呼。
“军门，这，箭上有毒！”
“你说什么？”福康安心头剧震，脱口问道。
军医颤抖着把那枚箭头举到福康安眼前，“大将军您看，这箭头尖上有个小洞，里面还有残留的毒药粉。”
“是什么毒？”
军医小心的用白布裹住箭头磕了几下，打开对着尖头出掉出的黑色粉末闻了闻，瞬间白了脸色，“是，是乌头。”
福康安的心一路沉了下去，乌头，他一点都不陌生，征金川的时候，好多部落的藏兵都喜欢把乌头汁涂在箭簇上，自己的兵中了箭，体弱的不出两个时辰，就魂归西天了。
“可也奇了，伤口流出的血是红的，只有中箭处的肌理略有发黑。”旁边另一个大夫忽然插了一句。
“那怎么说？箭簇的毒性不大？”福康安连忙问。
军医依旧端详着箭簇，想了想回答：“下官不能确定，但若是洞中填满药粉，确是致人死命的剂量。”
福康安恍惚着问了一句，“那现在，该怎么救？”
军医沉吟半晌，忽然跪下磕头，“大军门，这样的情形也是头一回遇到，下官试着为夫人拔毒，还要接上肩膀断骨，时间紧迫，请军门让夫人平卧在床上，下官要剔除伤口周围的腐肉和染毒的肌理，再止血敷上解药，兴许有救。”
眼前的血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福康安心中迷惘得一片空白，吉祥在一旁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劝道：“主子，听大夫一句，您脸色不好，暂且出去散散，神佛保佑，夫人一定能平安无事。”
福康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默默用手抚过怀中纤细的肩膀，怔怔问出一句，“难道我，真的不能带你回京城么……”
吉祥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不敢问，见他愣怔着仿佛要起身，连忙凑过去帮忙把夫人平放在床上，然后跟着福康安出了门。
东方既白，星子淡淡的挂在半空。福康安脸色苍白，停在院中一株老杏树下，负手而立。
“主子，您去睡一会儿吧，奴才在这盯着，有什么消息，马上就叫您起来。”吉祥从没见过福康安这个样子，心里着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福康安恍若未闻，忽然伸手扶住树干，自言自语，“刚到这儿的那个晚上，我让你带封信给她。其实是梦见在金川那年，梦里的女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倒在我怀里，满身满眼都是血。后来醒了，我就想起从金川回京，她就像是一直在水榭那里等着我，眉蹙春山，眸若秋水，那副恣意妄为样子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怀了元宝，可我竟然护不住她，把她弄丢了。老天眷顾失而复得，可我答应她的事，还是一件都没做到，你说她是不是，真的不愿意跟我回去？”
“你说，她连儿子都有了的人，为什么还这么任性？想走就走，怎么就不能安生等我回来？”
他说的话，吉祥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眼前的主子像只受了伤的狮子，让人心疼却无法靠近。
他忽然跪下扇了自己一巴掌，“主子，您别这样，说得奴才心里难过，夫人怎么会不愿意跟您回去，都是奴才无能，没照顾好夫人。您先歇歇，奴才伺候您换身衣服洗漱一下，这袍子都让血糊住了。”
福康安低头看看他，苦笑一声，“这血，宁可是我的。”
杂沓的脚步声忽然在院门口响起，吉祥连忙跳起来，警惕的握紧了怀中匕首。
“站住！谁也不能去进去！”拳脚带起的风声中，赫然是黄九龄的声音。
与他对打的人却不答话，只大力隔开黄九龄的掌风，腾身跃到院子里。黄九龄想要再拦，瞥见福康安转过身来，便讪讪停了手。
福康安立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眼中精芒闪过，沉着脸问道：“你清除叛匪卡哨，为我军引路有功，已经放你一条生路，为什么还回来？”
萧琦同样看着他，眼神中有种孤注一掷的怨念，“我本想护住你女人，再找到解药，换我妻儿性命。如今做不到，只好回来陪她们同死。”
福康安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吉祥。吉祥连忙凑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解释，“是海军门下的令，所有叛军家属，都缉拿归案，关在县城的大牢里。”
海兰察的心思如此缜密，福康安点点头，扬脸望向头顶深不见底的夜色，“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愿意同死，我成全你。”
萧琦的身子微微一晃，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妙音的骨灰我收了，还找到这个，应该是你的东西。”
福康安伸手接过，竟然是出征前自己留给香儿的玉佩，却已经碎成了两半。
玉佩落在掌心里，还带着烈火炙烤的温度，福康安油然记起几天前，香见窝在自己怀里说一定要把玉佩拿回来。
如今，物已碎，人生死未卜，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死生契阔，不可问天……
院子里静的有些吓人，吉祥和黄九龄对视了一眼，大气儿也不敢出。
萧琦紧紧盯着福康安的表情，忽然又说：“慧心死了，慧灵受伤掉到祭台下只剩了一口气。我把她背下山来问过了，化骨散的药方妙音从没交代给别人，她也没见过解药。但她记得妙音提起过，化骨散与乌头毒性相克，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以毒攻毒。”
“乌头，你说的是真的？”福康安顿时眼前一亮。
“不过这乌头毒性刚猛，如此解毒从没人敢舍命尝试。你若是不信，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一旁的吉祥忍不住插嘴，“主子，那箭上不就是乌头毒，这么说夫人有救了？”
妙音赴死之前的话在耳畔想起，勿要食言，难道那支袖箭，是为了救人？
福康安沉吟半晌，一对眸子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显得越发深不见底，“萧琦，想要免你妻儿诛连，这样的筹码恐怕不够。”
萧琦的指甲紧紧扣住掌心，忽然直挺挺跪了下去，“张文庆起事的时候签了盟书，里面有张名单写着所有教众的名字和住址，我已经从陀陀堡上拿了下来。另外，我还带了一个人回来。他被妙音打了一枪，可惜伤重治不了了。觉远说是个奸细，名字好像是叫，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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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见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是一处精巧别致的江南园林，刚刚下过雨，她正站在水榭中看落日熔金彩霞满天。
背后忽然有人在喊“小姐”，她回过身，眼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对自己笑着，却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背上插了支长长的羽箭。
岸上开始不断有人奔跑，呼喊，再倒地，鲜红的血横空飞溅，四下里全是杀戮的味道。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搂住水榭的柱子，不停的颤抖着。
直到有个蒙面人粗鲁的将她拽起来，摔到地上，手中长刀闪出嗜血的光芒。她徒然闭上眼，感觉刀锋带起森冷寒意，从颈间划过，却又堪堪停住了。
头顶响起猥劣的笑声，然后有只手擒住她的下颌，“大哥，这娜妮真是个美人坯子，一刀砍了可惜。”
另一只手探过来在她脸上拍了两下，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起来。她挣扎着想要推开，胡乱扑打着睁开了眼，眼前竟然现出两个狰狞蛇头，盘踞在那只手的虎口上，正朝着她吐出鲜红的信子。
她惊叫一声，顿时失了所有力气，在失去知觉之前，似乎听见一个阴鸷沙哑的声音，“老财鬼！告诉涵春院，带到省外再出手。”
恍惚之间，她的魂魄仿佛抽离了躯壳，升到半空中，眼看着自己被人拖出那座尸横遍野的院子，扔到马车上，一路飞奔出去。
过了一天一夜，马车停在一座河边的三层楼前，她被人带上楼，香得让人头晕的屋子里，有个圆脸的女人坐在榻上抽着水烟。
她捏过她全身的筋骨，撬开她的嘴用小银锤敲打她的牙，然后把桌子上吃剩的一碟子点心扔给她，冷着脸用居高临下的声音说：“你家里坏了事，算是有罪的奴隶。送你来的官爷们让我收下你，锦衣玉食的待你，你算是交了大运，以后要好好学本事赚银子。”
她饿了一天一夜，狼吞虎咽的把点心吃了个精光，然后转身就往外跑。肩膀却被那圆脸女人一把抓住，铁钳般的胖手插进骨缝，她疼得几乎迸出泪来。
那张胖脸从头顶直压下来，血盆大口间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吃了我的东西还想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送你来的官爷说了，你要是不识抬举，就一顿鞭子赏下来，再送去千里之外，给乌里雅苏台的军爷们暖被窝。”
她心里怕得要死，却倔强的不肯点头，肩头是骨裂一般的疼痛，可她不想留在这噩梦里，拼了命使出全身力气猛的撞了过去……
“香见！”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眼前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官服，清俊的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表情。
“香儿！你醒了？”他俯下身，似乎想要把自己抱进怀里。
肩膀依旧痛得无法动弹，香见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庞，忽然问了一句，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离梦楚天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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